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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節 歷史觀與史料之關聯

自20世紀90年代以來,中國當代文學研究者對史料日益重視。關于文學史料的研究,形成了兩個顯著的不同方向:一方面,基于史料收集整理,強調論據的實證性;另一方面,注重深入闡釋史料背后的內涵。不少研究者在實際研究過程中,往往因種種原因對史料的運用存在片面性,使得學術觀點的闡述失之偏頗。黃修己曾經指出:“我們在研究和教學中,往往忽視史學理論和方法的學習和訓練?!?span id="0gcsdj4" class="super">[2]為此,從推動學術長遠發展的角度考慮,討論歷史觀與史料之關聯這一基礎問題顯得至關重要。

一、歷史的維度與歷史觀的作用

周谷城曾經提出:“歷史一名詞,常代表著歷史之客觀的存在與歷史之文字的表現。但客觀的存在與文字的表現一向是未加分別的。其實客觀的存在與文字的表現倘不分別清楚,則歷史之自身云云,終將被人忽視?!?span id="qghwhw9" class="super">[3]而馮友蘭在區分二者時稱:“所謂歷史者,或即是其主人翁之活動之全體;或即是歷史家對于此活動之記述。若欲以二名表此二義,則事情之自身可名為歷史,或客觀的歷史;事情之記述可名為‘寫的歷史’,或主觀的歷史?!薄啊畾v史’與‘寫的歷史’,乃系截然兩事。于寫的歷史之外,超乎寫的歷史之上,另有歷史之自身,巍然永久存在,絲毫無待于吾人之知識。寫的歷史隨乎歷史之后而記述之,其好壞全在于其記述之是否真實,是否與所記之實際相合?!?span id="2k2lcid" class="super">[4]在這段話中,“歷史”一詞具有兩層含義。首先,它指的是某個時期或事件的全體活動,即“客觀的歷史”。其次,它指的是歷史學家對這一活動的記述,即“主觀的歷史”。歷史的客觀存在性毋庸置疑,與之相伴的是個人主觀意識的局限性。歷史進程深植于內在規律與強大驅動力之中,絕非個體意志所能輕易撼動。史學巨著大多是過往風云變幻的記錄與深刻剖析,其真實性與準確性則取決于作者獨到的洞察力、精準的判斷力以及卓越的表達能力。所謂“寫的歷史”,難免受作者個人觀點、立場及價值觀的影響,因此,我們使用這些材料時更應秉持嚴謹的態度與方法,以防陷入主觀臆斷與片面之見。正如余英時指出:“歷史永遠是變動的,每個時代都有每個時代的需要,每個史家都有每個史家的個別的性情。換言之,歷史時時要修改,這是史學與時代的關系?!?span id="w4uj4b4" class="super">[5]上述觀念都承認,歷史研究者對于歷史的“記述”會產生不同的結果,故此,其歷史觀對于準確理解和解釋歷史事件至關重要。歷史觀是研究者對歷史事件和人物的主觀看法和認知,這種看法和認知貫穿于學術研究中。如果研究者的歷史觀存在偏差,那么他們對歷史事件的理解和解釋可能存在誤讀,甚至得出錯誤的結論。此外,歷史觀還會影響研究者對史料的選取和解讀。研究者基于某種歷史觀,會更傾向于選擇支持該觀點的史料,而忽略其他相反的史料。這種做法會導致研究結果的不全面和不公正,因而研究者的歷史觀必須緊密結合史料,以更好地理解和解釋歷史事件。

在歷史學界也曾有極端重視史料的觀點,如傅斯年概括歐洲歷史學時說,“近代的歷史學只是史料學”,他強調“一分材料出一分貨,十分材料出十分貨,沒有材料便不出貨”。同時他特別強調在史料研究中引入問題意識,“利用舊的新的材料,客觀地處理實在問題,因解決之問題更生新問題,因問題之解決更要求多項的材料”[6]。這種以擴充史料為學術興趣的史料學派,將新史料的建設大幅向前推進。該學派在20世紀20年代至30年代初盛行于中國,主張“考史而著史”,但其考據方法并非完全承襲清代乾嘉學派,而是深受西方史學的影響。因此,部分學者將其歸類為“新考據學派”。在這一學派的影響下,《紅樓夢研究》從索隱派發展到考證(據)派,敦煌文獻與中國文學史的“重寫”等,均為史料觀念影響下文學研究的重要成果。如今看來,傅斯年等人的主張也有局限性。他們未能充分認識到客體歷史與文獻史料之間的本質差異,這在現代學科體系之中不可避免地削弱了歷史學的地位與影響力。此外,傅斯年曾出于追求科學性的目的而未將主觀性的歷史觀納入歷史學,意在引導研究者聚焦于史料的搜集與整理工作。然而,隨著電子技術及人工智能的發展,機械式史料搜集與整理并非歷史學的全部。相反,中國現當代文學史料學應當更加注重研究者如何綜合運用各類材料,以揭示文學史的深層意義與價值。這一轉變無疑對研究者的歷史觀提出了更為嚴苛的要求,促使我們不斷深化對文學史的理解與探索。

當然,我們承認歷史研究中歷史觀的作用以及不可避免的主觀性,并不意味著我們否認歷史的客觀性維度。克羅齊那句“一切真歷史都是當代史”長期以來被中外學者們反復引用,作為自己歷史觀更新的見證,有時甚至被篡改為“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其實,“一切真歷史都是當代史”的命題當然有其合理性,但這種合理性的前提是克羅齊所說的:“歷史家面前必須有憑證,而憑證必須是可以理解的。至于這種歷史當中雜有或摻有一份或一系列關于事實的敘述,只是表明事實較為豐富,卻還沒失去當前的性質:前人的敘述或判斷現在本身就變成了事實,即等待解釋或判斷的憑證。”[7]克羅齊的論述觸及了歷史觀的重要性。歷史學家的研究必須立足于堅實可靠的證據基礎,而這些證據不僅僅是對事實的簡單記錄,更應具備被闡釋與理解的價值,而形成史料的當代回響。因此,歷史敘述并非僅僅是對一系列事實的機械堆砌,而是在歷史觀指導下對事實進行深入闡釋與領悟的復雜過程。

克羅齊并非單方面強調歷史研究的主觀性和相對性。他也提出:“文獻與批判,即生活與思想才是真正的史料—就是說他們是歷史綜合的兩種因素;處在這種地位,它們就不和歷史是對立的,也不是和綜合對立的,如同泉水和攜桶汲水的人相對立一樣,它們就是歷史本身的部分,它們就在綜合之中,他們是綜合的部分,并被它所組成?!?span id="gbwjguv" class="super">[8]克羅齊闡述的觀點頗為精辟,他認為文獻、批判、生活和思想均屬于史料的范疇,共同構成了歷史綜合的兩大要素。這表明,史料的內涵不僅局限于歷史事件的記載,還包括人們對這些事件的認識與闡釋。這種認知與史料都是歷史綜合的重要組成部分。在這一“綜合”過程中,歷史觀指導研究者對文獻史料進行全面把握和評價。

克羅齊雖然已經為主觀化的歷史解釋提供了依據,但畢竟沒有陷入歷史虛無主義。盡管我們一直在批評歷史虛無主義,但一定要看到的是西方這類思想有其生成語境。當文化理論與批評轉到歷史問題時,他們迷戀自身對歷史想象的主觀判斷,把歷史想象化、當代化,而無法意識到“有無數互相交錯的力量,有無數個力的平行四邊形,由此就產生出一個合力,即歷史結果”[9]。新歷史主義者通過一種抽象的、新形而上學的哲學方法,消解了歷史實踐中所謂的“合力”,以及其背后的客觀規律性。這種思維方式將歷史實踐空洞化,將其視為一種敘事,對歷史研究會產生正、負兩方面影響。因此,對于反本質、反客觀的后現代史學,我們應保持審慎的反思態度。在海登·懷特看來,所謂歷史并不具有“客觀性”與“自主性”,而是一種“文本的歷史”,是經過歷史學家的編碼與解碼之后所形成的故事。他認為:“歷史,無論是描寫一個環境,分析一個歷史進程,還是講一個故事,它都是一種話語形式,都具有敘事性。作為敘事,歷史與文學和神話一樣都具有‘虛構性’?!?span id="npitel4" class="super">[10]海登·懷特在其著作《后現代歷史敘事學》中,提出了這種歷史觀。在他看來,歷史并非客觀存在的事實,而是經過歷史學家編碼與解碼的過程,是一種具有敘事性的話語形式。他將歷史與文學和神話相提并論,強調其“虛構性”。這一觀點將歷史與虛構性緊密聯系,使得歷史的客觀性大打折扣,容易導致對歷史的誤解和歪曲。海登·懷特將主觀性與虛構性混淆,使得歷史失去了自足性意義。然而,歷史學家在解讀歷史時,并非可以隨意操縱事實。作為文學研究者,我們需要辯證看待海登·懷特的觀點,他認為歷史是一種敘事,并認為歷史的話語形式與文學敘事存在異質同構之處。然而,這并不意味著文學研究的“歷史化”就是“歷史學化”,更不意味著這種理論可以盲目地應用于中國現當代文學研究。文學研究的“歷史化”與“歷史學化”的邏輯基礎存在明顯差異:前者關注的是文學發展路徑和規律,是對文學批評的歷時性整合;而后者則是歷史研究,它無需建立在“文學性”的基礎上,也不需要將其納入討論范圍。

二、歷史觀之于文學史研究的重要性

在擇要探討了史觀與史料之間的聯系之后,我認為有必要進一步強調歷史觀對于中國現當代文學研究的重要性。由于不同時代的個體經驗背景各異,故而在面對相同的史料時,研究者往往會提出不同的學術問題。此外,即便是資深的研究者,處理史料的方法和視角亦會不斷調整與變化。程光煒在《文化的轉軌—“魯郭茅巴老曹”在中國1949—1976》的《自序》中曾講到他在研究中遇到的問題,而這也許是許多研究者都無法回避的。他說:“我一直被糾纏于‘兩個歷史’之間:一個是‘魯、郭、茅、巴、老、曹’在當代的‘歷史’,另一個是我個人的‘歷史’。怎樣處理這兩個歷史的關系,怎樣深入其‘中’,又超出其‘外’;怎樣既符合歷史本來的‘分寸’,又堅持了審視和重新檢討的責任—是對我研究的嚴峻挑戰。”[11]對于程光煒來說,他面臨的挑戰不僅在于如何處理這兩個歷史之間的關系,更在于如何在研究過程中保持客觀公正的態度,審視和反思這段歷史。這無疑也提醒我們在研究過程中應始終保持清醒的歷史意識,需要在相對客觀的史料與自己的主觀認知之間保持必要的分寸。

這種分寸感,無疑離不開歷史觀的引領。然而,在一種相對簡單化的歷史觀之下,史料的取舍往往容易受到觀念的影響,導致我們在文學史研究中忽略了許多復雜的問題。例如在中國現代文學史研究領域,受海外漢學影響,部分人士熱衷于倡導“沒有晚清,何來五四?”的觀點。王德威提出此論,其背后的理論邏輯基礎在于以西方中心主義歷史觀作為價值判斷準則。自鴉片戰爭以來,中國面臨國門開放,西方的科技與思想不斷傳入中國。在此過程中,中國的文化發展確實被迫受到了影響,尤其是現代科技元素和現代思想的引入。我們不得不承認,這種西方式的“現代性”在很大程度上催生了晚清時期的多種文化現象。但另一方面,我們要警惕的是,這種認為“五四”壓抑晚清的論調,實際上隱含著西方中心主義的歷史觀。其核心在于否認“五四”運動開啟了中國現代文化的發展道路,反而認為“五四”抑制了晚清時期帶有殖民色彩的“現代性”特征。在西方后殖民主義話語對東方的塑造與想象中,他們認為若無西方的入侵和殖民,東方國家如何能擁有通商口岸?若無通商口岸,先進的科學技術、生活方式、報刊媒介,以及各類西方思潮,又如何能在中國各地傳播?因此,他們意在強調西方侵略者為中國帶來了“現代性”,從而將中國等國家定義為“后發國家”,其話語標準便是西方的現代性話語。

自啟蒙運動和工業革命之后,西方的文化價值觀念隨著堅船利炮傳向世界。在這一過程中,東方原有價值觀難以與之對話,一度處于被動接受狀態。事實上,西方試圖控制東方在邁向現代化過程中接受其話語與社會制度。盡管今天的西方國家已不能在軍事上殖民東方,但他們仍操控著現代性話語權并以之描述東方,期望已擺脫殖民統治的東方在文化上受其影響。這背后隱藏著價值觀與話語權的爭奪。所謂“先發”國家在其強大軍事力量支持下,曾一度掌控世界政治經濟格局,隨后通過各種方式輸出價值觀念,其中包括學術觀念的輸出。相較之下,“后發”國家或發展中國家在全球化標準制定和解釋權上長期“失語”。西方國家不斷強化自身話語觀念并全球擴張,以“先發”的姿態意圖規定非西方國家認同并接受其所謂的優越價值觀。這就是為什么福山要迫不及待地宣布“歷史的終結”,也就是亨廷頓所說的“用規范的方式說,西方的‘普世主義’信念斷定全世界人民都應當信奉西方的價值觀、體制和文化”[12]。西方國家所標榜的許多價值理念雖然與現實不符,但仍高舉價值觀大棒,試圖掌控世界思想結構,排除可能成長起來的異質話語。在這樣的歷史觀下,王德威提出了其基本觀念:

當代讀者應更難理解,每一個時代皆充斥著復雜的矛盾與沖突,而這些矛盾與沖突所構成的諸種形態,有待文學考古學家殷殷探問。當晚清作者面對歐洲傳統的同時,他們已然從事對中國多重傳統的重塑。即便在歐洲,躋身為“現代”的方式也是多種多樣的,而當這些方式被引入中國時,它們與華夏本土的豐富傳統雜糅對抗,注定會產生出更為“多重的現代性”。但這多重的現代性在“五四”期間反被壓抑下來,以遵從某種單一的現代性。[13]

這種學術觀念確實具有一定的啟發性,它揭示了現代性的“多重”面貌。然而,需要指出的是,晚清的通俗文學生產者主要是為迎合市場需求而創作的小說家。隨著現代傳媒的興起,小說逐漸成為一種商品并迅速流行起來。盡管其中部分小說在某些方面確實具有現代意義,但作者自己還沒有現代意識自覺。例如20世紀20年代以后,偵探小說家程小青才自覺地意識到偵探小說的科學內涵,而這主要得益于“五四”新文化運動對科學觀念的積極推廣:“其實即使不講具體科學,偵探小說的本身,早已經科學化了?!?span id="7h2ibyb" class="super">[14]實際上在19世紀后半葉,不少中國知識分子還嚴重缺乏現代意識,例如,汪康年甚至認為報刊等現代媒介實際上是從中國傳播到海外的:“日報之制,仿于中國之邸抄,而后盛行于泰西,又大變其制,能通消息,聯氣類,宜上德,達下情?!?span id="oogwrof" class="super">[15]真正開始具有“現代性”意識的嚴復,曾經也只是參與維新(改良)的桐城古文家,經過長期實踐的挫折,他才終于意識到“民智不開,則守舊、維新,兩無一可”[16]。至于晚清小說家們,則在創作過程中面臨著市場和傳統道德的壓力,無力在文化觀念上展開本質性的革新。

王德威的論述就掩蓋了上述問題,他擅長用學術化的表達掩飾其意識形態偏好。陳平原在總結王德威的治學特點時說:

在漢學界,王教授的研究起碼具有以下三個特點:(一)畢業于比較文學系,對西方文學理論較為熟悉,以巴赫金的“眾聲喧嘩”理論和??碌摹爸R考古學”來作為研究中國文學的參照,對中文學界影響甚大;(二)以整個20世紀中國文學發展為觀照對象,不再區分近、現、當代……[17]

這種“學術”方式其實共同指向的是,王德威不愿意承認中國現當代文學研究原有的“反帝反封建”的話語基礎,然而中國學者不能因其新意而迷失了自我。我們若過于強調西方文學理論的影響,可能會忽略中國現代文學的獨特性和民族性,導致研究結果缺乏本土色彩;若不再區分近、現、當代,可能會忽略不同時期文學的特點和差異,導致研究結果缺乏歷史意識。我們不能以這種“他者化”的眼光看待本民族國家的文學史,在研究中需要保持文化主體傳承者應有的歷史感和時代感。當我們面對消解中國文化主體性的觀念時,應明確其本質:削弱“五四”運動在中國歷史中的地位與意義。為何將“五四”新文學運動而非晚清通俗小說視為現代文化的奠基?這關乎對中國現代文化發展路徑的認知。晚清通俗小說雖受西方文化影響,但內容與形式與中國式現代化需求有差距。因此,我們不宜將其視為現代文化起點,而應辯證看出其在中國文化發展中的作用及局限。

老一輩的學者如王富仁就注意到,這種觀點隱含著的是西方價值觀念的輸出。因此,他捍衛“五四”新文化的起點,強調“五四”的獨立意義和價值:

中國現代文學研究是以承認中國現代文學存在的合理性為基本前提的文學研究學科,而它的存在的合理性就是“五四”新文化革命的合理性的證明,它的存在的文化基點也就是“五四”新文化的基點,只有用“五四”新文化的基本價值標準來闡釋它,了解它,說明它的意義和價值,離開了這一標準,不論在哪個局部問題上看來多么有道理,但在整體上起到的卻必然是瓦解它,解構它的作用。瓦解了它,解構了它,我們這個學科也只好作鳥獸散了。用句更悲壯的話來說,就是中國現代文學學科的研究者作為一種社會的文化力量注定是必須堅持“五四”新文化的方向的……把新文學和新文學起點前移,就大大降低了五四文化革命和文學革命的獨立意義和獨立價值,因而也模糊了新文化與舊文化、新文學與舊文學的本質差別。[18]

將新文學與其起點提前,可能會削弱“五四”新文學革命的獨立意義與獨特價值,進而混淆新文化與舊文化、新文學與舊文學之間的根本差異。從嚴格意義上講,晚清時期的市民文學屬于半殖民地文學范疇。在帝國主義的侵略背景下,沒落文人所描繪的聲色犬馬和恩恩愛愛,展示了一種扭曲的“現代性”。這種“現代性”客觀上是對尋求民族復興的中國人的一種麻醉和殖民化。因此,一些海外學者更傾向于認同這種“現代性”,并將其置于反對帝國主義和封建主義的“五四”運動之上。

上述論述主要是基于觀念和理論的辨析,或許還有爭論的空間,但如果從史料視域來看,這種觀念就不攻自破了。晚清文學的主潮是宋詩派、常州詞派及其影響下的嶺南詞派、湘鄉派及后期桐城派的散文,王德威所謂的“現代性被壓抑”之說首先脫離了文學史的實際。古體詩文的正統地位在晚清時期影響不容忽視,乃至于梁啟超的詩界革命也仍然強調“以古人風格入之”。當然我們要看到,在歐風美雨的影響下,一大批文人、學者艱難地從古代士大夫向帶有現代色彩的知識分子轉變。例如黃侃之類的國學家,在清末也有許多雜文,現在看來比之晚清小說更具有“現代”意識,如《論立憲黨人與中國國民道德前途之關系》[19]《哀太平天國》[20]等。他的雜文仍然使用漢唐筆法,但在思想上,從“吾鄉”“貧者困象”入手指出“貧者”之所以貧窮是因為“富人奪之”[21]。他們擔荷天下、救國圖存的精神,依然是古代士人流傳下來,而“五四”新文學不僅沒有壓抑,反而更為全面、徹底地實現了現代知識分子以現代語言書寫彰顯現代意識的作品。胡適曾經將晚清的古文變化分為四個階段:

(一)嚴復、林紓的翻譯的文章。

(二)譚嗣同、梁啟超一派的議論的文章。

(三)章炳麟的述學的文章。

(四)章士釗一派的政論的文章。

在此基礎上,胡適認為:“這四個運動,在這二十多年的文學史上,都該占一個重要的地位。他們的淵源和主張雖然很多不相同的地方,但我們從歷史上看起來,這四派都是應用的古文。當這個危急的過渡時期,種種的需要使語言文字不能不朝著‘應用’的方向變去。故這四派都可以叫作‘古文范圍以內的革新運動’?!?span id="oyj1yme" class="super">[22]胡適所闡述的古今文學史演變并未出現所謂壓抑和斷裂,反而呈現出文人思想轉變的連續性。這四個階段的代表性人物盡管各自有著不同的淵源和主張,但他們共同推動了古文在“經世致用”方面進行革新。嚴復和林紓的翻譯文章,將外來的思想和文化引入中國,使古文開始接觸到新的領域和視角。譚嗣同和梁啟超的議論文章,則體現了古文在表達新思想、新觀點上的可能性與弊端,使其從傳統的束縛中解脫出來。章炳麟的述學文章,更是將古文提升到了學術研究的高度,使其不僅僅是表達思想的工具,也成為探討學術問題的重要載體。而章士釗一派的政論文章,則進一步擴展了古文的應用領域,使其在政治討論和社會批評中發揮了重要作用。這四個階段的變革,并非一蹴而就,而是在不斷探索和實踐中逐漸形成的。胡適以現代眼光“整理國故”,冷靜地梳理了晚清古文在應對社會變革中的價值。這也啟示我們不要盲目迷戀海外的理論話語,而要回到文學史發展的事實基礎。

相比于王德威對晚清文學的割裂式闡述,忽視作為近現代文化變革的親歷者,對于“五四”新文學源流的這種梳理,固然是比較全面的。在新文化運動之前,包括嚴復、林紓的翻譯,譚嗣同、梁啟超的“新文體”,以及章太炎和章士釗的政論文章等作品,皆源于古文。然而,這些作品均受到了胡適的高度贊譽。這些人的著作和論文在“現代性”方面具有探索者特質,為后續新文學的崛起奠定了思想和藝術基礎。但是胡適基于新文學的思想價值立場,還是有意無意忽略了另一批晚清文人。當時,對新文學頗有偏見的錢基博在界定他所認知的“現代文學”時給出了不同的標準:“不題‘民國’而曰‘現代’,何也?曰:維我民國,肇造日淺,而一時所推文學家者,皆早嶄然露頭角于讓清之末年;甚者遺老自居,不愿奉民國之正朔;寧可以民國概之?而別張一軍,翹然特起于民國紀元之后,獨章士釗之邏輯文學,胡適之白話文學耳。”[23]錢基博對新文學的偏見,實際上反映了當時許多傳統文人的心態。他們試圖通過界定“現代文學”來排除新文學的影響。學衡派的胡先骕更是說:“至光宣之世,以詩名世而不為胡君所稱者,亦非少數,如張之洞、陳寶琛、陳三立……俞明震、趙熙、陳曾壽,皆不朽之作家?!?span id="xg37zme" class="super">[24]這兩人所秉持的看似是古典話語,究其根本還是知識分子精英意識。這種知識精英意識其實是晚清和“五四”兩代知識分子共享的自我設定。這樣來看,盡管新文學陣營和學衡派、文化保守主義者之間存在著分歧,但“五四”新文學無論如何溯源,都與晚清市民文學的思想存在著本質差異。

在前文中,我們闡述了王德威的歷史觀和其文學史邏輯,而這種歷史觀導致其在史料運用上產生盲視。例如,他在文化意義上將晚清文學置于“五四”新文學的開創性之上并解釋說:“我無意夸大晚清小說的現代性,以將之塞入現代主義的最后一班列車中。我也無意貶抑五四文學,而不承認其適如其分的重要性?!?span id="q98kd8d" class="super">[25]然而,當否定“五四”新文學原有的歷史意義時,這種做法無疑是在利用“現代性”的知識框架,將晚清小說拔高至一個不切實際的高度。他曾在著作中專設一章講“中國當代小說及其晚清先驅”[26],著眼于文本與文化的勾連,在現代性的框架下試圖闡釋出狎邪、科幻、公案小說的“現代性”。他提出:“根據晚清作品重讀當代小說,將有助于我們追溯現代性論戰的另一套譜系,并可發現究竟有哪些作家與學者在‘五四’傳統中被忽略了。”[27]這樣的研究思路存在的問題如劉勇所言:“劍走偏鋒,以偏概全,在強調晚清的重要性的同時,又對‘五四’和現代文學本身的重要價值和意義估計不足。這很難說是一種實事求是的文學史觀?!?span id="juncren" class="super">[28]實際上,王德威所謂的那些通俗小說在20世紀上半葉從未中斷。如前文所分析的,晚清的知識分子寫作和市民大眾文學有著各自獨立的發展方向,猶如兩條并行不悖的道路,不構成所謂的壓抑關系。王德威特別關注的狎邪小說等作品,實際上代表了市民文學的發展脈絡,與新文學在“五四”以后依然并行不悖。盡管在“五四”運動之后,晚清的通俗文學在學術話語中受到了一定的“排擠”,但它仍然在讀者中保持著頗高的流傳度和影響力。

三、歷史觀與史料的互動關系

刻意忽視史料而強行闡釋自己觀念的現象,在本土學術研究中,受特定意識形態語境影響,也時有發生。各種層出不窮的理論觀念構筑了特定的意識形態,無形中左右著研究者的思維。在特定時代,甚至有學者觀念先行而犧牲了史料的全面與客觀性,衍生出諸多問題。20世紀50年代,由批判俞平伯《紅樓夢》研究而引出的對于胡適資產階級思想的批判運動中,有一句話流傳甚廣,時至今日仍然被不少學者信以為真,那就是胡適似乎說過“歷史是個任人打扮的小姑娘”。不少研究者至今依然誤用此言,如“簡直在印證五四人物胡適對歷史的著名比擬:它像任人打扮的小姑娘。各取所需地任意打扮”[29]。歷史可以“任人打扮”,成了胡適唯心主義歷史觀的罪證。就現有史料來看,胡適這句話最初被有意曲解是源自馮友蘭,馮撰文指出:“實用主義者胡適,本來認為歷史是可以隨便擺弄的。歷史像個‘千依百順的女孩子’,是可以隨便裝扮涂抹的。他底中國哲學史工作,就是隨便裝扮涂抹中國哲學史,以反抗中國革命形勢底發展,為帝國主義服務?!?span id="4ishu79" class="super">[30]而馮所指的這句話出自胡適的名文《實驗主義》,是胡適在介紹詹姆士的實在論哲學思想時說的。原話是:“實在是我們自己改造過的實在。這個實在里面含有無數人造的分子。實在是一個很服從的女孩子,他百依百順的由我們替他涂抹起來,裝扮起來。”[31]胡適這里講的是詹姆士的心理學,所謂的“實在”主要講人的感覺和現實的關系,反而與歷史觀沒有關系。

這只是一個例子,實際上中國現當代文學學科歷經了多次觀念革新,而每個時期主流的歷史觀都對史料的生產和理解有著不可忽視的影響。如錢理群所言:“歷史的遮蔽與涂飾的主要表現,就是觀念、意識形態的遮蔽所導致的歷史事實的遮蔽。因此,如果我們想沖破重重涂飾‘示人本相’,就必須從被遮蔽、掩埋的歷史史實的重新發掘開始?!?span id="dpiozor" class="super">[32]譬如周揚在改革開放以后因為在“異化”問題的討論中推動了思想解放而受到批評。談到這次事件,可謂人言人殊,但有些判斷因缺乏對各層次史料的綜合考量,而不免過于偏執。有人過于強調胡喬木所代表的意識形態權力一面:“周揚面對的對手是權力大于他的中央政治局委員胡喬木時,鹿死誰手,不言而喻。周揚與胡喬木的針鋒相對,彼此相惡,最后雙方劍拔弩張,也就不是什么意外的了?!?span id="oosgszr" class="super">[33]尤其是這篇文章以“氣死”為標題,顯然對周揚同情有余,對胡喬木包容不足。僅憑胡喬木與周揚在公開場合的言語交鋒,便草率地得出偏頗且片面的結論,未免過于狹隘,缺乏深入思考。實際上,無論是胡喬木還是周揚個人,都難以從宏觀角度引領整個思想界和文學界的趨勢。只有將問題置于20世紀80年代時緊時松的意識形態語境中,我們才可以清楚地看到問題的本質。單從支持“異化論”及人道主義思潮的歷史觀出發,想要客觀評價當時的事件顯然是不現實的。

改革開放后,鄧小平批評周揚等人的措辭十分嚴厲:“有一些同志熱衷于談論人的價值、人道主義和所謂異化,他們的興趣不在批評資本主義而在批評社會主義”“精神污染的危害很大,足以禍國誤民”[34]。在此情況下,周揚在小組會上自我辯護式的檢討未能“過關”[35],就顯得自然而然。倘以此來重新審視上述問題,就可發現胡喬木此舉并非出于本人的私意或惡意—胡喬木還曾因此寫詩主動向周揚示好,其中的注釋也說到當年胡喬木著文是“按照中共中央精神曾坦誠予以批評……此詩表達了胡喬木期望周揚給予理解,并保持戰友情誼的懇切心情”[36]?,F在人們追述此事,參考的主要是當事人的回憶性史料,但這些回憶本身矛盾重重。[37]當然,最后的結果是周揚在胡喬木的“動員”下公開檢討:“胡喬木來到周揚的院子,一進門,見到周揚深深地鞠了一躬?!瓌裰軗P檢討,他只要反省幾句,這場批判就可了結……經不起胡喬木再三‘誠懇’的勸說,答應接見記者講幾句?!?span id="6gqupnx" class="super">[38]

如今時移世改,四十年一晃而逝,對于20世紀80年代那次沖破禁區的話語探索,不少學者依然“心向往之”,因此也普遍性地同情周揚。他們基于強烈個人政治傾向性的歷史觀,不免給予周揚那篇文章以及相關思潮很高的評價,認為其“是很必要而及時的,表現了他的理論勇氣,是周揚做的一件好事”[39];而與此同時,對于胡喬木則不置可否:“而胡喬木,也許又是身不由己地做了一件并不一定孚眾望,也避免不了將由歷史鑒定其是非的事。”[40]總之,這類對周、胡二人所作的褒貶臧否,因為歷史觀的局限性,往往忽略了更為宏大的歷史背景和時代語境,并非建立在多層史料發掘的基礎上。事實上,在這件事的回憶與評價上,由于意識形態的制約,也鮮有人從理論正面(也即兩人各自的理論文章[41]—這是基本史料)來分析問題。周揚及其寫作組在當時撰寫這篇文章,以馬克思早期探索中尚不成熟的思想作為“馬克思主義”的核心,實質上是借推動思想解放之機,規避并突破經典馬克思主義的理論體系,以此介入社會思想問題。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馬克思將普遍交換視為異己物。但需注意,在馬克思的理論發展中,“異化”概念很快就被揚棄。在其理論體系創建中,馬克思以現實的階級斗爭和政治經濟學批判取代了早期的哲學異化觀念。《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只是馬克思思想探索期的成果,標志其理論關注點從哲學思辨轉向政治經濟學。政治經濟學批判使馬克思不僅實現了范疇術語的轉變,更根本的是理論邏輯的轉型,生產、生產力、生產關系、經濟基礎、上層建筑等概念構成了馬克思主義的核心理論根基。從這個角度看,周揚這篇報告對馬克思的論述實際上是起草組在特定歷史觀作用下生成的。報告在文化史意義上或許具有推動思想解放的積極動機,但在思想深度、學術觀點和理論邏輯上存在明顯不足。

歷史觀的偏差會導致對于史料的誤讀,乃至歪曲而遮蔽歷史本相,卻也不可避免受史料和歷史結果的制約。在陳寅恪看來,真正的史學“材料大都完整而較備具,其解釋已有所限制”,并非那種“利用一二細微疑似之單證,以附會其廣泛難征之結論”[42]?;仡檾凳陙碛嘘P魯迅的著述,盡管每部著作或文章都引用了與魯迅相關的史料,但為了佐證某種觀點,有時會過分強調特定史料,從而強化魯迅的某一個面向,因此也有意無意地忽略了魯迅的全貌。其結果正如有學者所指出的:“以前看重的是魯迅對國民政府的批判、對左派和革命的同情、是他的韌性戰斗精神,而現在大受青睞的是魯迅和左派的齟齬、魯迅的思想矛盾、困惑與其內心晦澀的一面?!?span id="3ue9adn" class="super">[43]就連同一作者不同時期寫的材料都大相徑庭[44]。但是,魯迅研究界對于片面解讀魯迅的觀點,往往可以給予有力的回擊,因為關于魯迅的史料,特別是《魯迅全集》所呈現出的魯迅的復雜面貌已經逐漸成為學術共識,劍走偏鋒、斷章取義的刻意誤讀極容易被發現。

本節內容構成了探索中國現當代文學研究史料視域的基礎。缺乏正確的歷史觀指導,文學史研究將難以達到深入的層次。歷史觀的差異不僅會影響史料的篩選與運用,更會在闡釋層面引發不同的傾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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