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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漢文(27)

他之所以要停下來是因為他害怕了。鏡子里一個佝僂著的、灰白色的,猶如骷髏一般的東西正向他走來。這情形著實嚇人,不僅因為他知道他面對的正是自己,他向鏡子挪近,由于彎著身子,那家伙的臉看起來更突出了,那是一張絕望的囚犯的臉,高高的額角和被刮得干干凈凈的腦袋連在一起,鼻子彎彎的,顴骨好像被人打過,而顴骨上面則是一雙目光凌厲又充滿警惕的眼睛。他的臉頰上布滿皺紋,嘴巴也陷了進去。毫無疑問,這就是他的臉,但它的變化似乎比他內心的變化還要大。這張臉表現出的情感和他真正感受到的并不一樣。他有些禿頂了,一開始他覺得自己的頭發變成了灰白色,但后來發現那原來是頭皮的顏色。除了手和臉的周圍,他整個身體都是灰白色的,覆滿了骯臟的污垢。而在這些污垢下面,還長滿了紅色的傷疤。在他的腳踝旁那靜脈曲張所導致的潰瘍已經感染發炎,皮屑脫落。但真正可怕的是他身體的消瘦程度。他的肋骨細細的,像骷髏一般;他的腿瘦瘦的,甚至沒有膝蓋粗。現在,他終于明白為什么奧布蘭讓他看看自己的側面。他的脊椎彎得讓人害怕,他的肩膀如此羸弱向前聳出,致使胸口前形成一個空洞,他的脖子瘦骨嶙峋,幾乎被頭的重量壓成對折。如果讓他猜,他一定會說這是一個六十歲的得了惡性疾病的老人的身體。

“有時,你會想,”奧布蘭說,“我這張內黨黨員的臉看起來那么蒼老憔悴。那么,你對你自己的臉又有什么看法呢?”

他抓住溫斯頓的肩膀,把他轉過來,讓他正對著自己。

“看看你鏡子里的樣子!”他說,“看看你身上的污垢。看看你骯臟的腳趾中的灰塵。看看你腿上這令人惡心的傷口。你知道你臭得像頭山羊嗎?也許你已經注意不到這些了。看看你瘦了吧唧的樣兒,看到了嗎?我用大拇指和食指就能攏住你的胳膊,我掐斷你的脖子就像掐一根胡蘿卜。你知道嗎,自從落到我們手里,你已經掉了二十五公斤的體重?就連頭發都掉了一大把。看!”他在溫斯頓的頭上揪了一把,揪下來一大撮頭發。“張開你的嘴,還有9、10、11顆牙,你到我們這兒來的時候有幾顆?剩下的那幾顆正從你的嘴里脫落。看這兒!”

他用大拇指和食指抓住溫斯頓剩下的一顆門牙,用力一扳。溫斯頓的上顎一陣劇痛。奧布蘭把那顆牙連根扳了下來,扔到牢房的另一邊。

“你正在腐爛,”他說,“你正變成碎片。你算什么呢?你是一堆垃圾。現在轉過身去,再往鏡子里看看。你看到面對著你的東西嗎?那就是最后一個人。如果你是人,那就是人性。現在把你的衣服穿起來吧。”

溫斯頓艱難地、慢慢地穿上了衣服。直到現在,他好像都沒注意到自己居然這樣瘦弱。他只有一個想法:他在這里待的時間一定比他以為的要長。他將這些臟兮兮的破布裹在身上,突然可憐起自己這被摧毀的身體,并被這種感覺壓倒。在意識到自己做什么之前他就崩潰了,他坐在床邊的小凳子上放聲大哭。他意識到自己丑陋至極,毫無廉恥,是被骯臟的衣服包裹起來的正在明晃晃的燈光下哭泣的骨頭。他不能控制自己。奧布蘭溫和地將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

“不會永遠這樣的。”他說,“無論什么時候,你決定好了,你就可以從這里離開。所有的一切都取決于你自己。”

“你們做的!”溫斯頓抽泣著說,“你讓我落到了這個地步。”

“不,溫斯頓,是你自己讓自己落到這個地步的。在你決心和黨作對時,你就接受了這樣的命運。你最初的行為里就包含了這點。沒有哪件事的發生是你沒有預料到的。”

他停了一會兒,又繼續說道:

“我們把你打敗了,溫斯頓。我們摧毀了你,你可以看到你的身體像什么樣子,你的意識也是一樣。我不認為你還有什么引以為豪的東西。你被踢過,被鞭打過,被羞辱過,你因為疼痛而尖叫。你在地板上,在你的血和嘔吐物中翻滾,你祈求饒恕,你背叛了所有人所有事。你還能想到有哪件恥辱的事在你身上沒發生過嗎?”

溫斯頓停止了哭泣,但仍有眼淚從他的眼睛里涌出來。他看著奧布蘭。

“我沒有背叛朱莉亞。”他說。

奧布蘭低頭看著他,沉思著。“是的,”他說,“是的,這完全是事實。你沒有背叛朱莉亞。”

溫斯頓的心里再次充滿了對奧布蘭的崇敬之情,似乎沒有什么東西能將他摧毀。多么理智,他想,多么理智!奧布蘭沒有一次不理解他的話。除了他,地球上任何一個人都會立即回答他,他已經背叛了朱莉亞。因為在拷打之下,他們還有什么沒從他嘴里榨出來的呢?他將他所知道的關于她的每件事都告訴給他們。她的習慣,她的特點,她以往的人生;他還坦白了他們約會時發生的所有事情的所有細節,他們交談的內容,他們在黑市上吃飯,他們通奸,他們模模糊糊的反黨計劃——所有的一切。但是,以他說話的意圖來看,他沒有背叛她。他沒有停止愛她,他對她的感情始終如一。無須解釋,奧布蘭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告訴我,”他說,“還有多久會槍斃我?”

“也許要等上很長時間,”奧布蘭說,“你的情況很麻煩,但別放棄希望。每個人都會被治好的,或早或晚。最后,我們會槍斃你。”

漢文二十二

他好多了。每天,他都在變胖、變強壯,如果“每天”這個詞說起來合適的話。

白色的燈光和嗡嗡的聲音和之前的一樣,但牢房卻比他待過的要舒服一點兒。木板床上鋪了床墊,放了枕頭,床的邊上還有凳子可以坐一坐。他們給他洗了澡,允許他不時便在錫質的盆子里沖洗一下。他們甚至給他溫水供他梳洗,還給了他一套嶄新的內衣和一身干凈的工作服。他們在他靜脈曲張引起的傷口上涂上鎮痛藥膏,拔掉了他剩下的牙齒,給他換上了假牙。

幾個星期或者幾個月過去了。只要他想,現在他可以算一算到底過去了多長時間,因為他們是定時送飯。據他推測,每二十四小時吃三頓飯,有時他不大清楚他到底是在晚上還是白天吃的飯。食物好得讓人吃驚,每三頓中便有一頓是有肉的。一次,他甚至還得到了一包香煙。雖然他沒有火柴,但給他送飯的那個總也不說話的看守卻為他點了火。他嘗試著抽了第一口煙,覺得很惡心,但他最終堅持了下來。這盒煙抽了很久,他總會在飯后抽上半根。

他們交給他一塊白色的板子,板子的一角系著一根鉛筆。一開始,他沒管它。就算在清醒時,他也是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他經常吃完一頓飯就躺下來,毫無活力地等著下一頓飯,有時睡著了,有時雖醒著卻神情恍惚地在幻想,連眼皮都不愿意睜,他早就習慣睡覺時有強光打在臉上,這除了會讓一個人的夢境更加清楚外,和關燈睡覺沒什么不同。這段時間,他的夢很多,還總是讓人快樂的夢。他夢見自己在黃金鄉,坐在一個巨大的沐浴著陽光的廢墟中,和母親、朱莉亞及奧布蘭在一起——什么也不做,就那么坐著曬太陽,講著尋常的話。在清醒時,他所想的也大多是他的夢。疼痛的刺激消失了,他看起來已經失去了理智思考的能力,不是厭倦,他只是不想說話,不想分心。他獨自一人待著,不被毆打也不被審問,吃的東西夠多,哪里都夠干凈,這真令人心滿意足。

漸漸的,他花在睡覺上的時間少了,但他仍不愿意從床上起來。他想安安靜靜地躺著,好好感受身體里力量的蓄積。他喜歡用手摸摸這里,弄弄那里,以確定這不是幻覺,他的肌肉圓滾滾地增長著,皮膚也變得緊致。最后毫無疑問,他正在長胖。現在,他的大腿著實要比膝蓋粗了。在這之后,他開始定期運動,起初有些勉強,用不了多久他就能走上三公里,這是用步測牢房得出的數據。他彎曲的肩膀正在挺直,他嘗試著做復雜一些的體操,但他既驚訝又不好意思地發現,有些動作他做不到。他跑不起來,舉不起板凳,只要單腳站立就會摔倒。他腳后跟著力,蹲下身去,誰想大腿和小腿都疼得讓人忍耐不得,迫使他不得不再站起身來。他俯臥在地上,想用手臂撐起身體,結果連一毫米都撐不起來,無可奈何。不過,僅僅過了幾天——或者說幾頓飯的工夫——他就做成功了,有一回,他一下子就做了六次。他開始切切實實地為自己的身體自豪,有時他相信他的臉也變回了原來的樣子。只有當他把手放在他光禿禿的腦袋上時,他才會想起那張從鏡子里向他張望的布滿皺紋又傷痕累累的臉。

他的意識活躍多了。他在木板床上坐著,背靠著墻,把那塊板子放到了膝蓋上,然后著手工作,認真地將重新教育自己作為任務目標。他同意,他投降了。事實上,正如他現在看到的那樣,在做出投降的決定以前他很早就準備投降了。從他踏入仁愛部的那一刻開始,是的,甚至從他和朱莉亞無助地站在一起聽電屏里那冷酷的聲音告訴他們應該做什么的那幾分鐘開始,他就已經明白,妄圖憑一己之力與黨的權力作對是多么膚淺、多么輕率。他現在知道了,七年以來思想警察觀察他就像觀察放大鏡下的小甲蟲。他的每一個肢體動作,每一句說出聲的話,都被他們關注,沒有他們推測不出來的想法。就連他夾在日記本中的那粒白色的灰塵也被他們仔仔細細地放回原位。他們給他放了錄音,給他看了照片,其中一些照片中他和朱莉亞待在一起。是的,就算是……他再也不能和黨對抗了。此外,黨是正確的。一定是這樣。作為一個永生不死的集體的大腦,它又怎么會出錯呢?而你又要用什么客觀的標準來判斷它是否正確呢?神志健全是一個統計學的概念,它僅僅意味著學會按他們的想法思考問題。只不過!

手中的那支鉛筆又粗又不好用,他開始將他的想法寫下來,他先用大寫字母笨拙地寫下:

自由即奴役

緊接著他又在下面寫道:

二加二等于五

但在這之后,他停了片刻。他的大腦似乎有意回避一些事情,好像無法集中精力。他知道接下來要寫些什么,可一時半會兒又想不起來。當他想起來時,他發現那僅僅是他有意識地推理出來的,而非自然萌發的。他這樣寫道:

權力即上帝

他接受了一切。過去可以被篡改,過去從未被篡改。大洋國正在和東亞國打仗,大洋國一直在和東亞國打仗。瓊斯、阿朗森和魯瑟夫犯了那些指控給他們的罪行。他從來都沒有看到過能夠推翻他們罪行的照片。它從來就沒存在過,是他憑空捏造。他還記得他曾經記得一些和這相反的事,但那些記憶是虛假的,是自欺欺人的產物。所有這些是多么地輕而易舉!只要一投降,一切問題就都解決了。這就好像逆著水流游泳,盡管你很努力地掙扎,你還是會被水流卷著一路后退。然而,突然你決定轉過身來順流而行。改變的只有你自己的態度,其他的什么都沒變。不管怎樣,已經注定的事總是會發生的。他幾乎不明白,曾經的他為什么要反抗。所有事都很容易,除了!

任何事情都可能是真的。所謂的自然規律無非是胡說八道,重力定律也是胡扯。奧布蘭說過:“只要我想,我就能像肥皂泡那樣從地板上飄起來。”溫斯頓想明白了:“如果他認為他從地板上飄了起來,而我同時也認為我看到他這樣做了,那這件事就發生了。”突然,好像殘骸浮出水面那樣,他突然萌生了一個想法:“它不是真的發生了,它是我們想象出來的,是幻覺。”他立即將這個想法壓了下去,它明顯是荒謬的。因為它預先假定了一個地方,一個游離于個人之外的上演著“真實”事件的“真實”世界。但是,這樣的世界又怎么可能存在呢?我們所知道的一切事情不都是通過我們的大腦得來的嗎?所有事情都發生在意識里。無論是什么,只要發生在了頭腦里,就真的發生了。

處理掉這個謬論一點兒都不困難,對他,也不存在向謬論屈服的危險。但他仍然認為,他永遠不該想起它。不管什么時候,只要危險思想出現了,人的意識就應該本能地開辟出一塊盲點。用新話說,這叫“停止犯罪”。

他開始就停止犯罪進行練習。他向自己提出一個題目——“黨說地球是平的”,“黨說冰比水重”——然后訓練自己不去看也不去了解與之矛盾的觀點。這可不容易。這需要非常大的推理能力和即時反應的能力。諸如“二加二等于五”這樣的話都超出了他的理解水平。它同樣需要大腦做一種運動,在某一時間要用邏輯處理最微妙的事件,但接下來又要忽略掉最明顯的邏輯錯誤。愚蠢和理智一樣必需,且一樣難以掌握。

與此同時,他大腦中的一個部分仍在想要過多久他們才會槍斃他。奧布蘭說過:“一切都取決于你。”但他知道他不能故意讓這一天提早降臨。可能在十分鐘后,也可能在十年之后。他們可能一整年一整年地將他單獨關押,可能把他送到勞動營去,還可能先釋放他一段時間,他們有時會這么做。很有可能,他們會在槍斃他之前,將逮捕他、拷問他的這場戲完完整整重演一遍。有一件事可以確定,那就是死期無法預料。傳統——未曾明說的傳統是,盡管你從沒有聽說過,但你還是知道——他們會在你身后開槍,就在你沿著走廊從一間牢房走向另一間牢房時,在沒有警告的情況下射向你的后腦,總是如此。

某天——但“某天”并非確切的說法,因為也有可能是在夜里。一次,他陷入了一種奇怪的、幸福的幻覺里。他在走廊里走著,等待著那顆子彈。他知道它馬上就會過來。所有事情都解決了,沒有了,妥協了。不再有懷疑,不再有爭論,不再有痛苦,不再有恐懼。他的身體健康而強壯,他的步子非常輕快,他快樂地移動著,感覺正行走在陽光中。他再也不是走在仁愛部的白色走廊里,而是走在一條灑滿陽光的、足有一公里寬的道路上。似乎因為藥物的作用,他的精神極度亢奮。他在黃金鄉里,正順著一條布滿腳印的小路穿過被兔子啃過的老牧場。他能感覺到腳下的小草短而柔軟,能感受到陽光正溫柔地照著他的臉。草場的邊上有一些榆樹,正輕輕地擺動著,遠處的什么地方有一條小溪,鰷魚在柳樹下那綠色的池塘里游來游去。

猛然間,恐懼將他驚醒,脊骨上滿是汗水。他聽到自己在大喊:

“朱莉亞!朱莉亞!朱莉亞,我的愛!朱莉亞!”

一時間,他產生了幻覺,覺得她就在這里。她不僅出現在他身邊,還進到了他的身體里,似乎就在他皮膚的紋理中。此時此刻,他更愛她了,比他們自由自在地在一起時還要愛。他也知道,在某個地方,她依然活著且需要他的幫助。他躺回床上,努力讓自己鎮定下來。他在做什么?一時的軟弱會讓這被人奴役的日子增加多少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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