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遷新居使祁金星獲得一項意外收獲,他跟女工藝員成了近鄰。兩家只隔一幢樓房,上班下班,常常就能碰到一起。
他們有了單獨交往的充分機會。
“你說那封信嗎?”女工藝員騎著自行車說,“說實話,我當時覺得你的思想很可怕。我講的是工藝上的硫化,被硫化的是植物纖維,而你說的卻是人,這簡直不可思議??墒牵@件事已經過了這么多年,回頭想想,你也很有道理。我們似乎都在經歷著那個過程,雖然這仍然很可怕……”
祁金星感到女工藝員在竭力壓抑著什么,把心底翻騰的情緒遮掩起來。她盡量說得冷靜,語調平穩,深思熟慮,帶著一種透視人生的哲學味道。
“有時我也想,人生下來總有自己的天性,但漸漸地,這天性就喪失掉,被另外的什么東西所代替。比如,人進了工廠,就成為工廠的附屬,變成機器的機器。正如你說的,就像把原料投入火堿池一樣,完全不是了它自己,只能被動地循序走完它的全過程。只不過,人的過程要緩慢得多……”
他很激動。他覺得他要說的就是這個意思。他又想到令他百思不解的墻壁上走過的人群和硫化機中擠插插的孩子,他沉靜了一會兒,便繪聲繪色地講給她聽。
她立刻沉默了,許久不語。
她的兩腮漸漸潮紅,呼吸急促,嘴巴像魚一樣張開。
終于,她的眼睛里放射出陰冷和近乎刻毒的寒光。
她心底的魂魄,就要裸露出來。
“你說,那意味著什么?”祁金星未覺,依然沉浸在自己的疑問里。
女工藝員便把情緒穩住,似乎笑了笑,但她未發表任何見解。
“你很聰明,”她這樣說,“你這人,一點也不像個工人?!?
“我就是個工人?!逼罱鹦锹愿械讲豢欤幌矚g女工藝員的這種口氣。
“你是個極聰明的工人。”她更正了自己的說法,目光異樣地望著他。
女工藝員增添了以前不曾有的毛病,愛買小玩藝兒。在途中經過的一家商店里,她花三十八元錢買下一個會躺會坐會爬會叫眼珠會轉動的大娃娃,還反復問他:“這好么?”當他問及買這么貴重的娃娃準備送給誰人作禮物時,女工藝員卻許久不語,投來的仍是方才那種很異樣的目光,并且暗自一下下地點著頭。
那天之后,他們仿佛一下子都年輕了十歲。
祁金星開始注意自己的服飾,藍制服里邊套上了白襯衣,腮上也刮得碧青碧青。新習慣立刻得到妻子的表揚:“快四十歲的人,也該講究講究了。”女工藝員則不斷地更換新衣服,穿在身上得體又漂亮。祁金星非常盼望她能穿一件粉裙子,但始終沒有。
說不清自誰起,他們開始互相邀請,安排一些并不很適于他們的業余活動。比如,看場電影,聽聽音樂會,觀看球賽什么的。他們還一起游過兩次泳。只兩次。那是在初夏,天氣還不很熱的時候。她游得很出色,而他則相形見絀。她在淺水中教練他,雙手扶住他的身體,這情形很特別,整個游泳館都是男人教練女人,惟有他們是女人教練男人。不過他的感覺好極了,許多天之后還清楚地記得腰間那滑膩膩的感受。
也有過詫異。
新生活的新鮮感使祁金星的智力減退。他費力地思考也記不起當初他和女工藝員一起硫化的時候他的企望是什么。他所熱衷的似乎并不是這樣。在他對女工藝員越來越熟悉的時候反而覺得她越來越陌生。他們中間肯定隔著些什么,但他來不及認真思考便被女工藝員身上煥發出的越來越高漲的熱力融化了。
直到秋天的一個傍晚,他們走進工廠西側的小花園。那正是祁金星最初同陳秀芬談戀愛的地方。
夕陽滾滾而下,花園中一片赭紅。
石子路、竹廊、草亭依然如故,珍奇的花草卻早已衰敗了。早年栽下的紫藤只剩下枯死的藤條,光禿禿的。金色的竹林居然一片墨黑,枝葉倒掛,十分散亂。遍地飄著白頭翁一般的茅草,草莖枯黃。只竹廊側畔擺著不多的盆栽菊花點綴著秋的景色。
他心中一片哀涼,想起他的初戀,想起漫長的歲月。他忽然感到了怕,體味到一種垂死的力量,在這公園四處潛伏著。他的身體蜷縮起來。他后悔帶著吳敏走到這里。
“你怎么了?”身邊的女人說。
“似乎……有點冷。”
沉默。只一瞬。
女人灼熱的飽含著母性的身體便把他包裹起來……
于是,他有了一次極為陌生的體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