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現當代文學研究的史料視域
- 劉楊
- 9775字
- 2025-08-14 17:01:34
引論 歷史經驗與史料問題
從《中國新文學大系(1917—1927)》(以下簡稱“《大系》”)的編纂到當下若干中國現當代文學史料研究專著的出版,史料在本學科學術發展中的作用愈來愈受重視。相較于“現代文學史料學”“作為一門學術研究的類別而得到重視與發展”[1],當代文學史料整理與研究雖未臻完備,卻已有一定基礎。不少專家學者從不同側面,持續推進當代文學史料整理與研究工作。中國現當代文學研究中基于史料的歷史視域和基于審美的批評視域,逐漸形成了互融互補的學術格局。審美意識和歷史意識并重,越來越成為中國現當代文學學科的鮮明特色。
本書并不是從史料學的本體論證現當代文學史料學的體系和方法,而是通過理論辨析和具體研究實例,深入討論文學史研究實踐中史料整理、運用的經驗與問題,同時分析史料視域如何進一步激活和豐富作家作品研究、文學思潮研究、文學史研究。所謂“靡革匪因,靡故匪新”[2],今天我們研究文學史、討論史料問題,首先要回到學術史,總結已有的學術經驗,明晰尚待解決的問題。
首先,成規模的史料收集、整理與編纂,為文學史研究乃至學科發展奠定了最為堅實和重要的學術基礎。昭明太子蕭統的文學集團在*編者注:本書編校時,為保持原始資料的原貌,對早期文獻中習用的助詞用法和特殊用語、引用的外國書名和人名的譯法等均未改動,僅對文字上的脫誤進行了技術性的訂正。
編《文選》時,提出了“事出于沉思,義歸乎翰藻”[3]的選錄標準,按文體分為三十七類。盡管《文選》所收錄的篇目只是文學作品,但其影響是革命性的,也是歷史性的。它建立起文獻資料的整理標準與分類體系,顯示出收集、整理文獻時學術眼光的重要性,并啟發了后代學人不斷推出選本,在自設標準上提取“經典”。這種“經典化”意識驅動下的“選學”,雖然曾被新文學陣營批評,但對中國學術傳統的影響,卻一直蔓延至《大系》的編纂,且至今仍未停歇。
《大系》以現代意義上的“文學”為編選對象,要打破原有范式。新范式的探索意味著選本要找準定位。茅盾將這項工作看成“將最初十年內的‘新文學’的史料作一次總結”[4],傅東華也認為“《大系》固然一方面要造成一部最大的‘選集’,但另一方面卻有保存‘文獻’的用意”[5]。當時趙家璧的設想是:“物色每一方面的權威人士來擔任,由他擇優拔萃,再由他在書前寫一篇較長的序言,論述該一部門的發展歷史,對被選入的作家和作品進行評價。每個文藝團體有一篇歷史,每個重要作家附一段小傳,再把這一部門未入選作品編一詳目附于書后,說明出處,好讓讀者去自己查閱,借此可了解這一部門十多年來收獲。”[6]中國現代文學的作品、批評等大多散見于文學期刊上,如果研究現代文學只關注那些有選集、文集的大作家,無法復現和感知當時實際的文學生態。如果不加選擇漫游式地看材料,又無法顯示出文學、文體發展的結構性和規律性。在這個意義上,《大系》的編纂使散落在雜志上的作品經“權威”之手整理而變得有序。這種“有序”的背后,實際上是將不同社團、流派、藝術傾向的作家作品擇要而錄。因此,這一學術行動隱含著新文學家的自我經典化愿景。《大系》的編纂提供了一種集體開展史料建設的重要范式,而每一卷的《導言》成為后來文學史研究和寫作的基礎,其中各卷編者的權威性、審美眼光、認真態度不可復現。但是《大系》依然存在著歷史意識與審美意識的內在齟齬,保存歷史文獻的必要性最終戰勝了審美標準的統一性,這使得《大系》各卷收錄的作品水平參差不齊。盡管如此,后人依然在這個基礎上,不斷篩選、壓縮作家作品進入文學史,而文學史關于新文學第一個十年的作家作品的選擇大多都在《大系》所列框架內,乃至部分論斷至今仍沿襲了當時的說法。
改革開放后,不少學者有計劃地出版了一系列叢書,諸如中國當代文學研究資料叢書、中國新時期文學研究資料匯編、中國當代文學史資料叢書、中國當代文學批評大系等,以及新編的作家全集、文集等,都為建立史料學提供了重要支撐。此外,《文藝爭鳴》《東吳學術》等刊發了當代作家系列年譜,及洪子誠、吳秀明、李輝等諸多學人從不同角度,編纂史料選本,整理、保存了重要資料。這些史料雖然類型和體量不同,但大多具有搶救性保存或學術篩選的意義,為后來的文學史研究者“重返歷史現場”提供了鮮活的史料。與此同時,鑒于新中國文學史料汗牛充棟,不同學者根據自己的史家眼光,在處理史料的過程中也凝結了不同的學術觀念和方法,為后人提供了重要的學術參照。
其次,基于史料梳理而開展的具體問題研究,為文學史研究進入解釋學循環提供了豐富的闡釋向度。在20世紀20年代以后,有不少共時性的資料集顯示出當時的學者已經具有了史料意識,比如霽樓編的《革命文學論文集》(上海新學會社,1928年),洛蝕文編的《抗戰文藝論集》(譯報圖書部,1939年),李何林編的《中國文藝論戰》(中國書店,1929年),蘇汶編的《文藝自由論辯集》(現代書局,1933年),等等。阿英除了編輯《中國新文學大系》第十輯《史料·索引》外,還用不同名字出版了幾種關于中國現代文學史料,如阮無名《中國新文壇秘錄》(上海南強書局,1933年)、錢杏邨《現代中國文學作家》(上海泰東圖書局,1928年)、張若英《中國新文學運動史資料》(光明書局,1934年)。這些史料選本的編纂,不僅體現出時人敏銳地意識到文學研究中史料的重要性,還為我們深入地了解當時的社會背景、思潮提供了同時代人的多維觀念。
史料學不僅指史料整理,還包含著研究,甚至“研究之研究”。正如張志忠所言:“中國現當代文學研究的史料,需要認真發掘,這一努力永遠不會停止。但是,這首先不是一個理論問題,而是一個具有很強的實踐性的話題,因而是有著持續觀照的必要性的。”[7]以往由具體史料整理研究而生發的文學史研究成果頗豐,我們需要總結其中的寶貴經驗。比如“潛在寫作”史料的整理與研究,打開了特定時期文學研究的新視域;“重返”旗幟下的文學史研究,鉤沉了不少重要史料并帶動了新中國文學研究的“歷史化”;通俗文學史料的整理和相關理念的提出,助推了文學史觀念變革和理論創新;文學制度史料的發掘與研究,豐富了外部語境和文本生產之間的關系研究;版本史料的對比研究,打通了內部研究和外部研究的關聯;口述史料的整理與研究保存了鮮活的歷史記憶;新媒介語境下新類型史料的運用,提出了不少新問題。上述舉例掛一漏萬,意在說明不同類型、不同領域的史料研究,在推動文學史研究和作家作品研究中發揮了不同的學術功能。這些學術成果中的經驗在日后史料學體系建構過程中,有待進一步總結、歸納。
其三,從史料研究生發出的理論探索意識,促進了現當代文學研究中的歷史意識與批評意識的互動相生。在現代文學史料研究中,從朱金順、樊駿的史料學設想到21世紀后劉增杰、付祥喜等學者的史料學論著,都或多或少給中國現當代文學史料學體系建構提供了寶貴的理論經驗。吳秀明在2012年提出史料學可“在研究思路、格局、向度和方法上”推動中國當代文學研究“戰略轉移”[8]的設想后,又出版了厚重的學術專著《中國當代文學史料問題研究》,頗具理論價值。此外,《文藝爭鳴》2016年第8期刊發了數篇討論新中國文學史料的論文,均有其理論意義。如張福貴從歷史價值與構成邏輯的角度剖析了史料與研究主體、語境的關系(《當代文學史料的歷史價值與構成邏輯》),丁帆從馬克思主義唯物辯證法的角度呼吁搶救共和國文學史料(《亟待搶救的共和國文學史料》)。年輕一代的史料研究學者也逐漸關注史料學的理論建設問題,如斯炎偉即提出因理論缺席所導致的“革命性力量”的匱乏,使史料研究受到諸多誤解(《當代文學史料研究中的理論思維問題》)。總體來看,這些學者或圍繞文學史料研究提出過宏觀的理論構想,或圍繞史料整理與研究的具體路徑、問題發表過獨到見解,都為中國現當代文學史料學的建立提供了可供借鑒的理論資源。
在如此豐富的學術積累基礎上,今天的中國現當代文學研究中史料所發揮的作用越來越重要,但也正因如此,有三個問題需要我們進一步反思。本書之所以不擬開展專門的類似古典文獻學一樣的史料學體系研究,也是為了通過具體的研究實踐,先回答這三個問題。在大量研究實踐基礎上,這三個問題在學術實踐中一定程度上得到解決后,我們才能談如何建立中國現當代文學史料學,甚至中國現代文學文獻學的學術體系。
第一,文與史如何兼容而不是偏廢?不能不承認的是,當“歷史”以其略帶神秘感的魅惑力召喚研究者到場時,史料成為文學史研究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甚至研究者的觀點、態度、主張都難免借由史料出場。這與文學研究的泛理論化、泛文化化有著密切的關系,在經歷了反本質主義的理論爭鳴后,學術界關于文學是否具備審美本質也莫衷一是,這種文學觀念的范式轉化深深影響了現當代文學研究的學術格局,也出現了許多表達隱憂的觀點[9]。必須指出的是,文學的審美品質是其不同于其他文字性材料的本質。“文本”(Text)固然可以包含史料和作品,不過文學文本和非文學文本之間的區別不在于本質主義上的審美,而在于生成機制上的審美。伊格爾頓在討論文學是什么時曾經提出:“事實上,這就像試圖確認一切游戲所共有的單獨的區別性特征一樣地不可能,文學根本就沒有什么‘本質’。如果把—篇作品作為文學閱讀意味著‘非實用地’閱讀,那么任何一篇作品都可以被‘非實用地’閱讀,這正如任何作品都可以被‘詩意地’閱讀一樣。”[10]引文中的反本質主義思想未必正確,但伊格爾頓提出一個很重要的問題,即文學的審美機制問題。這種審美機制不是一種排除性的機制,而是一種中介性的機制。筆者堅持認為文學具有審美本質,但這一“審美本質”不同于形式主義和新批評所堅守的“文學性”。審美的維度多元且復雜。具體來說,文學作品以其獨特的藝術形式成為連接作者、讀者以及世界的橋梁,它允許不同的讀者通過閱讀過程從多角度思考人生和世界,而這種思考并非直接源自感官刺激。不同于雕塑、繪畫和音樂等其他藝術門類,文學的審美過程需要通過對文字的表征來構建心理表象。這一過程中,讀者無法直接通過視覺、聽覺或觸覺等感官來感知作品,而必須在心中完成對作品的審美體驗。文學具有其獨特且不可替代的審美本質,但也正因如此,審美主體審美經驗的生成離不開外部經驗的作用。
在此前提下,我們重視史料的目標不僅僅是解決歷史問題,更是深入理解文學發展本身的問題。然而,要做到這一點,前提則是對一個特定時期的文學史有著全面而深入的了解。恩格斯曾提出:“即使只是在一個單獨的歷史事例上發展唯物主義的觀點,也是一項要求多年冷靜鉆研的科學工作,因為很明顯,在這里只說空話是無濟于事的,只有靠大量的、批判地審查過的、充分地掌握了的歷史資料,才能解決這樣的任務。”[11]史料是文學作品產生和流傳的歷史見證。挖掘和利用史料有助于拓寬文學研究的視野,使研究者能夠從歷史、社會、文化等多個角度審視文學作品,從而形成更為全面、立體的審美判斷。當然,這要建立在對史料批判性審查的基礎上,從而提高文學研究方法的嚴謹性和可靠性,使研究成果更具說服力和可信度。
其實,文學史研究中史與文的沖突,并非無法解決。談到歷史,人們往往容易抽象為對歷史大勢或曰“規律”的把握,這樣宏大的歷史觀對歷史的整體性和規律性雖能有所洞悉,但也不可避免造成一種同質化的歷史敘述:只見“歷史”而不見“人”。正是通過描繪“人”在歷史中的生活、情感和命運,文學才能展現出歷史的豐富性和多樣性。因此,文學史研究中以文學作為基準點,以“人學”統一歷史性與文學性,可以更好地把握歷史的內在規律和人性的真實面貌。歷史畢竟是“‘實在的’歷史,即人和人類行動的歷史”[12]。可以說“個人的吃穿住行、生老病死、愛恨情仇構成了‘日常生活’的歷史、人性的歷史”[13],正因如此,“人”在歷史中的位置才顯得尤為重要。通過關注“人”在歷史中的生活、情感和命運,我們可以更好地理解歷史的豐富性和多樣性,從而為文學史研究提供更為全面的視角。“文學是人學”不是一句空話。作為人文學者,我們應該致力于理解作為生命個體的“人”所展開的具體文學話語和行動,設身處地去理解每個知識分子的內在精神世界。比如20世紀30年代“兩個口號”的論爭中,因為魯迅對“四條漢子”的諷刺以及對胡風的維護,后來許多學者都天然地將錯誤歸結于周揚等人。周揚、胡風、馮雪峰等人近半個世紀的恩怨,都與這件事有著密切的關系。但是,當我們回到歷史語境中進入他們的精神世界,理解方式可能就不會這么簡單。周揚等人在上海冒著生命危險開展地下斗爭,在白色恐怖中與中共中央失去聯系,只能從報紙、廣播中獲取信息。因此,他們的忠誠和信仰是值得肯定的。當馮雪峰作為特派員到了上海以后,因為無法確定周揚等人的黨性和表現,先找了他信任的魯迅,并在魯迅那里得知了許多負面消息,周揚的委屈和不滿是可以理解的。馮雪峰在叛徒不斷出現的上海,要先考察周揚等人的形跡是否符合組織紀律。按馮雪峰回憶,魯迅一見到他便“悄然地說:‘這兩年我給他們擺布得可以!’(魯迅這第一句話,我在一九五一—一九五二年間寫《回憶魯迅》時,沒有照原話寫,改寫為這樣一句話了:‘這兩年的事情,慢慢告訴你罷。’)”[14]。魯迅作為左翼文學的旗幟性人物,在創作實踐和社會影響上都無人能及,但周揚等人用組織上下級關系知會魯迅這位黨外人士,許多問題并沒有尊重魯迅的意見,自然也不妥當。因此,我們看待“左聯”的諸多矛盾并不能脫離當事人各自所處的語境。周揚確實存在宗派意識和工作作風上的問題,但是其在白色恐怖下的忠誠和所付出的努力不應被忽視。至于胡風所作所為,是個人性格使然,還是話語權力爭奪,也需要結合語境和史料辯證剖析。
第二,在文學史的闡釋過程中,史料與理論應如何協同作用?王瑤曾說過:“經常注視歷史的人容易形成一種習慣,即把事物或現象都看作是某一過程的組成部分;這同專門研究理論的人習慣有所不同,在理論家那里,往往重視帶有永恒價值的東西,或如愛情是永恒的主題,或如上層建筑決定于經濟基礎之類。研究歷史當然也需要理論的指導或修養,但他往往容易把極重要的事物也只當做是歷史發展過程中出現的一種現象;這是否有所蔽呢?我現在只感覺到了這個問題,還無力做出正確的答案,這或者正是自己理論修養不足的表現。”[15]由此可見,在現代學術研究中,要完成對史料的闡釋和價值提煉,理論有其重要的作用。但我們要注意的是,在西方當代學術語境下,理論(Theory)這一概念具有相當的包容性。尤其是在后現代的學術范式中,傳統意義上的文學理論已被文化研究所取代。即便在大學學科體系中,某學者或許身為文學系教授,但當“理論”被提升至邏輯上的上位概念時,其所從事的“理論研究”(Dotheory)并非將理論視為文學研究的二級概念。相較于此,將理論研究與史料研究、作品批評等并列,以及由此產生的二元、三元對立觀念,實為中國學術的獨特思維。我們在現有學科模式下習慣于將文學作為邏輯上位概念,而將理論、作品、史料等作為文學的附屬詞,使其成為文學的下位概念。實際上,如果超越這種思維,在文學研究“歷史化”的視域中,我們可以看到,它是由文學性與歷史性兩個維度支撐的,是基于對文本的“雙值性”[16]的把握而發生的闡釋活動。
近年來,中國當代文學研究的“歷史化”研究成果有些確實偏離了文學的審美本性,而更像是歷史研究。這一過于強勢的文化研究與闡釋范式既受到西方理論的影響,也與文學研究者的認識論密切相關。從馬克斯·韋伯以來的“學術”視角來看,致力于“中立”地生產“客觀”的知識,被視為一種似乎比較“學術”的方法。然而,這種理念從社會學到文學領域的知識旅行,導致文本不再被視為作家生命經驗和情感投射的產物,而是被視為一個時代思想、文化的歷史遺留。在這種背景下,借助某種理論從中制造“問題”被認為是研究的正確途徑。這是我們要反對的。
我們不反對文化研究的模式,但反對在文學研究中排斥審美闡釋,而將文學和歷史的本質差異抹殺。在伽達默爾看來:“人們若要把歷史意識與過分學究氣的觀念或世界觀扯在一起,那么歷史意識就什么也不是……歷史意識并不是一種特別學究氣的或以世界觀為條件的方法論立場,毋寧說,它是我們的感官精神的一種裝置,它預先規定了我們對藝術的眼光和感受。”[17]因此,我們應該在文學研究中注重史料,顯示出必要的歷史意識,但也不能忽視文學理論的獨特作用。在預定理論統攝下的文本闡釋,實際上很有可能帶來對文學文本的簡單化理解傾向,而遮蔽了文學文本闡釋空間的開放性。
以尋根文學為例,陳曉明在《中國當代文學主潮》中清醒地意識到“它們本來無所謂‘文化性’,更談不上‘根’之類的東西”[18]。但現在的文學史大多認為“配合理論主張,一些具有強烈文化意識的作家創作出了一批有明顯‘文化尋根’傾向的作品”[19],并將阿城的“三王”、李杭育的“葛川江系列”、賈平凹的“商州系列”和莫言的“紅高粱系列”等產生時間和背景并不相同的作品堆在一起,使其仿佛處在“尋根”理論之下。而如果引入史料視域,我們不難發現在20世紀80年代,對于這種理論概括方式已經有人提出了質疑:“片面地夸大某種歷史文化在文學中的表現,把作品視為特定文化思想的形象翻版,尤其反映在對阿城小說的評斷中……‘吳越文化’‘秦漢文化’或許可以表達我們對李杭育、賈平凹有關作品地域色彩的一般感受,但用來說明或概括‘葛川江系列小說’‘商州系列小說’的藝術內容、藝術價值和個性特色恰恰是并不充分和精當的……阻斷了作品意義與讀者更普遍的聯系。”[20]其實這則史料有很多真知灼見,但因不符合當時熱情擁抱現代性的學術潮流而遭到忽視。如今我們所認為的尋根文學代表作品仿佛就成功實踐了尋根的理論內涵,而它們的可闡釋空間也就因此被封閉。但如果我們回到歷史現場看一看當時的批評史料,會發現這些文本仍有較大的闡釋空間。例如,認為“《爸爸爸》中描寫的民情鄉俗,其功能也明顯是傾向于人類社會學、民俗學的,表現出狹義文化觀念的特征”[21],以及“丙崽的幼兒心態實質上是人類的原始心態……是其抽象性和象征性的重鑄”[22],撈渣并不僅僅是儒家仁義的象征,而是“一種驚人的理性凝聚文化淵源”[23]。現在來看,這些史料可以從不同的理論視角,打開后來被歸入“尋根”的若干文本的闡釋空間。這也啟示我們當代文學的解釋學循環若要真正發揮作用,就需要不斷激活文本的理解向度。這些作品的經典化,并不是僅靠外部研究的“八卦”資料便能完成,而恰恰需要多維的審美闡釋以彰顯其藝術和思想魅力。
第三,中國現當代文學史料獨特的問題與方法是什么?中國古典學術中,經學與史學關系密切,而其基礎方法有相同之處。這些方法不斷完善,到了清朝中前期已經蔚為大觀。在現代學術體系建立以后,中國古典文獻學成為一個二級學科,清晰梳理了歷代文獻研究者留下的學術方法。中國現當代文學的學術傳統畢竟是以新文學為主流,由現代思想催生的,至少是現代知識分子面對中國社會的現代轉型大背景所發之思,尤其是現代媒介和電子科技發達的今天,我們面對的對象和古典文學學者面對的對象有著明顯的差異性,單純地講方法論上的“古典化”,在處理一部分現代文學問題時是奏效的,但從長遠來看,恐怕還難以為繼。
對于中國現當代文學而言,盡管有一些學者提出現代文學文獻學的學術設想,但這個學科畢竟還年輕,相當多文獻史料的價值還有待辨析。中國現當代文學史料所面臨的新問題,需要我們探索能解決這些問題的方法。從史料的保存方式來看,現代傳媒的飛速發展和媒介變革的速度,決定了史料的類型、流傳方式有別于古代文獻。特別是隨著電子數據庫的大量涌現,汗牛充棟的史料得到了有效保存,免受時光的侵蝕和戰火的破壞。然而,這也帶來了新的問題。由于原始資料極為豐富,研究者大多時候不是缺少史料,而是苦于已有史料文獻卷帙浩繁,難以竭澤而漁。因此,史料的擇取和篩選已經不能完全依靠傳統的目錄學方法。從史料的類型來看,中國古代“七略四部”分類的方法顯然也不適用于現代史料學特別是文學史料的研究。文學史料不僅包含著文學作品、文學評論,還包括大量外部史料,而它們與文本的生產和傳播密切相關。從史料的學術功能看,古典文獻學對文獻的整理起到了“辨章學術,考鏡源流”的作用,但主要是解決學術研究準備階段的問題。現代文學學術研究的分類決定了史料的學術功能更為多樣化。
基于上述問題意識,本書雖然不致力于建構中國現當代文學史料學的學術體系,但作為一種“學術準備”,融合了筆者對于史料、理論、文本如何在文學史研究中有機統一的思考。第一章主要探討了文學史觀與文學史料之間的關系,指出不同的歷史觀會對文學史料的搜集、整理和使用產生不同的影響,進而圍繞進化史觀和唯物史觀在文學史料運用中的不同體現,闡述了文學史觀對史料運用的影響。這一章是全書的理論基礎,為后續各章提供了必要的學術背景和思考框架。第二章主要關注史料中的話語,剖析宏大歷史話語與個人話語之間的關系,通過分析這些個人話語如何轉化為對歷史的認知和理解,探討了從個人抵達歷史的可能性,以及通過多重史料的互證,怎樣更全面地揭示文學史真相。第三章到第五章從作家和作品出發,討論史料如何激活文學研究中最重要的作家作品研究。第三章主要探討了趙樹理、周揚、丁玲、張恨水等不同類型的文人,在多維史料視域下辨析其創作問題與歷史形象。這些例子展示了史料發掘對于作家研究的重要性。第四章通過分析被忽略的巴金早期經驗,重構巴金研究的話語基礎,體現了拓寬史料視域的重要性。第五章主要探討了版本研究的現代范式,既有必要的理論討論,又結合具體案例探索現代版本研究多樣可能性。第六章是從史料的角度對這一重要文學史話題的探討。該章首先分析了新文化運動與俗文學史料整理的關系,接著指出了當代通俗文學的史料特點和存在的問題,最后提出了重審現當代文學史的雅俗之辨的可能性和必要性。
[1] 陳思和:《現代人不應該遺忘什么?》,《豕突集》,漢語大詞典出版社,1998年,第71頁。
[2] 馬一浮:《馬一浮集》第1冊,浙江古籍出版社,1996年,第98頁。
[3] 朱自清在《〈文選序〉“事出于沉思義歸乎翰藻”說》(《國學季刊》,1946年第6卷第4期)一文中,曾經詳細梳理過歷代學人對此言的闡釋,此處不再贅述。
[4] 茅盾:《〈中國新文學大系·小說一集〉編選感想》,《良友畫報》第103期,1935年3月15日。
[5] 上海魯迅紀念館編:《趙家璧文集》第1卷,上海文藝出版社,2008年,第298頁。
[6] 同上,第267頁。
[7] 張志忠:《強化史料意識穿越史料迷宮―關于中國現當代文學史料問題的幾點思考》,《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2010年第2期。
[8] 吳秀明:《史料學:當代文學研究面臨的一次重要“戰略轉移”》,《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2012年第2期。
[9] 例如張清華:《為何要重提“文學性研究”》,《當代文壇》,2023年第1期;姚曉雷:《重視“史”,但更要尋找“詩”―也談當下文學研究中過度強調史料建設作用的迷津》,《學術月刊》,2017年第10期;郜元寶:《“中國現當代文學研究”的“史學化”趨勢》,《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2017年第2期。
[10] [英]伊格爾頓:《二十世紀西方文學理論》,伍曉明譯,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1987年,第10頁。
[11] [德]恩格斯:《卡爾·馬克思的〈政治經濟學批判〉》,《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39頁。
[12] [德]恩斯特·卡西爾:《人論》,李琛譯,光明日報出版社,2009年,第173頁。
[13] 孫先科:《當代文學歷史話語的敘事策略與歷史觀》,《文藝報》,2006年4月25日。
[14] 馮雪峰:《有關一九三六年周揚等人的行動以及魯迅提出“民族革命戰爭的大眾文學”口號的經過》,《新文學史料》,1979年第2輯。
[15] 王瑤:《王瑤全集》第5卷,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662頁。
[16] [法]朱莉婭·克里斯蒂娃:《符號學:符義分析探索集》,史忠義等譯,復旦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91頁。
[17] [德]伽達默爾:《美的現實性―作為游戲、象征、節日的藝術》,張志揚等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1年,第14―16頁。
[18] 陳曉明:《中國當代文學主潮》,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328頁。
[19] 金漢總主編:《中國當代文學發展史》,上海文藝出版社,2002年,第517頁。
[20] 吳秉杰:《文化“尋根”與“尋根文學”―評一股文學潮流》,《小說評論》,1986年第5期。
[21] 李東晨、祁述裕:《繆斯的失落與我們的尋找―兼評〈爸爸爸〉和〈棋王〉》,《當代文壇》,1987年第5期。
[22] 方克強:《阿Q和丙崽:原始心態的重塑》,《文藝理論研究》,1986年第5期。
[23] 暢廣元:《〈小鮑莊〉心理談》,《當代作家評論》,1986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