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龐出了事。

這一回，祁金星事先一點預感也沒有。也許，是他沒朝那個方向運用他的想象力，也許是他那奇異的想象力在衰竭。他沒有預感，可事情卻突然發生了。

他側臥在硫化機操作臺旁，一只手向前伸去，另一只手緊抓住左胸。他面目青黃，連臉上駭人的紫疤都失去了血色，獨眼圓睜，鼻孔擴得很大。據說，吃午飯時他就覺得心里難受，他沒留意，只尋來兩片胃舒樂吞了。下午上崗才一小時，他正要去開循環泵，只走了五步，忽然大叫一聲，人便栽倒下去，再沒起來。

據說，大龐死于冠心病，那是老年人常見病，而大龐才四十歲。

據說，這與長期吸入二硫化碳氣體有關。于是，全廠上下鬧得人心惶惶。

參加大龐追悼會的人極多，誰也沒料到一個普通工人之死會驚動那么多人。送葬的隊伍浩浩蕩蕩，整整載滿了五輛卡車。

去火化場的路上，祁金星十分哀傷。他們都是工人的后裔，一個院里光腚長大的伙伴，又是同學，又是工友。他們一起進入工廠的大門，大龐是同一批工人中最不幸的一個。他不幸進了玻璃紙車間，不幸當了硫化工，不幸第一年就被燒傷半邊臉，不幸帶傷上了兩年夜校也沒能調換個好工種，不幸這么年輕就撇下妻子女兒去了，不幸到死也沒能分到半間小房……他又想到那天吵架，想到吵架之后大龐天天酗酒的模樣，他又覺得這與他有撕擄不清的瓜葛。

秀芬早就悔了，她畢竟是謝雅麗共事多年的姐妹。走出過濾室你東我西，走進過濾室分不清你我。兩個女人手兒相攜心兒相連，這一路捶胸頓足直哭得死去活來。

祁金星的想象力畢竟還沒完全枯竭，當大龐的遺體靜靜地放在平板車上，禮堂中哀樂回旋，一片肅穆之時，祁金星的想象力復活了，他感覺到——大龐的血液里滲人了一種雜質。這雜質很像石膏，凝聚在血管壁上，使他的血液變得粘稠，并使多處小血管阻塞。他弄不清這種雜質究竟是什么，但他很快發現，送葬的人們血管里無一例外地都有類似的東西，只不過數量有多有少而已，他看不清自己。他在想自己時，腦中一片空白。

他悲哀，不僅僅為了大龐。

他又想到在硫化工段灰暗的墻壁上看到的行進著的人流。許多年來他都疑惑。而在墓地，在火化場，他才多多少少有些頓悟，那似乎有著永恒的意義。

硫化工段突然少了位經驗豐富的工人，而生產照例要進行，劉主任只好忍痛割愛，把祁金星臨時派回頂崗。他仍兼著車間設備員。

又回到老地方，又聞到熟悉的亦濃亦談的臭雞蛋味兒，他仿佛煥發了青春，腦子又空前地發動起來。不過他很快就感覺疲勞，感到底氣不足，額上冷汗頻頻。他衰老了。人們都說衰老是個緩慢的過程，其實，衰老是突然來到的。

多少年了，硫化工段景致如故。硫化機幾乎銹蝕成鐵疙瘩，管路的漆皮早已剝落，排風扇葉片臃腫得像面包，操作臺的厚木板一塊塊地腐爛下去。工人們只在屋里待一小會兒就不得不走出，像缺氧的魚兒大口呼吸外面比較新鮮的空氣，為干黃的面孔增添些血色。除卻他祁金星，工段里常常空無一人。他不斷地想到那龐雜的行進著的人流。他隱約覺出，他開始厭倦了那些金黃色的小星星。

祁金星回到硫化工段之前，女工藝員已經懷了孕。開始時，見到秀芬他有一種強烈的自責感，但不久就釋然了，因為，女工藝員很快樂。

到了冬天，她生下一個女兒。

在這個莫名其妙的女孩子呱呱落地之時，祁金星立刻就感覺到了。當時他正在上班，一個遙遠的親切的聲音悄悄傳來，那似乎是一種用人體伴奏的音樂，很輕很柔，但在他心底產生了強烈的共鳴。他靜了靜，就很從容地走到門外。當時天上正在下雪，潔白潔白的雪花棉絮一般飄舞。沒有什么風。可以清楚地看到雪花來自蒼穹的深處。地上已鋪下薄薄的一層。所有的污濁都被掩蓋起來，大地變得很純凈。那時他就想，這個孩子該叫雪雪。

雪雪滿月那天他去她家看望。想象中的雪雪雪白雪白，一如她的母親。然而見面第一眼他就看出那孩子頭發發黃眼里充滿了智慧。他記起他的兒子三歲時皮膚才顯出黃色，而這個女嬰幾乎一降生便跟黃顏色結下不解之緣，不由得長長地嘆了口氣。

歸來時他想，人生永遠是個謎。

前不久，他送走了大龐，仿佛自己也經歷了一場死亡，而今天，一個小生命呱呱墜地，又仿佛是他自己經歷了一場降生，說不清是從母體里還是由他自身又煥發出一種朦朧的希望。

于是，他再一次想到墻壁上走過的人流和機器里站滿的孩子。一股強大的灼熱的氣流忽然之間從他的心底崛起，迅速充斥了全身，幾乎把他鼓破。他想干點什么。自從做了硫化工這么多年他第一次想自己干點什么，盡管他還沒弄明白這生理的心理的沖動指向哪里。

那一天有太陽。歸來的路上天上的確有個黃太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