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工藝員的許多時光是在辦公桌前度過的，祁金星這時才領(lǐng)悟工段里不常見到她的真正原因。她總在不斷整理她的工藝筆記，抄好毀掉，毀掉重抄，反反復(fù)復(fù)擺弄那十個阿拉伯?dāng)?shù)字。自從她投過來重重的一瞥，他覺得心中的一扇門悄然敞開了。

望著她，祁金星常常憶起舊事，不過那都依稀淡泊，能夠回憶值得回憶的只是她年輕時穿過的粉裙子。她身上那股甜膩膩的氣味隨著歲月流逝已稀薄得難以尋覓。她始終沒生孩子，前胸和腹部因為無用而塌陷下去。他想起當(dāng)年在廠門口見過的長胳膊長腿看去有四十歲的男人，憑直覺他也能知道女工藝員生活得并不幸福。

祁金星愈細(xì)心觀察女工藝員，愈看出她只表面認(rèn)真而骨子里卻心不在焉。她常常就那么坐著。筆尖戳著紙面半天寫不下一行字。并不抬頭，眉梢卻在顫動。每當(dāng)這時，祁金星便有一種異樣的感受，聞到似曾相識的百合花開放的奇香。終于在奇香濃郁之際，她開始注意他的眼睛，腮上漸漸變得粉紅。始終遮掩的手拿開，紙面上是一個連著一個的“祁”字。

他心跳了。

“設(shè)備員，記得嗎？你曾給我寫過一封很怪的信。”她的眼睛對他說。

他立刻回想起來，他們曾有過驚天動地的經(jīng)歷。他甚至回憶起他們雙雙被投進(jìn)火堿池堿分子琢食皮膚的酸溜溜怪癢癢的感受——直至他們雙雙溶化成液體。

“當(dāng)然。”他也用眼睛回答。

“你的信，我沒看懂，為此我曾想了許多年。你——能解釋一下嗎？”

“可以……”

于是，他用眼睛描述了那段非比尋常的全過程。

她很感慨，沒了通常掛在臉上的驕矜之態(tài)，顯現(xiàn)出少女般的天真的內(nèi)質(zhì)來。就在忽然之間，他與她的心靈溝通了，仿佛茫茫宇宙中一顆遙遠(yuǎn)的星與另一顆碰撞在一起，放射出耀眼奪目的光華。

他進(jìn)入了她的世界。

他很新奇。

這里有她的太陽，她的月亮，她的星空，與他的并不相同，似乎更清渺些。他看到了自己的世界里不常見的大森林，生長得茂密。有溪水，在大地上淙淙地流，無規(guī)則地奔向四面八方。她的土地是棕紅色的，森林也鍍著一層淡粉色的霞光。不見波滔洶涌的江海，不見滾滾而來的黃風(fēng)。他欣然。因他的世界里太多的地方沙漠化了，山和大地都光禿禿，缺少著生命和水分。硬邦邦的土地龜裂著。而她的世界卻要柔和得多也滋潤得多。他在她的世界里遨游，欣賞著奇異的乳白色的山峰，漸漸如癡如迷。

以后，這就成了習(xí)慣。

他們常常就那么面對面坐在那里，攤開筆記本和圖紙，不動聲色地用眼睛交談。

每次都有一個相似的開頭，互相專注地望著，于是他很快就走進(jìn)她的世界。她的世界每次都不相同。

有時，像個宮殿，里邊金碧輝煌。她帶著他游覽，腆著前胸像個高傲而自足的貴婦人，邊走邊比比劃劃，仿佛全世界的財富全部集于她的宮殿。開始他顫栗不已，幾乎跪倒下去。但他很快發(fā)現(xiàn)，宮殿中富麗堂皇的一切都是用十個阿拉伯?dāng)?shù)字編織而成，就連宮殿本身也是用數(shù)字構(gòu)筑的，盡管那工程十分浩大又頗具匠心。當(dāng)他把這點(diǎn)一語道破之后貴婦人便頹然坐下，許久不語。

有時，是清清的水灣兒。有樹，綠色；有花，粉紅粉紅。這時的她，還是個大孩子，穿著很洋氣的學(xué)生裝，坐在綠草地上甜甜地笑。

他搜腸刮肚，翻閱對童年的回憶。這一回他失望了，顯得十分尷尬。因為他的記憶中除卻一片灰色實在找不出任何值得夸耀的地方。

她帶他去她家做客，他立刻想到那個長胳膊長腿的男人，他莫名其妙就覺得那人一定很威嚴(yán)。

他去了。她家仿佛在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郊外。沒有車，只能步行。那似乎是黃昏，腳下延伸著走不完的石子路。她家的庭院很寬闊，周圍是花墻，中間一座紅磚平房，很像俄式建筑，大屋檐壓得很低。庭院正中有一座大理石塑像。

她仰望著，下意識拉住他的手，身體倚過來。

“這就是我丈夫。”

他嚇了一跳，摒住了呼吸。也仰望，小心翼翼轉(zhuǎn)了一圈。是他，長胳膊長腿，很像堂·吉訶德，只是沒有甲胄和長矛。他的確很高，通體由大理石雕成，冰冷而堅硬，在暮色中屹立，永遠(yuǎn)昂著頭，傲視遠(yuǎn)方。

桌對面的女工藝員眼圈紅了，眼里銜滿淚水。

他心潮澎湃。

一忽兒落下去，露出心底的石頭；一忽兒漫上來，胸膛里漲得滿滿。

他不錯眼珠地看她，便覺得她的鼻子又像從前一樣光滑圓潤起來。

“你們……在干什么？”

劉主任睜開惺忪的小眼，疑疑惑惑地望著他們，他總覺得這兩個人鼻子眼睛的動作不大正常。

主任是警覺的，他幾乎立刻想到祁金星早年寫過的怪信并推及到有關(guān)風(fēng)化之事，這使他心緒不寧。于是放棄了睡覺暗中做了些調(diào)查。

工資員小周搖搖頭：“祁金星？主任也太多心了。那人榆木腦袋，看人都不敢正眼，他能傷了風(fēng)化？”

那些天她卻緊盯著祁金星，噴嚏也打得更響亮。

文書小紀(jì)也搖頭，提到祁金星她簡直嗤之以鼻：“他一個渾身二硫化碳味兒的小工人，能混到辦公室就很不錯了，吳敏哪會看上他？”

劉主任思考了許久，從他倒著看問題的角度出發(fā)，還是把他倆調(diào)開為宜。他準(zhǔn)備利用大掃除的機(jī)會把兩人的桌子分開。女工藝員安排在他對面，祁金星則面壁屋角。

掃除之前祁金星已經(jīng)想到了，他正式通知女工藝員——這一回沒用眼睛。

“今天，是我們‘面對面’最后一天。”他說得很沉穩(wěn)。

“明天，我們將‘背對背’。”她立刻笑著說，很自信地甩一下頭發(fā)。

其實，變動辦公桌的位置絲毫不起作用，祁金星通過墻上的鏡子可以看到女工藝員的全部活動。他們的交流更熱切了，不過，談?wù)摰膶ο蟛粌H有他們自己，還包括車間主任及其他。她認(rèn)為胖主任的身體里是空的，他不過是個上足了弦就能走的大鐘。祁金星完全贊同，補(bǔ)充說這只大鐘的內(nèi)部結(jié)構(gòu)是倒裝的而且警鈴太多。

不久，警鈴太多的大鐘就把墻上的鏡子拿掉了。

他們很快又變換了新的方式，通過玻璃杯、暖水瓶、鋼筆帽……總之任何能反光的物體發(fā)出和接收信號。那些內(nèi)容復(fù)雜含意豐富的訊號像無線電波一樣在辦公室有限的空間中飛來飛去。

當(dāng)劉主任發(fā)現(xiàn)祁金星對任何物品都擠眉弄眼之后，終于吁了口氣。他認(rèn)為這不過是祁金星新添的一種嗜好：就像他愛倒著看報紙，工資員喜歡打噴嚏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