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流感(十)
- 干燥的欲望
- 牛伯成
- 1513字
- 2025-08-20 10:35:29
好些天,祁金星憑空就覺得工廠上空烏云翻滾,風也格外濕冷。出去看看,每每又都是大好的晴天。
祁金星納悶了許久。
他來到硫化工段。
這一段他的感覺時常不準。身體里積存的二硫化碳似乎耗盡,來這里補充燃料越來越頻繁。
硫化工段里沒有人,設備卻在自行運轉,轟隆隆的。一切都是老樣子。操作臺厚木板黑黢黢油膩膩,木桌木発死一般待在老地方,只是桌上的硬橡膠不知被誰用小刀割出許多深淺不一的口子。
他坐在木桌后面,望著黑乎乎排列緊密的機器,望著密如蛛網紛亂的管道,他忽然感到很煩惱。
這感覺從未有過。
房間的墻壁沒有粉刷,灰黑色,上邊掛著狀如鼻涕的油垢,遠看似有一層亮光。祁金星忽然就覺得,那墻上蠕動起來,幻化出許多人形。有男有女,年老年少,黑壓壓擠插插,都穿著工裝,他們正朝他走來,邊走邊談論著什么。前邊的走了過去,后邊的又不斷跟來,似乎永無休止……他震駭了,眨眨眼睛,墻壁仍是墻壁,并沒有什么人影。
硫化機該降溫了,值班工人仍未回來。
他走過去,熟練地旋動冷卻水節門。
從瞭望孔向機器里望望,他頓時毛骨悚然,驚得半天說不出話來。他看到,硫化機里居然站滿了孩子,高高矮矮,都揚著小臉,齊聲歌唱。攪拌器巨大的雪亮的葉輪緩緩轉動,忽地打倒一批,另一批孩子立刻又站起,擠得滿滿……
祁金星迅速縮回了頭,再不敢看,心臟像被槍彈擊中一般顫抖不已。他十分恐怖,好似經歷了一場噩夢、一場屠殺。他臉色煞白,幾乎就昏厥過去。
昏昏蒙蒙回到家里,秀芬嚇了一跳,以手加額噓長問短,硬說他臉上有死灰之氣。他茫然,緘口不語,望著秀芬清瘦的顴骨突出的面容,又望望已經睡熟的兒子,不由得落下淚來。
這件事他思索了許久,卻找不出一個合理的解釋。以后干脆就不敢再想。
但那人流,那孩子們揚起的可愛的小臉,常使他睡夢中突然醒來。
并沒出任何事故。
一陣風吹來的竟是個好消息。
工廠有史以來建造的第一座宿舍樓竣工了,部分職工將住進新房。
工廠里熱鬧得像開鍋,祁金星所有的訊號系統破天荒地發生了極度混亂。廠里如何成立的分房小組,如何翻來覆去地討論分房方案,上上下下如何你爭我斗,人們如何流水一樣走來走去,如何公布的一二三榜——他都渾然不覺。他仿佛忽然患了失明癥,眼前總翻滾著一片烏云,朦朦朧朧什么都看不清晰。
直到秀芬喜氣洋洋地又哭又笑,直到家中買來鞭炮要吃撈面,他才變得清醒了許多。
呆呆地望著擠得不能再擠的兩張大床一張小床,并不覺有多高興,反而鼻子酸酸的,他忽然想去河邊走走。
胡同口,遇到了大龐。
大龐喝得酩酊大醉,半邊好臉也漲成紫紅,那只獨眼睛瞪得有鈴鐺大。
“祁金星,你他媽比我多什么?我比你少什么?”大龐不知哪來的一股邪氣,劈胸把他揪住,“咱倆一天進的廠,一塊兒當的硫化工,一個院里住,房子一樣大。你有爹媽,我也有;你三代同堂,我也是。我結婚比你早,我孩子比你大,我受過工傷……憑什么有你的房就沒我的房?”
祁金星十分慚愧,繼而又十分憤怒。
這不怨他。
大龐是工人。他莫名其妙就算了干部。他們不在一個分房系列,可這并沒他的錯。
“大龐,你醉了。”
“我他媽沒醉!”
大龐心中窩火,出言極為不恭,從廠里罵到車間,從車間罵到班組,一個個地罵,竟把女工藝員也罵在里頭。
祁金星充滿敵意地望著他,心中像潑了盆臟水那樣地不舒服。
“你瘋了?”
“你他媽才瘋呢!”
大龐和祁金星打了起來,就在自家門口的胡同里動了手。兩個自幼光腚長大的朋友打得不可開交。
黑暗里,祁金星坐在冰冷的泥地上,左眼打得烏青。大龐吐一口含血的唾沫,氣喘吁吁蹲在對面。兩個朋友就那么互望著,不知自誰始,忽然摟抱在一起,嗚嗚痛哭起來。
女人并不真正理解男人,只知護著自己的丈夫。陳秀芬和謝雅麗迅速交了惡。一胖一瘦一黑一白兩個女人母虎般立在自家門口,叉腰撅腚臟話爛話可著嗓子直罵到后半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