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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序
他逃。
入夜后,滋生黑暗和罪惡的后街,對急促慌亂的腳步聲不以為奇。他的心噎在喉頭,沒命地跑著,身后憤怒的咆哮聲窮追不舍。甚至,能感到后者撲近時生出的寒意。猛一趔趄,濺起的臟水使他清醒了些,繼而斜沖進巷道,不知轉(zhuǎn)了幾遭,才跌跌撞撞地扶住了墻。他只記得竭力扼住炸裂的心跳,無力間,等待審判的降臨。終于嘈雜漸隱,小街重歸死寂。
懸在街角的霓虹燈閃爍第二百零一次時,他插著手,像以往的任何一個晚上那樣步履匆匆的向家走去。只是他垂著頭,深紅的毛發(fā)被臟兮兮的帽兜掩著,嘴里不再哼些有的沒的。他也不必抬頭,這便大可避免和那些惡心東西有上目光交匯——那是些三三兩兩倚在墻邊,總用頹喪污濁的眼神打量過路者的渣滓,說不清和下水溝的內(nèi)容比起來誰更臟些。把他們盡數(shù)碾碎都不見得半絲好意,他這么想。以及那些可憐蟲“晝伏夜出,及時行樂”的宣言,無一不讓他記起家鄉(xiāng)生長的仙人掌,那些火紅的果實陷在泥里一點點腐爛,令其作嘔。
拐進沒有燈的樓梯間,上了一層,一層,他摸出鑰匙,盡可能小聲。“吱呀。”門顫抖著叫了聲,像是抱怨。
“回來了,阿澤。”榻上蜷著的身影如是說。
門被反鎖好。“今天只有面包,媽媽。”說著,他往懷里掏,眉頭微微皺了一下,又不可聞地輕嘆一聲,“今天只有一條面包,媽媽。”
“你吃吧,我不餓。”母親氣若游絲,卻裹了裹被子,不再說話,也沒閉眼,只是直勾勾地盯著天花板——一只蒼蠅正懸在上面。
“媽媽,”他抓起面包,放在她枕邊。提起一口氣,他想問。不見母親的動靜,他又泄了這口氣。背過身,來回踱了幾步,視線落在那扇永遠不能拉開簾子的窗,以及窗外閃爍著的、難得漏進來幾星的光,他定了定神:
“我們還要躲到什么時候。”
他不奢望回答,正如以往的任何一次那樣,這本不該被問起。
他,澤羅,是一只狐貍。
那晚,像以往的任何一個晚上那樣,他出門尋找機會。方圓幾英里內(nèi)有兩三家便利店,都是他的目標。
對于這種事,他抬不起頭,也無以辯駁。上帝會寬恕我吧,倘若真的只是為了生存,他無奈地想。而對于這種事,他熟稔于心,作案工具也簡單——外套和他的小腦袋。于是他正常地走進去,正常地在背面的貨架旁晃了一晃,再正常地走出來時,臉上甚至還帶著沒能找到需要的東西時的失望。他不敢也羞于在門口停留太久,于是他繞到屋后,懷里已然有了今晚的著落。
他正打算用牙撕開包裝袋時,一輛警車經(jīng)過。
豹子十年前成為這兒的片警時,他便認定了這里是被上帝放棄的角落。在城市與郊區(qū)的邊緣,在光明與黑暗的交界處,有什么動物可能好好生活在這?無非是那些被生活擊垮的,抑或是從未見過什么是生活的,渾渾噩噩聚集在這,數(shù)著他們該早走完的該死的一生。他覺得自己對這兒了如指掌,尤其是街邊三三兩兩的那些不知為何要來這世上的惡徒——姑且這么稱呼,畢竟他們談?wù)摲缸锞秃孟裨陧樋谝坏烂魈斓奶鞖饽菢幼匀弧?
他開著車巡查,這困頓的活計煩惱了他近十年。“就沒點好事。”他嘟囔著。曾經(jīng)他也心存希望,希望著那些街頭浪子能夠回頭,希望著這里能在他的整治下變得好一點,變得能見光些。后來意識到這愚蠢的希望完全就是他可笑的一廂情愿時,他摔碎了這個念頭——還不如當個暴君。他目睹了同事的死亡,目睹了惡行的肆無忌憚,他開始堅信,當惡棍拿槍威脅你時,你該做的不是以上帝的旨意感化他,而是比他更快地掏出槍并扣下扳機。
警車不緊不慢地行駛,此時豹子警官注意到了路邊的一只狐貍——他看起來有點眼熟。
豹子停下車,從隔板里抽出一張照片,看了幾眼。他打開車門,走上前去。
“你怎么來這兒的?”豹子問。
澤羅放下手里的晚餐,頭低低的:“晚上好,警官。”
“我問你,怎么來這里的,和誰一起。”
“怎么了,警官?”
“怎么了?’跟街上那些該死的家伙你可以這樣說話,但你別和我來這一套。回答我的問題。”
“在街上我沒理任何動物,我也沒和別的動物混在一起。”澤羅不知道,面對這樣的警察,他還能解釋些什么。
“那就別來新澤西,好好呆在你的老家!”豹子有些惱怒。
澤羅抬了抬頭,與警察對上眼的剎那,他感到里面有種難言的惡意。他回答:“我有家屬在這。”
“一個個都這么振振有詞,覺得自己有理。可你們知道什么!”是時候了,豹子想。
“這樣你就要抓我嗎?”澤羅注意到豹子的一只手扶到了身側(cè),他預感到了不好的事情。
瞄到一束寒光的瞬間,他提起膽子拔腿就跑。
“你!”豹子沒曾想竟有如此膽大的行為在他眼皮底子下發(fā)生,他果斷地拔槍,追了上去。
澤羅瘋狂地跑,一時還沒忘跑“Z”形——以躲避不長眼的子彈。這是胞弟教他的,雖然那個可憐的家伙幾個月前倒在了警察的子彈下。他沒有害怕得發(fā)抖,也沒有因這突發(fā)狀況嚇得腿發(fā)軟,他只覺得不解,只覺得難過。身體在賣力地奔跑,他發(fā)覺自己的大腦也在瘋狂地運轉(zhuǎn)。他想,他想起很多,不知為何他變得這么清醒,比來到這里后的任何一個時刻都要清醒——是清醒帶來苦難,還是苦難造就清醒?他想著,故鄉(xiāng)的仙人掌,它們生長,結(jié)果,那是香甜的果子,那么紅,紅得幾乎要流出來。正如那天弟弟的前額,也那么突然,突然綻開紅色,那么鮮亮卻沉痛的紅色。他好像嗅到血腥味,不,不是我的,他想。我也會那么死去嗎?我也將那樣倉促走完自己惶惶的一生?他設(shè)想著,那紅色是為什么出現(xiàn)在弟弟的頭上,以及如何。耳邊呼嘯的風聲好像痛苦的嗚咽。他一直一直跑著,直到流動的紅色從四周包裹住他,那是玫瑰一樣美好的紅色,他跑進這片溫柔的顏色,似乎不再失魂落魄。他想就這么跑到明天去,這么跑下去。這一刻,澤羅感覺自己是確實存在的,他澤羅是一只有血有肉的動物。
他逃脫了。像以往的任何一個晚上那樣,他回家。上樓,摸鑰匙,開門,反鎖,癱坐。
“媽媽……”他想開口,床上已不再躺著母親。這是什么時候的事?他有些恍惚。那個可憐的疾病纏身的老婦,那位善良和藹的母親,是什么時候從他身邊被上帝接走的?看著空落落的床,他想從眼角擠出些干澀的淚水,如果僅僅用淚就能表達他的感受,他情愿沒日沒夜都么度過,這太難了。他環(huán)顧四周,灰色的孤獨與悲傷正從墻角鉆進來,從四面八方裹住他。
他,澤羅,這名字是父母賦予他的。澤羅(zero)該是重新開始,該是重正家族的名聲,而不是像現(xiàn)在這般,一無所有。曾經(jīng)他們舉家離鄉(xiāng),來到這里,所有成員都慶幸可以好好活下去。他們不再要忍受讓合頁和插銷都變形的酷熱,不再被戰(zhàn)火的陰霾籠罩而惶惶終日,小澤羅也不再必須每天翻過滿街的瓦礫彈片去上學。這里,充滿自由與和平,他們曾以為。孩子會坐著明黃色的校車上學,結(jié)識不同的友善的朋友;父親會成為公司的一個小職員,按時擠地鐵上班,為一大家子賺取吃不完的面包;母親會倚在露臺上的藤椅里,手里補著小淘氣們打鬧時鉤破的衣角,或是為純白的桌布繡上一朵小花。當黃昏溫柔動人的霞光輕輕覆下來,它映著放學路上嘻嘻笑笑的孩子們,映著疲憊卻眼角帶笑地向家走的父親,以及露臺間翹首以盼他們歸來的母親。他們的眸子閃亮亮的,染上夢一樣的顏色。直到一聲槍響——該醒了。什么時候起,大伙兒一個接一個地少了,那時的澤羅還不明白,只是感到家中充斥著被刻意掩飾的惶恐與悲哀。他靠在床邊,回憶一點點爬上來:
“媽媽,我長大了想當一個建筑師,給街上每一個沒有地方住的動物造一間房子!”
“媽媽,為什么我們不能搬到對面去?那里的房子看起來又高又大。因為我們是狐貍嗎?狐貍哪里不好了?”
“媽媽……”
“媽媽……”他生澀地開口,這個詞聽起來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
兜里的手機突然震動一下,把他從回憶的漩渦里拉了回來——是他的那些狐朋狗友們。“嘿,老兄!明天有個闊佬要經(jīng)過我們這,杰克豬,你聽說過吧?哥幾個商量著干票大的,你……”他沒有再讀下去。他向來不屑與這些雜碎交往,他們倒是積極,不停想拉攏他來壯大勢力。他先是如此篤定地想。他望向窗外——透過那層不能卸下的屏障,他依稀看到遠處高樓的點點燈光,紅的、藍的,陸續(xù)亮了起來。他瞇起眼睛想看得真切些,伸出手,在想象中描摹那些樓宇的輪廓。倏忽他瞥見了外衣下,自己長滿深紅色毛發(fā)的手,他悻悻地把它收了回來。還不如,他想,倒不如……生在這個垃圾堆里,是不是就該好好掌握在這的生存之道?又或者說,既然我是狐貍,我應(yīng)該和他們一起,這樣才是出路……他被自己罪惡的想法嚇得一個激靈,或許是該好好跟他們發(fā)展下關(guān)系。他想著,怎么給墮落找個合適的理由,他抓著手機,準備輸入些什么。可他又想起母親曾說,我們和他們不同,動物與野獸最大的區(qū)別是文明,我們有文明,就不失為狐貍而立世的尊嚴……要我不是狐貍呢!他不止一次這么絕望地想。混亂的思緒在澤羅可憐的小腦袋里沖撞,他想,他不想。
澤羅倚著,他筋疲力盡了,渾身軟綿綿的,只有鼻翼還在輕輕翕動。他或許已經(jīng)入睡了,或許夢見那些結(jié)著誘人紅果的仙人掌,夢里沒有聲音,只有顏色。
手機屏幕熄滅前,輸入欄還空著,只一個落寞的光標無聲而倔強地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