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夜色濃得像化不開的墨,崔浩坐在書房里,指尖夾著的煙已經燃到了過濾嘴,燙得他猛地一哆嗦才回過神。煙灰簌簌落在褲腿上,他抬手撣了撣,目光掃過桌角——那里壓著物業(yè)公司剛貼在門上的催繳單,紅色印章旁邊用黑體字標著“物業(yè)費上漲300元/月”;旁邊還放著女兒幼兒園發(fā)來的暑期興趣班通知,鋼琴課、繪畫課、英語口語課,一串紅色加粗的數(shù)字加起來,幾乎抵得上他半個月的工資。
手機屏幕亮著,林婉如半小時前發(fā)來的消息還停在對話框里:“崔哥,關于數(shù)據(jù)合規(guī)的事,我想到個辦法,咱們語音聊?”屏幕光映在他眼底,像兩簇跳動的小火苗。
他深吸一口氣,點開了語音通話。變聲器處理后的聲音帶著一絲刻意壓低的神秘,像裹著層紗布,悶悶地從聽筒里鉆出來:“崔哥,我知道你擔心什么。不瞞你說,我們能拿到那批‘非公開測試數(shù)據(jù)’,其實……跟我媽有關。”
“你母親?”崔浩捏滅煙蒂,煙灰缸里已經堆了好幾個煙屁股,他不自覺地把耳朵湊近手機,指尖攥緊了充電線,塑料外殼被捏得微微發(fā)燙。
“嗯,”林婉如的聲音頓了頓,像是在斟酌措辭,背景里隱約傳來鍵盤敲擊的輕響,“她以前在香港證監(jiān)會監(jiān)管科技部門干了快二十年,去年剛退休。我跟她提了咱們這個項目,老人家念叨著‘老桿子了,最后幫女兒一把’,就把當年參與搭建的‘市場異常監(jiān)測系統(tǒng)’的脫敏數(shù)據(jù)接口,偷偷給我們用了。”
“證監(jiān)會……監(jiān)測系統(tǒng)?”崔浩的心猛地一跳,后背瞬間繃緊了。這個身份比“投行十五年的陳姐”更具沖擊力,像是突然推開了一扇通往內部的暗門,瞬間消解了他大半的合規(guī)疑慮。他腦子里不由自主地浮現(xiàn)出港劇里那些穿著深色制服的監(jiān)管人員,胸前的徽章在燈下閃著冷光,舉手投足都帶著不容置疑的權力感。
“噓——”林婉如發(fā)來一個“噤聲”的表情,動畫里的小人把手指按在嘴唇上,“這事我只跟你說,連組里的人都不知道。我媽反復叮囑,這只能算‘內部技術驗證’,不算違規(guī),但絕對不能外傳,不然她那點退休金都得搭進去。”
這些生活化的細節(jié)像鹽撒進水里,讓原本懸浮的謊言瞬間沉了底,變得有滋有味。崔浩仿佛能看見一個頭發(fā)花白的老太太,戴著老花鏡,坐在家里的舊電腦前,手指在鍵盤上慢慢敲擊,屏幕上跳出一行行復雜的代碼——那是她用了半輩子的技能,臨了還要為女兒的“事業(yè)”再拼一次。
他忍不住追問:“那數(shù)據(jù)的時效性和準確性……”
“放心!”林婉如立刻回復,附帶一個拍胸脯的表情,小人的胳膊掄得老高,“那系統(tǒng)現(xiàn)在還在運行呢,我們拿的只是經過脫敏處理的歷史數(shù)據(jù),用來訓練模型足夠了。上周我們用它預測XX消費的建倉信號,精準度達到了82%!”
話題像被磁石吸住似的,自然而然地轉到了盈利上。崔浩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飄向床頭柜——那里的抽屜里鎖著他的存款憑證,是他一點點攢下來給女兒準備的教育金,不多不少,正好五萬。妻子趙慧最近總在他耳邊念叨:“房貸每個月七千多,女兒馬上要上小學,你那點死工資根本扛不住,得想想辦法開源啊。”每次說這話時,她眼角的細紋都擰成了疙瘩。
“崔哥,”林婉如的消息帶著恰到好處的誘惑,像溫水慢慢漫過腳背,“我知道你手頭可能不寬裕,要不這樣:你先投五萬試試水,就當買個短期理財產品。按上周的收益率,一周賺個一萬不成問題。”
五萬。這個數(shù)字像一把精準打磨過的鑰匙,恰好插進了崔浩心理防線的鎖孔。他在心里飛快地盤算:這筆錢投進去,就算真出了岔子,省省也就扛過去了,不至于傷筋動骨;但要是真像她說的……女兒心心念念的那架二手鋼琴、趙慧念叨了半年的洗碗機、他自己想換很久的顯卡……無數(shù)個被現(xiàn)實壓在箱底的愿望,瞬間像春天的芽似的冒了出來。
“一周一萬?”他打字的手指有些發(fā)顫,屏幕上的字都跟著晃了晃。
“嗯!”林婉如發(fā)來一個用力點頭的表情,“陳姐上周投了二十萬,昨天剛收到收益,我讓她截了個圖給你看。”
緊接著,一張模糊的銀行轉賬截圖彈了出來。崔浩點開,圖片的像素很低,邊緣還有點模糊,但能看清收款方姓名是“陳XX”,金額那一欄顯示著“80,000.00”,附言欄里歪歪扭扭地寫著“項目收益分成”。截圖背景是手機銀行的界面,藍色的導航欄、白色的數(shù)字,雖然有點糊,但那串熟悉的數(shù)字組合,還是讓他的心跳漏了一拍。
“這是……”他盯著截圖,喉嚨有些發(fā)干,下意識地咽了口唾沫。
“上周的收益,”林婉如的消息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炫耀,“陳姐說這還是保守估計,等模型優(yōu)化完,收益率還能再漲。崔哥,機會就這幾天,那批數(shù)據(jù)接口下周可能就關閉了,我媽那邊也不好一直拖著。”
她刻意強調“關閉”兩個字,像在倒計時,制造出一種稍縱即逝的緊迫感。崔浩看著截圖里的“80,000”,又想到自己賬戶里的“50,000”,眼前仿佛已經看到了一周后多出的一萬塊——足夠覆蓋三個月的物業(yè)費,還能給女兒報上那個鋼琴啟蒙班。他想起早上趙慧抱怨物業(yè)費時皺起的眉頭,想起女兒指著商場櫥窗里的鋼琴時,眼睛亮得像星星,一股沖動猛地沖上頭頂,燒得他耳朵都發(fā)燙。
“我……”他打下這兩個字,又刪掉,反復了三次。理智像個小錘子,在他腦子里敲個不停:這太蹊蹺了,哪有這么好的事?但現(xiàn)實的壓力和暴富的誘惑像兩只手,死死按住了他的肩膀,讓他喘不過氣。
“崔哥,我知道你在擔心什么,”林婉如的消息像是長了眼睛,精準地戳中了他的猶豫,“這樣吧,你把錢轉給我,我?guī)湍愣⒅~戶,每天給你發(fā)收益截圖。要是虧了,算我的!但要是賺了,你分我一成辛苦費就行。”
“虧了算我的”——這句話像最后一根稻草,徹底壓垮了崔浩心里的那道防線。他想起自己做量化模型時,哪次不是真金白銀地試錯?每次調整參數(shù),都得看著賬戶里的數(shù)字上下浮動,心驚膽戰(zhàn)。這次有“專業(yè)人士”保駕護航,還有“監(jiān)管母親”的內部數(shù)據(jù)兜底,難道真的要錯過這個機會?
他站起身,走到床頭柜前,拿出那把磨得發(fā)亮的小銅鑰匙。打開抽屜時,金屬摩擦發(fā)出“咔噠”一聲輕響,在安靜的夜里格外清晰。里面整齊地放著幾張存款憑證,最上面那張的余額剛好是五萬。紙張的邊緣有些磨損,帶著一絲陳舊的冰涼,卻又仿佛在他指尖發(fā)燙。他想起林婉如發(fā)來的瑜伽視頻里,那個穿著粉色運動服的背影、每天準時的早安問候、討論技術時總能接上話的默契,突然覺得自己可能真的遇到了貴人。
“好,”他終于打下這個字,發(fā)送出去的瞬間,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了,“我信你一次。”
“太好了!”林婉如立刻回復,附帶三個歡呼的表情,小人舉著彩帶跳得老高,“崔哥你放心,我這就把收款賬戶發(fā)給你。備注‘崔浩’就行,我讓陳姐給你開最高權限,隨時能查進度。”
一個陌生的銀行賬戶很快發(fā)了過來,戶名是“張XX”,并非截圖里的“陳XX”。崔浩心里咯噔一下,剛想追問,林婉如的消息又彈了出來:“這是我們組的公用賬戶,走公司賬方便報稅。陳姐說用個人卡走大額資金容易被銀行查,你懂的~”
又是一個看似無懈可擊的解釋。崔浩看著那串賬號,數(shù)字在屏幕上跳躍,像一串詭異的密碼。他的手指懸在屏幕上方,遲遲沒有動作,腦子里像有兩個小人在打架——一個喊著“千載難逢的機會”,一個叫著“小心是陷阱”。
書房門被輕輕推開,趙慧端著一杯熱牛奶走進來,睡衣的袖口還沾著點洗衣液的清香:“還不睡?都快十二點了,在干嘛呢?”
他慌忙按滅屏幕,把手機藏到身后,強作鎮(zhèn)定地笑了笑:“沒什么,跟同事聊個工作上的事,有點急。”
趙慧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把牛奶放在桌上,杯底和桌面碰撞發(fā)出“叮”的一聲輕響:“明天還要送女兒去畫畫班,早點休息。對了,物業(yè)費催了好幾次了,還有女兒說想報那個鋼琴體驗課,下周開課……”
“知道了知道了。”崔浩打斷她,聲音有些不耐煩。話一出口他就后悔了,趙慧也只是想把日子過好。
趙慧張了張嘴,眼里的光暗了暗,最終還是沒說什么,只是輕輕帶上門出去了。門合上的瞬間,崔浩聽見她嘆了口氣,那聲嘆息像根針,細細地扎在他心上。
房間里只剩下崔浩和那杯漸漸冷卻的牛奶。白色的瓷杯上,水汽凝結成水珠,順著杯壁慢慢滑下來,在桌面上洇出一小片濕痕。他重新拿起手機,看著那個收款賬戶,又看了看手中的存款憑證——紙張被他攥得有些發(fā)皺,邊緣卷了起來。
窗外的夜色似乎更濃了,遠處的路燈透過窗簾縫隙,在地上投下一道細長的光,像一條冰冷的蛇。而屏幕里的“機遇”,卻像一盞掛在懸崖邊的燈,散發(fā)著誘人卻致命的光芒。
他不知道的是,此刻在城市另一端的老舊居民樓里,那個扮演“林婉如”的年輕男子正對著電腦屏幕冷笑。他剛剛用修圖軟件完成了那張“轉賬截圖”,圖層文件夾里還躺著幾十張類似的“證據(jù)”,每張截圖的金額都不一樣——給退休教師看的是“3000收益”,給小企業(yè)主看的是“20000分紅”,精準匹配著每個目標的心理承受能力。
旁邊的桌子上,散落著寫滿了“話術模板”的草稿紙,其中一頁用紅筆圈著:“母親渠道:退休監(jiān)管人員,增加權威性;小額試水:精準計算目標存款額(5-10萬最佳),降低心理防線。”紙邊還潦草地寫著“崔浩:已婚,有女,房貸壓力大,渴望額外收入”。
崔浩深吸一口氣,點開手機銀行APP,指尖顫抖著輸入那串陌生的賬號。數(shù)字一個接一個地跳出來,像在數(shù)著倒計時。當他輸入完最后一位數(shù)字時,窗外突然劃過一道閃電,慘白的光瞬間照亮了他蒼白的臉,也照亮了屏幕上那行“轉賬金額:50,000.00”的字樣。
他盯著那串數(shù)字,腦子里突然像短路似的,閃過一個被忽略的細節(jié)——上周林婉如視頻通話時,講到“內部數(shù)據(jù)”那三個字,尾音有個不自然的上挑,像是突然忘了詞。當時他只覺得有點怪,沒往深處想,此刻卻像根針似的扎回記憶里,刺得他頭皮發(fā)麻。
手指懸在“確認”鍵上,指甲幾乎要嵌進手機屏幕的玻璃里。他的心跳得像擂鼓,震得耳膜嗡嗡作響,連呼吸都變得凝滯。
就在這時,銀行APP突然跳出一個全屏紅色彈窗,白色粗體字赫然寫著:“系統(tǒng)維護中,轉賬功能暫不可用(維護時間:2025年6月28日23:00-23:30)”。沒等他反應過來,頁面已經不由分說地跳轉至首頁,剛才輸入的賬號和金額,像從未存在過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
幾乎是彈窗彈出的同一秒,林婉如的消息像子彈般砸進來:“崔哥?怎么回事?我這邊后臺顯示你剛操作到一半就退出了,是不是網絡不好?”緊接著又是一條,帶著明顯的急迫:“快點呀崔哥!我跟我媽申請的‘綠色通道’今晚12點就關了,錯過這次就得等下個月!”消息框里的“對方正在輸入”圖標像個急促的心跳,一下接一下地閃著,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催促。
崔浩盯著空蕩蕩的轉賬頁面,指尖還殘留著按鍵的虛浮感,像剛從夢里驚醒。他深吸一口氣,胸腔里像灌了冰,涼得發(fā)疼。指尖在對話框里敲出又刪除,最終回復:“唉,可能是銀行卡單日限額到了,五萬轉不了。”發(fā)送成功的瞬間,他下意識打開短信銀行,看到賬戶余額旁那個熟悉的“50,000.00”,心臟才從嗓子眼落回胸腔,砰砰地撞著肋骨。
這是他第一次在按下“確認”前,因“意外”停下動作。后頸的冷汗順著脊椎滑進衣領,冰涼的觸感讓他打了個哆嗦——那不是熱出來的汗,是后怕。
窗外的閃電又劈了一次,慘白的光短暫照亮他放在桌角的存款憑證。紙張邊緣被臺燈烤出微卷的邊,像只蜷縮的蟲子。而他手機里,林婉如的回復帶著慍怒彈出來:“限額?你怎么不早說!我現(xiàn)在讓我媽找銀行那邊改限額,你等我消息,千萬別睡!”感嘆號用了三個,像三個警告的驚嘆號。
崔浩沒有回復,只是把臉埋進掌心。指縫間漏出的光里,能看到他顫抖的睫毛。桌上的牛奶徹底涼透了,杯壁凝結的水珠順著玻璃滑到桌面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的水跡,在燈光下泛著冷光。
他第一次發(fā)現(xiàn),那個總在瑜伽視頻里笑眼彎彎的“林婉如”,發(fā)來消息的語氣里,藏著一種不容拒絕的壓迫感,像裹著糖衣的鞭子。而剛才那突然的系統(tǒng)維護,究竟是巧合,還是……他不敢再想下去,只是將存款憑證重新鎖進抽屜,鑰匙在掌心攥出了深深的印痕,冰涼的金屬硌得掌心生疼。
他不知道的是,那張所謂的“轉賬截圖”里,收款時間的年份顯示的是“2024”,而現(xiàn)在已經是2025年——那個粗心的“年輕男子”忘了修改時間戳。他更不知道,自己差點遞出去的這五萬塊,即將成為那張早已張開的網里,第一筆沉甸甸的“獵物”。
但此刻的他,眼里只剩下屏幕上若隱若現(xiàn)的“確認轉賬”按鈕幻影,和對“一周后一萬收益”的無限憧憬。盡管系統(tǒng)維護的彈窗像幽靈般在腦海里反復浮現(xiàn),像一只無形的手,暫時按住了他即將墜落的深淵。
書房里靜得可怕,只有窗外偶爾響起的雷聲,和手機屏幕上那個還在閃爍的“對方正在輸入”提示,像一場沒有硝煙的拉鋸戰(zhàn)。崔浩靠在椅背上,閉上眼睛,卻怎么也睡不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