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那次硫酸泄漏的重大事故發生之后，胖胖的劉主任便對祁金星有了特別的興趣。他不相信祁金星匆匆跑到樓上僅僅為了上廁所，也覺出這個不起眼的工人似乎有一種能夠預測事故的天生本領。這本領一而再、再而三地得到證實，而這本領對于他又有著十分重要的意義。

于是，他把祁金星找到車間辦公室。

天很熱。劉主任只穿件汗衫仍大汗淋漓。淺灰色的電扇在背后吹著，劉主任一杯又一杯喝著清涼飲料。

“祁金星，”劉主任慢吞吞地說，“我找你來是要向你透個信息。哈哈，這一段車間對你很重視，送你上業校，為你補習文化知識，是啊是啊，這都是要把你培養成一個有用的人才。”他頓了頓，“現在呢，車間的設備員要調走……我想了許久，想把你抽上來，代理一段設備員的工作，你看……可以吧？”

劉主任半瞇著眼，把話扯得皮條一樣長，又不斷，不容人插半句嘴。這是他的功力。他常以這功力為自豪。

在他慢條斯理說話時，祁金星已把車間所有設備梳理一遍，為它們涂上顯光劑，凡帶病運轉的都冒紅光。于是，整個車間都紅彤彤，竟無一臺甘于寂寞。他想到柜子里堆放的一捆捆圖紙，亂糟糟，有的已被老鼠咬出孔洞。那個大個子設備員，身材魁梧相貌敦厚，可惟一的嗜好就是制造混亂，然后把混亂當作最好的秩序……祁金星不由打個激靈。

“我不懂設備，我不行?！彼f。

“怎么不行？”劉主任的眼球徹底翻出，比通常人的要小，“我說你行，你就行?！?

祁金星駭住。他望望電扇，猶豫著。

劉主任認為事已談妥，把眼睛收回，立刻就發了困。

祁金星終于決定告訴劉主任：因他從來不加潤滑油，電扇的軸瓦已經熱得不能再熱，就要抱軸了。話剛落音，電扇就怪叫起來。葉片顫動，電機里冒出了清煙。劉主任困意頓時全無，驚得目瞪口呆，之后便真正高興起來。

他得到了寶貝，一塊真金剛石。

祁金星借調到車間辦公室。不用再上三班倒，不用再去聞硫化工段低矮昏暗的小屋的繁雜的氣味。離開工段之前，他曾久久佇立，凝望著對面的墻壁，那曾是他幻想的屏幕，那里曾出現灰色的人群，那人群給他留下了不解之謎。他略略有些傷感。然而，當他沿著狹窄的木制樓梯走上三樓，進到辦公室那間向陽的大屋時，他立刻領略到一種全新的感受。

首先是陽光，明燦燦的，照得他睜不開眼睛。再就是綠色，真正的充滿生機的鮮活的綠色。他伏向窗前透著水珠的盆花噓吸了許久。他感到心臟在搏搏跳動，血流非常充足。他有些眩暈，閉上眼睛仿佛在夢中。

暫時，他并沒有具體工作，每天跟著體魄雄健大腦萎縮的設備員在車間里轉，熟悉那些他熟得不能再熟的設備名稱、性能、工作原理。直到兩個月后設備員調走，他才正式接管那張紫紅色辦公桌。這時，他恰好跟女工藝員坐在對面。

從來沒有能夠這樣長時間地如此方便地接近女工藝員，年輕時隱在心底的所有想法所有感觸都激活了。

他不會忘記第一次聽她講技術課的情形，那時她還年輕，鼻子圓潤，鼻凹有淡青色的血管，兩腮似熟透的蘋果一般鮮紅。如今她衰老了，眼皮耷拉下來，面頰增添了兩塊褪不掉的黑疤，乍看上去跟其他女工沒有了明顯的區別，而且，顱頂已能尋出些許的白發。

祁金星工作很知努力。那時他雖然人近中年但精力還十分旺盛。他把櫥中散放的圖紙攤開，重新分類，因為它們全混淆了。粉碎機零件圖裹到烘缸組裝圖里，硫化機六臺設備五種型號圖紙卻從未分過家，車間水管總裝圖是在劉主任更衣箱中找到的，而另一張重要圖紙被文書包了碗……相當一部分圖紙殘缺不全，祁金星憑著非凡的想象力一一把它們補齊。

整整三個月，耗費掉他巨大精力；而這項工作換些人干至少要用十年。

為了彌補理論的不足，他參加了職工大學機械專業的學習，并兼修了土建工程和化工工藝。他常常不洗澡就去聽課，工作服里冒出的二硫化碳味使得女同學對他嗤之以鼻。他雖然出勤不佳但考試門門全優。他花錢購買了許多專業書，嚼甘蔗似的幾天就吃下去一本。腦子里的知識爆炸一般膨脹著。

他感到了精力不足，多年來這是第一次。像得了貧血癥，一陣陣頭暈目眩，眼前升起一團團五彩的球，滴溜溜轉動，球面五顏六色。這時他就覺得十分惡心。

他不得不經常走到硫化工段去補充“燃料”，就像用虧了的電瓶需要及時充電一樣。

臨近冬季的時候，他松懈下來。該掌握的東西他已無所不知，一擠肚子那些學問便會向外涌流。然而，他卻懷疑了它們的真正價值。他無所事事。望著窗臺上日益干枯的知冬草陷入了深深的哀愁。

他碰過無數次壁。他曾經跟保全組組長商量工作，根據學得的理論和對設備狀況的深切體察提出新的維修方案。保全組長嘿嘿嘿地冷笑——“滾你姥姥去吧，你才干了幾天設備員？”他們依然提著榔頭扳手悠悠當當地東敲西敲，設備照樣不停地運轉。他也曾鄭重向劉主任建議：砍掉陳舊的粘膠制備五步法，采用先進的連續法。劉主任粘粘的眼皮挑了挑，晃著肥大的頭顱，喉嚨里早已發出鼾聲。他整理好的設備圖紙塵封在柜櫥里，井井有條與雜亂無序原來并沒根本性區別。

他頹然，無可奈何地坐到辦公桌前，這時他才發現女工藝員投來的十分同情，又同樣無可奈何的重重的一瞥。

他明白了。

他明白了先前設備員因何頭腦萎縮，也明白了劉主任調他上來的真正目的。他并不是設備員，車間也不需要他這樣的設備員，他只是報警器，就像車間機房墻壁上掛著的紅綠燈一樣，惟一職責是在事故臨近時發出警報，使劉主任說話辦事有據可依。不同的他是一個大活人，構造復雜反應敏銳有多方監測功能的大活人，如此而已。

祁金星當了半年傻瓜，當他釋然地從圖紙和書本堆里抬起頭環顧四周時，才發覺這里竟也是個奇異的世界。

劉主任不僅有嗜睡的愛好，還喜歡倒著看報紙。不是頭腳倒置地看，而是從最后一個字看到大標題。他說這有無窮的樂趣。比如看足球，先預知結果便可悠然自得地看它的來龍去脈，即使打了瞌睡也不遺憾什么。這種思維方式幫過他許多大忙，那次硫酸泄漏事故若不是早早打出報告便難以那么從容地泰然處之。這次把祁金星調來亦然。一個領導者，不預知事情的結果就難以為事，就難免犯這樣那樣的錯誤，這道理劉主任不僅懂得，而且運用得駕輕就熟無一處不予充分體現。

辦公室里女人居多，除去工藝員還有工資員小周和文書小紀。劉主任對女人十分關懷，雖然有時心里隨便想想，但行動舉止絕對不失領導者的風度。只是有時愛用小周的飯盒，小紀的毛巾。因工藝員性格古怪，劉主任倒是秋毫無犯的。

工資員愛打噴嚏，但她絕不是感冒。祁金星觀察過，她喜歡用一只蛇形軟刷刷鼻孔，就纏在小手指上，像頭繩。每當她揉揉鼻子，一個個噴嚏就響亮地打出來。這毛病也有傳染性，不久便鬧得大伙都噴嚏連連。

文書在收發文件管理文件起草文件之余愛用不同顏色的毛線編織她的新毛衣，毛衣的艷麗圖案的變化使人眼花繚亂。但她總不滿意，織了拆拆了織那件毛衣似乎永遠編織不完。

辦公室像個小公園，各人有各人的領地。主任周圍布滿紙屑，女工藝員桌上全是孩子畫片，工資員抽屜里有一疊疊手絹，文書身前總擺著大大小小的彩色毛線團。

祁金星像個囚徒，待得很沒意思就想去工段轉轉。來到過濾工序的綠房子，看著女工們匆匆地換過濾布，他心中便又有所動。女工中不見他妻子，女工們又都像他妻子。他忽然覺得，她們其實比樓上的女人可愛得多。

有一件事令他特別哀傷：當小星星長到三周歲時，祁金星不幸地發現，兒子手上臉上出現了淡淡的黃綠相混雜的斑點，那斑點日益擴大著。他和她的遺傳基因幾乎同時在兒子身上發生了效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