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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漢文(29)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一種復雜而奇怪的感覺——準確地說并不是百感交集,而是一種多層次的感覺,他說不清在他內心最深處攪動的究竟是哪個層次的感覺。

一陣心潮澎湃后。他把白棋的馬放回原位,但此時他已無法安定下來認真思考象棋的問題。他又漫無目的地想了起來。差不多是下意識地用手指在桌面上的灰塵中寫道:

2+2=5

她曾說過:“他們進不去你心里。”但他們能。奧布蘭說的:“在你身上發生的事會永遠持續下去。”這是事實。你永遠無法恢復一些事情,一些行為。在你的胸膛里,有什么東西被殺死,被燒光,被腐蝕。

他見過她,還和她說了話。這不會有什么危險。他本能地知道現在他們對他的所作所為幾乎沒有興趣。若他們兩人中有一人愿意,他就可以安排和她再約會一次。事實上,那次見面只是偶然。那是在公園里,在三月的一個寒冷的天氣很糟糕的日子里,地凍得像鐵一樣,草看上去也都死掉了,除了幾株被風吹得支離破碎的番紅花,看不到一支花骨朵。當他發現他和她的距離不過十米時,他正雙手冰冷,流著眼淚,急匆匆地行走著。他一看到她就被打擊到了,她變了,又說不清哪里變了。他們一個招呼都沒打,擦肩而過。接著,他轉過身,并不是特別急切地跟在她身后。他知道這兒沒有危險,沒人會對他們產生興趣。她沒說話,斜穿過草坪,好像在試圖避開他,后來又似乎聽任他待在她身邊。不一會兒,他們就來到了粗糙的光禿禿的灌木叢中間,那里既避不住人,又躲不開風。他們停下腳步。天氣太冷了,風打著哨穿過樹枝,蹂躪著臟兮兮的番紅花。他伸出手環住她的腰。

這里沒有電屏,但多半藏著話筒,此外,他們還很有可能被人看見。但這不重要,一點都不重要。若他們想,他們大可以躺倒在地做那事。一想到這里,他就嚇得渾身僵硬。而她則對他的擁抱沒有丁點兒反應,甚至沒有試圖掙脫。現在他終于知道她發生了什么變化。她的氣色很不好,臉上還有一條長長的疤痕,疤痕被頭發遮住了一部分,從前額一直延續到太陽穴。但他感覺到的變化并不是這個。她的腰變粗了,很奇怪,也變硬了。記得有一次,在火箭彈爆炸之后,他幫忙將一具尸體從廢墟里拖出來,他驚訝地發現尸體不僅重得讓人難以置信,還非常僵硬,極難處理,就好像一塊石頭而非血肉之軀。她的身體就像那個尸體。他不禁覺得她皮膚的樣子也可能和從前大不相同了。

他沒有嘗試去吻她,他們什么話都沒有講。當他們穿過草地往回走時,她第一次直視他的臉。那只是稍縱即逝的一眼,充滿了輕蔑與厭惡。他不知道這厭惡究竟是單純地源于往事,還是源于他那浮腫的臉和被風吹得淌著淚水的眼睛。他們肩并肩地在兩把鐵制的椅子上坐下來,并沒有靠得很緊。她想說點什么,她將笨重的鞋子挪開了幾厘米,還故意踩斷了一根樹枝。他注意到,她的腳好像變寬了。

“我背叛了你。”她直截了當地說。

“我背叛了你。”他說。

她又厭惡地快速看了他一眼。

“有幾次,”她說,“他們用你無法忍受的想都不能想的東西威脅你。然后你就會說‘別這么對我,對別人這么做吧,對某人這么做吧”。你也許可以假裝這是權宜之計,它不是你的本意,你只想讓他們停下來。但這不是真的。事情發生時,你就是這個意思。你認為沒有別的方法能救你,你希望它發生在其他人的身上。你并不在乎那人要承受什么,你只關心你自己。”

“你只關心你自己。”他附和道。

“之后,你對那個人的感覺再也不一樣了。”

“不一樣了,”他說,“你感覺不一樣了。”

好像再沒有別的話好說。風將他們單薄的工作服吹得貼近他們的身體。差不多同時,他們覺得默默無語地坐在那里很尷尬,更何況就這么坐著也太冷了。她說她有事要趕地鐵,起身要走。

“我們一定會再見面的。”他說。

“是的,”她說,“我們一定會再見面。”

他有些猶豫地又跟了她一小段距離,在她身后,保持半步之遙。他們都沒有再說話。她不是真的想把他甩掉,只是她的速度剛好可以避免和他并肩而行,他決定陪著她一直走到地鐵站,但突然,他又覺得在如此寒冷的天氣里一路跟下去既毫無意義又很難受。于是,他強烈地想離開朱莉亞,返回栗樹咖啡館,后者似乎還從未像現在這樣吸引他。他想念角落里的那張桌子,想念那里的報紙、棋盤以及一直會被斟滿的杜松子酒,最重要的是那里一定很溫暖。接著,并非完全出于偶然,他任由一小群人插進他和朱莉亞中間,他心不在焉地追趕她,沒多久便放慢腳步,轉身向相反的方向走去。走了五十米后,他又回過頭看了一眼。街上的人還不算多,但已經看不清她了。她可能就在十多個形色匆忙的人當中,也許他已經不能從后面認出她那厚實、僵硬的身體了。

“事情發生時,”她說過,“你就是這個意思。”他的確如此。他不僅這么說了,他還這么希望。他真的想他們應該把她而不是他,送上去——

有什么東西讓電屏中原本舒緩的音樂發生了變化,出現了一個尖利又充滿嘲弄的音調,一個警報式的音調。然后——也許并沒有真的發生,也許僅僅是和聲音有關的記憶——有個聲音唱道:

在栗子樹的綠茵下,

我出賣了你,你出賣了我。

淚水從他的眼睛里涌了出來。一個侍者走過來,注意到他的杯子空了,就拿來杜松子酒。他舉杯聞了聞,雖然這東西一口比一口難喝,但他已沉溺其中。它是他的生命,他的死亡,他的復生。是杜松子酒讓他在夜晚酩酊大醉,又是杜松子酒讓他在上午恢復活力。他很少在11點前醒來,醒時眼睛猶如被膠水粘住睜不開,嘴里也仿佛有火燒一般。他的后背彎得像折斷了一樣,若不是前一天晚上在床邊放了酒和茶杯,他甚至不可能爬起身來。在中午的幾個小時里,他都神情呆滯地坐在那里收聽電屏,手邊還會放著一瓶酒。作為栗樹咖啡館的常客,他會從15點一直坐到打烊。沒人在意他在做什么,電屏也不會呵斥他。有時,大概一周兩次,他會去位于真理部的一間滿是灰塵、被人遺忘的辦公室里做點工作,或者說做一些所謂的工作。他被指派到一個委員會的下屬委員會,其中前者是處理編纂第十一版新話詞典細節問題的若干委員會中的一個。他們被雇來制定一個叫中期報告的東西,但他從來都不清楚這報告寫的是什么,好像和逗號是寫在括號里還是括號外的問題有關。委員會的其他四名成員都是和他類似的人。有時他們因為開會聚在一起,會一開完,馬上就分開,彼此都坦率地承認其實沒有什么事好做。但在另一些日子里,他們也會坐下來幾乎是熱切地工作,盡可能地表現自己,他們登記綱要,起草長長的從來沒有完成過的備忘錄——每當有爭論,他們就會把爭論變得極其深奧復雜,對定義吹毛求疵,將話題無限扯遠,吵鬧著相互威脅,甚至說要向上級匯報。然而,突然,他們又都沒了氣力,圍坐在桌旁面面相覷,好像聽見公雞打鳴便隱去的鬼魂。

電屏安靜了一會兒,溫斯頓再一次將頭抬了起來。公報!但,不是,他們僅僅是換了下音樂。他眼前就有一幅非洲地圖。軍隊的行動用圖表的方式表示出來,一個黑色的箭頭直指南方,一個白色的箭頭橫躺著指著東方,并穿過了黑色箭頭的尾部。似乎是為了尋求安慰,他抬眼看了下畫像上那張沉著的臉,怎么能認為第二個箭頭是不存在的呢?他的興趣又消失了。他喝了一口杜松子酒,拿起白棋的馬,試探性地走了一步。將軍。但顯然這步棋下錯了,因為他毫無理由地想起了一段往事。他想起一間點著蠟燭的屋子,屋子里有一張鋪著白色床單的大床,還有他自己。他是一個九歲或十歲的男孩,正坐在地板上搖著一個骰子盒,興奮地哈哈大笑。他的母親坐在他的對面,也在笑著。

這一定是她失蹤前的一個月。那時,他們已經和好,他忘記了沒完沒了的饑餓感,對她也暫時恢復了小時候的愛戀。他記得很清楚,那是大雨滂沱的一天,雨水順著窗框傾瀉而下,屋子里的光線太暗了,無法看書。待在陰暗狹窄的臥室里,讓兩個孩子十分無聊。溫斯頓一面抱怨,一面大發脾氣,徒勞地要著吃的。他非常焦躁,將屋子里的所有東西都扯了出來,還大踢墻板直到鄰居敲打墻壁以示抗議,與此同時比他小的那個孩子不時便號啕大哭。最后,他的母親說:“乖乖的,我去給你買玩具。一個可愛的玩具——你會喜歡它的。”然后,她就冒著大雨出去了,附近仍有幾個店子開張營業。她帶回來一個硬紙箱,紙箱里裝著一副蛇梯棋。他仍然記得硬紙板那潮濕的氣味。棋做得很差勁,棋盤裂開了縫,木質的小骰子切壞了,以至于幾乎不能躺平。溫斯頓悶悶不樂地看著它,一點兒興趣都沒有。但他的母親卻點亮了一支蠟燭,之后,他們便坐在地板上玩了起來。過了一會兒,他便非常興奮,又叫又笑,那個小棋子很有希望地爬到梯子頂,可接下來又一下子掉回了起點。他們玩了八次,各贏四次。他的妹妹太小了,還不明白他們在玩什么,她靠著長枕坐在那里,他們笑,她也跟著笑。整個下午,他們都待在一起很是快樂,一如他的幼年時代。

他將這幅景象從意識里趕走。這記憶是虛假的。這虛假的記憶經常讓他感到煩惱。不過,只要人知道它們的虛假本質,它們就不再重要。一些事情發生過,一些沒有。他重新注意起象棋,再次拿起白棋的馬。而幾乎同時棋子啪的一聲掉在了棋盤上。他嚇了一跳,就像被針扎到了一樣。

一個尖利的喇叭聲刺破了空氣。是公報!勝利!喇叭聲在新聞前出現就意味著勝利的消息。咖啡館就像通了電一般激動,就連侍者也驚呆了,豎起了耳朵。

喇叭聲引起了巨大的噪音。電屏里傳出充滿激情的聲音,喋喋不休地說著什么,可外面慶祝式的吼叫聲卻幾乎將它淹沒。消息像變戲法那樣在街上傳開。他能夠從電屏上聽到一切都如他所料。一支海軍艦隊秘密地集合起來突襲了敵軍后方,白色箭頭穿過了黑色箭頭的尾部。透過喧囂,他斷斷續續地聽到一些勝利的短語:“大規模的展覽調動——完美的——配合——徹底擊潰——五十萬俘虜——完全喪失士氣——控制整個非洲——戰爭的最終勝利可以預測——人類歷史的偉大勝利——勝利,勝利,勝利!”

桌子底下,溫斯頓的腳抽筋式地抖動著。他定定地坐在那里,但在他的意識里,他卻在奔跑,飛快地奔跑,和外面的人群一起,歡呼得耳朵都要聾了。他又抬頭看了看老大哥的畫像。這個駕馭世界的巨人!他是將亞洲之眾撞得暈頭轉向的巨石!他想起,就在十分鐘之前——沒錯,僅僅十分鐘之前——就在他思考前線會傳來勝利還是戰敗的消息的時候,他還滿心困惑。啊,滅亡的豈止是一支歐亞國大軍!從進入仁愛部的第一天起,他已發生了很大的變化,但是直到此刻,他才發生了最終的、不能缺少的、治愈性的改變。

電屏中的聲音仍滔滔不絕地講著俘虜、戰利品和屠殺,外面的喊叫聲已經減弱了一些。侍者們又回去工作了,他們中的一個拿來杜松子酒。溫斯頓沉浸在美好的夢境中,沒有注意到酒杯已被斟滿。他不再奔跑歡呼,他重新回到仁愛部,所有事情都得到了原諒,他的靈魂潔白似雪。他站在公開的被告席上坦白了所有事情,牽連了所有的人。他走在鋪著白色瓷磚的走廊里,就像走在陽光中,身后跟著攜著槍的看守。期待已久的子彈射穿了他的腦袋。

他凝望著那張巨大的面孔。四十年了,他終于領會那隱藏在黑色胡須下的微笑意味著什么。哦,這是殘酷又毫無必要的誤會!哦,倔強任性的,從那充滿慈愛的胸膛里自我流放的人!兩顆混著杜松子酒味的眼淚順著他的鼻梁流了下來。但這也好,一切都很好,斗爭結束了。他戰勝了自己,他愛老大哥。

漢文二十五、新話原則

新話是大洋國的官方語言,也是應英社,即英國社會主義的意識形態而生的一種語言。到1984年為止,還沒有人能將新話作為唯一的交流用語,演講和寫作都是如此。《泰晤士報》的社論是用新話書寫的,但那是只能由專家寫就的經典。預計要到2050年,新話才能最終將老話(或者用我們的話說“英語”)取代。與此同時,它正逐步擴大自己的影響力,所有黨員都傾向使用新話,且越來越多地在日常生活中運用新話詞匯及新話語法。1984年使用的版本以及第九版和第十版的新話詞典所體現的新話原則都是臨時性的,其中包括大量冗余詞匯和過時的詞形,所有這些都會在未來予以廢止。最終也是最完美的版本,是第十一版新話詞典。在這里,我們所關注的即該版的新話詞典。

新話的目的不單是為英社的擁護者提供一種表達世界觀和思想習慣的媒介,更是為了讓其他所有的思維模式都成為不可能。它的職責是在新話被采用,且所有人都將老話遺忘后,異端思想——也就是那些違背英社原則的思想——從字面上來說,就不可能被想到,至少在思想依賴于詞匯的情況下是這樣。新話詞匯之所以采用這樣的構建方式,是為了讓黨員能夠準確且微妙地表達出他們的正確意圖,同時將其他含義和通過間接途徑獲得這些含義的可能性全部排除在外。要達到這個目的,部分是靠新詞匯的創造,但主要是靠廢除不合適的詞匯以及清除殘留下來的詞的非正統的意義,盡最大可能地取締它們的另一層含義。舉個簡單的例子,“free”在新話中仍然存在,但它只能用在以下一些語句中。如“This dog is free from lice.”(這條狗的身上沒有跳蚤)或者“This field is free from weeds.”(這塊田里沒有雜草)而不能用在“politically free”(政治自由)或“intellectually free”(學術自由)上。因為政治自由和學術自由即使作為概念都已不再存在,所以必須不能被冠以名稱。而不止要禁止使用確實包含異端思想的詞,詞匯的數量也被認為是為了減少而減少。但凡可以被省略的詞都不允許存在。新話的目的不是擴大詞的思想范圍,而是將詞的思想范圍縮小,通過將可供選擇的詞的數量削減到最少,間接地達到這一目的。

新話的基礎就是今天為我們掌握的英語,盡管一些新話句子,即使不包括新創造的詞匯,對現在正使用英語的人而言也很難理解。新話詞匯包括三大類,即A類詞匯、B類詞匯(也稱復合詞)、C類詞匯。分別討論這三類詞匯相對簡單,至于該語言的語法特點可以歸入A類詞匯的討論中,因為這三類詞匯都是用相同的語法規則。

A類詞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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