廢墟深處，時間彷彿在沈阿婆那專注梳頭的指尖凝固了。推土機的咆哮、人聲的嘈雜，似乎都被那低矮院牆隔絕在外，成了另一個世界模糊不清的背景音。只有她對著碎鏡片梳理白髮的窸窣聲，以及含混不清的念叨，清晰得令人心頭髮緊。
伍思涯屏住呼吸，不敢驚擾。林默也罕見地沒有立刻進行她的“現場分析”，只是靜立一旁，目光從沈阿婆枯槁的手、鋒利的碎鏡，移到她那雙渾濁卻異常專注的眼睛，眉頭微不可察地蹙起，像是在觀察一種從未記錄過的心理現象。
伍思涯的目光越過沈阿婆，投向那間幾乎被廢品淹沒的正屋。門窗洞開，裡面黑黢黢的，散發著陳腐的氣息。他必須進去。那張“沈婉卿”的貨單出自這裡，或許還有更多線索，關於那個“小妹”，關於那場跨越半個世紀的離散。
他試探性地輕咳了一聲。
沈阿婆毫無反應，依舊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對著碎鏡喃喃：“快了，就快梳好了……小妹愛乾淨……”
伍思涯又稍微提高聲音喚了一聲：“阿婆？”
沈阿婆梳頭的動作頓住了。她極其緩慢地、彷彿生了鏽的機器般，抬起頭，渾濁的眼珠茫然地轉動，最後定格在伍思涯身上。那眼神裡沒有驚嚇，沒有疑惑，只有一片空茫的霧氣。“誰啊？”她聲音嘶啞，“是送煤餅的？放門口就好……錢，錢在窗臺磚頭下面……”
“阿婆，我們不是送煤餅的。”伍思涯儘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溫和無害，“路過，看看您。”
“哦……看我的……”沈阿婆歪了歪頭，注意力似乎又渙散了，低頭看向手裡的碎鏡片，忽然有些焦急起來，“壞了，鏡子壞了……照不清了……怎麼梳頭啊……小妹回來要笑話的……”她開始用手掌去摩挲那鋒利的碎片邊緣，試圖將它“弄好”，枯瘦的手指立刻又被劃出幾道細小的血痕。
林默上前一步，從隨身的包裡拿出一包紙巾，抽出一張，輕柔卻堅定地按住沈阿婆流血的手指。“阿婆，鏡子壞了就不照了。”她的聲音依舊沒什麼溫度，但動作卻出乎意料地帶著一種專業的利落，“頭髮亂了也好看。”
沈阿婆愣愣地看著林默按在自己手指上的白色紙巾，又抬頭看看林默那張過於乾淨冷清的臉，混沌的眼神裡似乎閃過一絲極其微弱的、類似安定的情緒。她喃喃道：“好看？不行哦……小妹才好看……她穿那件繡牡丹的裙子最好看……”
繡牡丹！伍思涯心頭一動，立刻想起那張貨單上“軟緞緄邊牡丹紋帕子”的字樣。他趁著林默暫時吸引住沈阿婆注意力的空檔，對林默使了個眼色，示意自己進屋看看。
林默幾不可察地點了點頭，繼續用平靜的語氣對沈阿婆說著什麼，分散其注意力。
伍思涯側身從堆積如山的廢品旁擠過，邁進了那間低矮、昏暗的正屋。
屋內的光線極差，只有從破窗戶透進來的幾縷微光，勉強照亮飛舞的塵埃。氣味更加複雜難聞，是長年累月的霉味、塵土味、還有某種難以言喻的、屬於衰老和孤獨的氣味混合在一起，沉甸甸地壓在胸口。
眼睛適應了片刻，他才看清屋內景象。家徒四壁已不足以形容，簡直就是一個放大版的、雜亂無章的廢品回收站。各種撿來的破爛堆疊擠壓，幾乎找不到落腳的地方。牆皮大塊脫落，露出裡面的竹篾和黃泥。一張破舊的木板床靠在牆角，髒污的蚊帳耷拉下一半，床上堆著看不清顏色的舊棉絮。
他的目光急切地搜尋著。哪裡？哪裡可能還藏著過去的痕跡？那張貨單是從相框後掉出來的，相框已經粉碎，照片也被揉棄，其他的呢？
他小心翼翼地挪動，避免碰倒任何東西。在牆角一個被舊衣服半掩著的、同樣破損嚴重的木箱子旁，他停下了腳步。箱子沒鎖，蓋子虛掩著。他深吸一口氣，輕輕掀開箱蓋。
一股更濃重的樟腦和霉味撲面而來。箱子裡的情況稍好一些，雖然也亂，但似乎是一些老人捨不得丟棄、又無力整理的舊物。幾件褪色嚴重的舊衣服，一本毛選，幾個空的玻璃藥瓶，還有一些亂七八糟的紙片。
他的心跳加快了。指尖拂開最上面的舊衣，觸碰到下面一個硬硬的、用油布包裹著的東西。
他小心地將那包東西拿了出來。油布已經發脆，邊緣破碎。打開後，裡面並非他預想的金銀細軟，而是幾件摺疊得整整齊齊、卻依舊掩不住歲月痕跡的——繡品。
最上面是一方手帕。白色的軟緞已經泛黃，邊緣是精緻的緄邊，手帕一角，用鮮艷依舊的絲線繡著一朵盛放的牡丹，旁邊還有一隻小小的、靈動的黃鶯。針腳細密勻稱，栩栩如生，可見當初繡娘手下功夫之深。只是繡品本身散發著一股陳舊的氣息，邊角處還有輕微的霉點。
帕子下面，是一塊更大些的緞料，像是從什麼衣物上剪下來的，同樣繡著繁複精美的花鳥圖案，色彩比手帕上的黯淡些許。
最底下，則是一個小小的、癟癟的紅色絨布袋子，口用一根紅繩繫著。
伍思涯的手指微微顫抖。他先拿起那方牡丹手帕，指尖輕輕撫過那細密的繡線——
沒有強烈的情緒洪流，沒有破碎的畫面。只有一種極其遙遠、極其模糊的溫馨感，像是從時間最深處透出來的一絲微光。彷彿能聽到一個少女輕快的哼唱聲，看到一雙纖巧的手在繡繃上下翻飛，陽光透過花窗，落在初成的牡丹花瓣上，泛著柔和的光澤。還有一絲極淡的、對未來的憧憬和羞怯。
這感覺轉瞬即逝，輕得像一聲嘆息。
他放下手帕，拿起那塊剪下來的繡片。這一次，觸感截然不同！
一股濃烈的、絕望的悲傷瞬間包裹了他，幾乎讓他窒息！那悲傷如此沉重，帶著烽煙的氣息和淚水的鹹澀。畫面是黑暗顛簸的，像是在逃難的車上或船上，一隻顫抖的手，用剪刀死死攥著這塊美麗的繡片，狠命地從衣襟上往下絞！線頭崩斷的聲音彷彿就在耳邊。一個壓抑的、帶著哭腔的女聲（是年輕時的沈婉卿？）在黑暗中喃喃：“不能留……太扎眼了……會招禍……活下去……要活下去……”繡片被絞下，迅速塞進懷裡最深處，彷彿那是什麼見不得光的罪證，又或是絕境中唯一不肯捨棄的、關於美好生活的微弱憑證。
伍思涯猛地抽回手，額頭滲出細汗，胸口發悶。這繡片承載的記憶碎片，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沉重和痛苦。
他緩了片刻，才將目光投向那個小小的紅色絨布袋子。袋子很輕，裡面似乎沒裝什麼東西。他解開繫繩，將裡面的東西倒在掌心。
是幾顆鈕扣。
不是現常見的塑料或金屬扣，而是手工盤制的襻扣。用的正是那些蘇繡的邊角料，細密的絲線緊緊纏繞出精緻的結狀，顏色各異，但都能從剛才那兩件繡品上找到對應的色系。每一顆都小巧玲瓏，透著江南水般的細膩心思。
貨單上那行字躍入腦海：「餘下邊料，依約為小妹攢做嫁衣襻扣，盼歸期。」
盼歸期……
伍思涯看著掌心這幾顆靜靜躺著的、歷經半個多世紀風霜卻依然精緻的襻扣，又看看窗外那個對著碎鏡梳頭、等待永遠不會歸來的小妹的蒼老身影，喉嚨裡像是堵了一大團浸了水的棉花，沉甸甸的，透不過氣。
他小心翼翼地將繡品和襻扣重新用油布包好，放入懷中貼身口袋。這不是廢品，這是一個靈魂破碎的過去，是一份沉甸甸的託付。
他轉身準備離開，目光最後掃過那個破木箱，忽然在箱底角落，看到一本極薄極破、幾乎散架的小冊子，被幾件舊衣服壓著，只露出一角。鬼使神差地，他伸手將它抽了出來。
那是一本巴掌大小的、紙張粗糙發黃的流水賬本。封面上用毛筆寫著“家用”二字，墨跡暗淡。隨手翻開一頁，上面用蠅頭小楷密密麻麻記錄著某年某月的開支：“煤球一角二、青菜三分、鹽二分、給小妹扯頭繩五分……”字跡工整，卻透著一股捉襟見肘的窘迫。
他快速翻到最後幾頁。記錄變得稀疏潦草，時間也跳躍不定。在某一頁的底部，他看到了一行與前面記賬截然不同的、筆跡顫抖彷彿用盡全身力氣寫下的字：
“戊申年冬，聞噩耗，妹歿於滇南。此生再無歸期。”
字跡下面，有大片模糊暈開的墨漬，像是水滴砸落留下的痕跡，又像是乾涸發黑的血淚。
戊申年……那該是近四十年前了。原來，她並非一無所知。在那個消息閉塞的年代，或許是輾轉數年，噩耗才終於傳到她的耳中。從那以後，“盼歸期”變成了漫長的悼亡，變成了無望的等待，最終變成了記憶崩潰後，只剩下一個執拗的“梳頭”的動作。
她早已知道妹妹不在了。但她活著的每一天，或許都在用這種方式，對抗那份徹底的、令人窒息的絕望。等待，成了她活下去的唯一姿態。
伍思涯握著這本輕飄飄卻重得壓手的賬本，久久無言。
屋外，忽然傳來沈阿婆提高了音調的、帶著焦慮和催促的聲音：“好了沒有啊？梳好了！快回來了！爐子！爐子上的紅豆湯要噗出來了！小妹愛喝的！”
伍思涯深吸一口氣，將賬本也小心收好，快步走出屋外。
陽光下，沈阿婆已經站了起來，正焦急地試圖走向屋角一個早已熄滅多年、佈滿鐵銹的煤球爐，嘴裡不停地念叨著紅豆湯。林默在一旁扶著她，避免她被滿地的雜物絆倒，表情依舊冷靜，但眼神裡似乎多了一絲難以解讀的複雜情緒。
看到伍思涯出來，林默開口：“她情緒波動很大，似乎陷入了某段關於準備食物的記憶碎片。需要儘快安撫。”
伍思涯走上前，從懷裡——並非那個油布包，而是另一個口袋——掏出半塊用乾淨紙包著的、他自己當乾糧的桃酥，遞到沈阿婆面前，溫聲道：“阿婆，紅豆湯還早呢，先吃點點心墊墊。小妹……小妹說她晚點到，讓您別急。”
沈阿婆的注意力果然被桃酥吸引，或者說是對“小妹晚點到”這個信息產生了反應。她愣愣地接過桃酥，渾濁的眼睛看著伍思涯，喃喃道：“晚點到？哦……晚點到……好，好……等她……”她慢慢坐回竹椅，低頭小口小口地啃起那半塊乾硬的桃酥，安靜了下來。
伍思涯和林默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一絲暫時的鬆弛。
然而，這份短暫的寧靜並未持續多久。院門外，腳步聲和喧嘩聲再次逼近，還夾雜著黑皮那沙啞的、不耐煩的叫嚷聲：“媽的，肯定是這兒！那老瘋婆子肯定藏了不少老東西！剛才那小子鬼鬼祟祟跑進來，準沒好事！給老子仔細搜！”
伍思涯的心猛地沉了下去。林默的臉色也瞬間冷峻起來，她下意識地向前一步，將還在吃桃酥的沈阿婆隱隱護在了身後。
破敗的院門被人一腳徹底踹開，木屑飛濺。黑皮帶著那兩個手下，氣勢洶洶地闖了進來，貪婪兇狠的目光，如同掃描儀般，瞬間就釘在了伍思涯和林默身上，然後又落向他們身後那堆滿廢品的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