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吹動書房的窗簾，邊角掃過桌面的文件，發出沙沙的輕響。崔浩盯著手機銀行界面上“50，000.00”的轉賬金額，指尖懸在“確認”鍵上方，像被無形的線牽引著，遲遲落不下去。距離他第一次打開轉賬頁面，已經過去了整整三個小時。林婉如那句“明早就能看到第一波建倉信號，錯過得等下周”在耳邊反復回響，像有只小蟲子在耳膜上爬。而屏幕下方一行灰字——“安全提示：警惕網絡投資詐騙，保護個人財產安全”，卻像根細針，時不時刺一下他的視網膜。

“真的要轉嗎？”他對著空蕩的房間喃喃自語，拇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手機邊緣，那里的鋼化膜磕了個小角，是上周摔在地上留下的痕跡。他往上翻了翻聊天記錄，從最初的技術探討，到后來的“內部項目”邀約，每一頁都透著精心設計的“巧合”——他說“做技術的，謹慎是本能”，她便回“我也是，一分錢都要掰成兩半花，跟我媽學的”；他提“每個月房貸壓得喘不過氣”，她就嘆“單親媽媽帶著孩子，奶粉錢都得精打細算”。那些精準復刻的語氣詞，那些恰到好處的共情，像一面打磨得锃亮的魔鏡，照出的全是他渴望被理解的倒影。

手機突然震動了一下，林婉如的消息跳出來，仿佛長了眼睛，看穿了他指尖的猶豫：“崔哥還在忙呀？是不是在研究轉賬流程呢？我就說你肯定會仔細核對，陳姐還笑我‘把人家當新手’，我說‘謹慎的人才靠譜’！”

崔浩深吸一口氣，指尖在屏幕上敲出：“有點猶豫，畢竟是第一次操作這么大額度的轉賬，心里沒底。”

“猶豫才說明穩重呢！”消息秒回，后面跟著個吐舌頭的表情，帶著點撒嬌的語氣，“我跟陳姐打賭來著，我說你這種技術大佬，做事肯定會反復核對流程，絕不會沖動。她還笑我‘對新人太有耐心’，我偏說‘耐心給靠譜的人，才不算浪費時間’！”

“靠譜”二字像根羽毛，輕輕搔過心尖。他想起白天吃飯時，妻子趙慧翻著白眼說“天下哪有掉餡餅的事，小心被騙得底朝天”，那語氣里的不屑，像根刺扎在他心上。而此刻林婉如的認同，像杯溫水，慢慢熨帖著他積壓已久的職場挫敗感。上周她分享的那段“瑜伽私教課視頻”，背景里隱約飄來的音樂，居然是他常聽的那首《月光奏鳴曲》；前幾天她抱怨“組里同事只看KPI，根本不懂技術落地的難處”時，用詞竟和他上周跟老同事吐槽甲方時如出一轍——“一群站著說話不腰疼的，真讓他們寫兩行代碼試試”。這些“巧合”織成的網，正一點點將他的警惕心層層包裹，密不透風。

“其實我比你還緊張呢，”林婉如發來一個握緊拳頭的表情，小人指節都發白了，“這是我第一次帶‘編外戰友’進核心項目，連我發小都不知道。崔哥，不瞞你說，組里那幾個博士提的方案，都沒你上次說的‘量價背離模型’精準。上次開會我把你的思路一說，陳姐都夸你‘野生派有靈氣，比學院派更懂市場’呢！”

“野生派”三個字，精準地戳中了崔浩的軟肋。在公司里，他就是個不被重視的底層工程師，提交的方案總被領導批“太理想化”“缺乏數據支撐”，連新來的實習生都敢對他的代碼指手畫腳。這還是頭一次，他的技術價值被跨行業的“專業人士”認可。他想起年會上，老板當著全公司的面批評他“缺乏創新思維，只會按部就班”的場景，再對比林婉如轉述的“博士都不如”，胸腔里像被點燃了一撮火苗，涌起一股久違的熱流，燒得他臉頰發燙。

“你上次說的‘主力對敲陷阱’，我們上周還真用上了，靠這個避開了兩萬多的損失呢！”她突然提起一周前他隨口說的技術細節，連“對敲陷阱”這個生僻術語都分毫不差。崔浩愣住了——他自己都快忘了說過這話，不過是某天深夜聊天時，隨口提的一句行業黑話，而她卻像珍藏勛章般將其取出，這種“被銘記”的錯覺，像塊溫水浸泡的海綿，瞬間吸走了他半分防備。

這正是殺豬盤最擅長的“鏡像效應”：騙子像臺精密的復印機，臨摹受害者的語言習慣、情緒痛點、價值取向，讓對方產生“靈魂共振”的幻覺。崔浩此刻就像站在哈哈鏡前，鏡中人說著他的話，懂他的累，甚至連抱怨的語氣都一模一樣，讓他恍惚間以為，自己真的遇見了跨越山海的知己。

“崔哥，”消息畫風突然轉了感性，帶著點深夜特有的柔軟，“跟你聊這一個月，我才覺得自己不是在‘搞錢’，是在‘搞技術’。組里的人開口閉口就是ROI、轉化率，只有你會跟我討論算法邏輯，會在意模型的魯棒性……”

“一個月”“搞技術”“算法邏輯”“魯棒性”，每個詞都像踩在精準的坐標上，穩穩落在他的價值體系里。他想起無數個深夜，自己對著屏幕改代碼的孤獨，想起跟趙慧說“模型又優化了0.3個百分點”時，她茫然的眼神——“那能當飯吃嗎？”。突然覺得，林婉如才是那個懂他的“戰友”，是茫茫人海里，唯一能聽懂他“技術暗語”的人。

就在這時，她話鋒輕輕一轉：“你都幫我驗證了這么多模型細節了，現在有機會親自實操，不試試太可惜啦！那五萬塊，就當‘技術試驗金’，成了，證明咱們的思路牛；就算……就算真出了岔子，也算給技術升級買個經驗，對吧？總比天天對著電腦空想強呀。”

“沉沒成本”的鉤子，就這么悄無聲息地勾住了他的思維。她把之前那些熬夜的交流、那些技術探討，都定義成了“前期投入”，讓他覺得如果現在放棄轉賬，那些時間和精力就都成了浪費。人一旦在某件事上投入了情感或精力，就容易陷入“不甘心”的漩渦——這比直接畫餅充饑，要致命得多。

崔浩的拇指在“確認”鍵上懸了又懸，屏幕的藍光映著他糾結的臉，眼底的紅血絲像蛛網般蔓延。他想起女兒指著鋼琴培訓班宣傳單時，亮晶晶的眼睛：“爸爸，我想學那個，老師說我手指長，適合彈琴。”想起手機銀行APP里，房貸扣款日那串觸目驚心的紅色數字，像道流血的傷口。又想起林婉如語音里，刻意壓出的沙啞感：“誰沒壓力呢？我媽住院那陣，我一天打兩份工，不就是想找個破局的機會嗎？崔哥，信我這一次，好嗎？”

那段15秒的語音，他來來回回聽了不下十遍。背景里隱約的鍵盤敲擊聲，被他自動過濾成“深夜加班的證明”；偶爾傳來的咳嗽聲，也成了“為項目操勞”的證據。就在他咬著牙，準備按下按鈕的瞬間，手機頂部突然彈出一條消息，是趙慧發來的，帶著明顯的慌亂：“老公，女兒發燒了，38度5！你快看看退燒藥放哪了？我找了半天沒找到！”

彈窗像塊投入湖面的石頭，瞬間沖散了他腦子里的混沌。他猛地抬頭，看見窗外凌晨三點的月光，慘白地灑在地板上，像層薄霜。這才驚覺，自己竟對著轉賬界面枯坐了半宿，連臺燈都忘了開。指尖的汗漬讓屏幕有些模糊，剛才被忽略的“安全提示”字樣，在藍光中突然變得格外刺眼。

他腦子里像被按了重啟鍵，那些被“共鳴”掩蓋的疑點，此刻像潮水般涌來——林婉如每次回復，都精準重復他說過的關鍵詞；她口中無所不能的“陳姐”，從來沒發過一條語音，連微信頭像都是系統默認的灰色小人；還有那條語音里，不合時宜的鍵盤聲，仔細聽，更像是對著腳本打字的機械響動……

他顫抖著手指，先刪除了轉賬金額，又一步步退出了銀行APP。心臟狂跳著，不是因為興奮，而是后怕，像剛從懸崖邊退回來，后背的冷汗浸透了襯衫。他沒有注意到，城市另一端的出租屋里，那個扮演“林婉如”的年輕男子正對著電腦屏幕皺眉，記事本上的“目標已投入5萬”被狠狠劃掉，改成了“鏡像成功，未轉賬，明日需強化‘錯失焦慮’，補充博士失敗案例”。

書房里，崔浩癱在椅子上，看著手機里林婉如最新發來的“晚安”表情——一個抱著月亮睡覺的小熊，此刻在他眼里卻透著詭異。后背沁出的冷汗順著脊椎滑下去，冰涼的觸感讓他打了個哆嗦。那五萬塊還安安穩穩躺在賬戶里，卻讓他第一次真切感受到，比金錢更危險的，是被精準操控的人心。

夜風吹過，窗簾再次揚起，露出窗外沉沉的夜色。他突然明白：那些看似“懂你”的鏡像回應，不過是騙子用你自己的影子織成的陷阱；而所謂的“機會”，從來都藏在你舍不得放棄的“沉沒成本”背后，像塊裹著蜜糖的石頭，引誘你一步步走向深淵。

墻上的鐘擺“咔噠”一聲，敲過了三點。崔浩起身倒了杯冷水，玻璃杯壁瞬間凝滿水珠。他看著鏡子里自己泛紅的眼眶，里面映出的，是個既陌生又熟悉的男人——渴望被認可，卻差點因此栽了跟頭。手機屏幕暗下去，轉賬界面的殘影卻像座警鐘，在他心底反復回蕩。

還好，這一次，他沒有按下“確認”。

他快步走出書房，趙慧正抱著女兒在客廳來回踱步，小家伙臉蛋燒得通紅，閉著眼睛哼哼唧唧。“找到了嗎？”趙慧的聲音帶著哭腔。崔浩走過去，從醫藥箱最底層翻出退燒藥，聲音還有些發顫：“在這兒呢，我來喂她。”

給女兒喂完藥，看著她漸漸安穩的睡顏，崔浩坐在床邊，握著趙慧冰涼的手。“剛才在干嘛呢？喊你半天沒反應。”趙慧輕聲問。他張了張嘴，最終還是沒說實話，只是把她的手攥得更緊了些：“沒什么，在想工作上的事。以后……不會了。”

窗外的月光慢慢移過床頭，照在女兒恬靜的臉上。崔浩知道，這場無聲的較量還沒結束，但至少今晚，他守住了自己的底線。只是不知道，那個躲在屏幕后的“林婉如”，明天又會拿出什么新花樣。他輕輕嘆了口氣，把手機調成靜音，塞進了抽屜最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