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魏都風雪·無忌
- 戰國四君子
- 一顆小豆粒
- 4946字
- 2025-08-11 02:45:15
大梁的雪,是從午時三刻開始落的。
起初只是零星幾點,沾在朱漆宮墻的琉璃瓦上,轉瞬便化了,只留下一道淺淺的水痕,像極了那些被魏安釐王壓在案頭的奏疏——墨跡未干,便已失了分量。可到了未時,風忽然緊了,卷著雪沫子從西北方的夷門灌進來,打在沿街酒肆的幌子上,“嘩啦”一聲扯斷了麻繩,幌子墜在雪地里,被往來行人踩得只剩半截竹骨。
信陵君魏無忌站在府邸的回廊下,望著庭中那株老梅。梅枝被雪壓得彎了腰,枝頭卻仍有幾朵殷紅的花苞,像被凍住的血珠,倔強地不肯綻開。他身上只著了件素色錦袍,外罩一件玄色披風,領口的貂毛被風雪吹得微微顫動。身后的侍從來回踱了兩趟,終究還是忍不住低聲道:“公子,雪大了,回屋吧?仔細著了寒。”
魏無忌沒回頭。他的目光越過庭院,落在遠處宮城的方向。那里的角樓在風雪中若隱若現,飛檐上的銅鈴被風吹得亂響,卻傳不出半分清亮的調子,反倒像困在籠中的獸,一聲聲嗚咽著,透著說不出的沉悶。
“知道了。”他淡淡應了一聲,聲音里聽不出喜怒。可搭在廊柱上的手指卻微微收緊,指節泛白——那是他在朝上與兄長爭執時,才會有的模樣。
三日前,秦國的使者剛離開大梁。那人站在朝堂上,皮靴碾過金磚地,說秦將白起已破韓陘城,兵鋒直指魏境,若魏王肯割讓南陽之地,秦王便愿“暫息干戈,共御天下”。魏安釐王當時正把玩著手中的羊脂玉璧,聞言眼皮都沒抬,只問群臣:“諸卿以為如何?”
滿朝文武,或低頭看靴尖,或仰頭看梁柱,唯有信陵君出列道:“秦乃虎狼之國,割地以求安,無異于抱薪救火。臣請領兵五萬,扼守白馬津,再聯合韓、趙,共抗強秦。”
話音未落,魏安釐王手中的玉璧“當啷”一聲掉在地上,裂成了兩半。“王叔”——他總是在動怒時,刻意用這聲稱呼提醒魏無忌的身份,“你是忘了當年合縱伐秦,損兵折將的事了?如今我魏國力弱,能保境安民已是幸事,何必再引火燒身?”
“兄長!”魏無忌上前一步,袍角掃過階前的香爐,“秦兵已在韓境屯糧二十萬石,其意豈在南陽?若今日割南陽,明日便要酸棗,后日……”
“夠了!”魏安釐王猛地拍案,案上的青銅酒樽震得跳起,酒液濺在明黃的龍袍上,“寡人看,你是閑居太久,骨頭癢了!即日起,無寡人之令,不得踏出府邸半步!”
雪還在下,把廊下的青石板蓋得嚴嚴實實。魏無忌呼出一口氣,白霧在眼前散開,又被風卷著融進漫天風雪里。他轉身進了內室,侍從來要解他的披風,卻被他按住了手。
“取件尋常布袍來,再備些碎銀。”他看著銅鏡里自己的臉,眉宇間尚帶著幾分英氣,只是鬢角已有些許華發,“我要出去走走。”
侍從愣住了:“公子,王上有令……”
“王上的令,是不許‘信陵君’出府。”魏無忌拿起案上的玉簪,將發髻打散,再用一根普通的木簪束起,“可沒說不許一個尋常的魏人,去街上看看雪。”
半個時辰后,大梁城的街道上,多了一個身著灰布袍的男子。他身材高大,步履沉穩,腰間揣著個錢袋,偶爾會駐足看一眼街邊攤販的貨物,眼神平和,仿佛真是個出來采買的尋常百姓。只有那雙眼睛,在掃過街角蜷縮的乞丐、酒肆里爭吵的商人時,會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銳利——那是常年居于上位者,習慣了洞察人心的本能。
風雪漸大,街上的行人漸漸少了。魏無忌攏了攏衣襟,朝著西北方走去。那里是夷門,大梁城最破舊的城門,門外便是通往秦國的官道,門內則聚居著販夫走卒、三教九流。尋常貴族避之不及,可魏無忌卻總覺得,只有在這里,才能聞到一點真實的人間煙火氣。
夷門的城樓早已斑駁,墻皮剝落處露出里面的夯土,被風雪打濕后,像一塊浸了水的臟棉絮。城門下縮著個老卒,抱著一桿銹跡斑斑的戈,見有人過來,眼皮都懶得抬。魏無忌剛要往里走,卻被一個蒼老的聲音叫住了。
“這位先生,請留步。”
魏無忌回頭,看見城門邊的窩棚里,坐著個穿粗麻短打的老者。老者約莫七十多歲,頭發花白,臉上刻滿了皺紋,卻不顯得佝僂,脊背挺得筆直,手里正拿著一根細麻繩,慢條斯理地編著草鞋。他的眼睛很亮,像兩口深井,落在魏無忌身上時,帶著一種審視的意味,卻又不失溫和。
“老丈是叫我?”魏無忌停下腳步。他看這老者氣度不凡,不像是尋常的看門人,心里已多了幾分留意。
老者放下草鞋,指了指窩棚邊的一塊青石:“雪大,進來避避吧。”
魏無忌也不客氣,掀開門簾走了進去。窩棚不大,里面堆著些干草,墻角放著一個陶罐,散發著淡淡的酒氣。老者遞過來一個粗瓷碗,碗里盛著熱酒,酒液渾濁,卻帶著一股醇厚的暖意。
“在下侯嬴,是這夷門的看門人。”老者自報家門,語氣平淡,仿佛在說一件再尋常不過的事。
魏無忌接過酒碗,指尖觸到碗壁的溫熱,心里微微一動。他聽過侯嬴的名字——據說此人早年曾在大梁做過小吏,后來不知犯了什么錯,被貶到夷門看城門,卻因見識不凡,在市井間頗有聲望。只是他久居府邸,竟從未想過要來結識。
“在下魏……魏季。”他略一遲疑,用了個化名。
侯嬴“哦”了一聲,沒再多問,只是端起自己的酒碗,抿了一口。窩棚外的風雪更緊了,風穿過門縫,發出“嗚嗚”的聲響,像是有人在哭。
“先生從內城來?”侯嬴忽然開口。
魏無忌點頭:“嗯。”
“看先生的步態,不像是常年走市井路的人。”侯嬴看著他的靴子——那靴子雖是粗布做的,卻漿洗得干凈,鞋底的磨損痕跡很輕,“再看先生的手,指節分明,掌心卻沒什么厚繭,想來是不常做粗活的。”
魏無忌笑了笑,將酒碗湊到唇邊:“老丈好眼力。”
“不是眼力好,是見得多了。”侯嬴放下酒碗,目光投向窩棚外,“內城的貴人,要么乘車,要么騎馬,腳不沾泥。只有兩種人會像先生這樣,穿著布衣,步行到夷門來——一種是避禍的,一種是心里裝著事的。”他頓了頓,轉頭看向魏無忌,“先生看起來,不像是避禍的。”
魏無忌握著酒碗的手緊了緊。他忽然明白,為什么市井間會說侯嬴有見識。這人就像一把鈍刀,看似慢悠悠的,卻能一下剖開人心。
“老丈說得是。”他嘆了口氣,“我確實心里裝著事。”
“是為秦國的事?”侯嬴反問。
魏無忌抬眼,有些驚訝。
侯嬴笑了笑,指了指窩棚外:“三天前,秦使的馬車從這夷門出去,車簾沒拉嚴,我看見了車轍里的泥——那是韓地的紅泥,沾了霜,凍得硬邦邦的。昨日,我去肉市買肉,聽見秦國的商人在說,白起的軍隊已經過了汾水。”他拿起一根草繩,在指間繞了繞,“大梁城里的貴人,還在爭論要不要割地。可夷門的百姓都知道,這雪再下幾天,秦兵就要打過來了。”
魏無忌沉默了。他在朝堂上與兄長爭辯時,說的是“五萬精兵”“合縱抗秦”,那些話擲地有聲,卻遠不如侯嬴這幾句來得沉重。因為侯嬴說的,是即將被戰火碾碎的尋常日子——是肉市里的叫賣,是車轍里的泥,是百姓揣在懷里的那點安穩。
“老丈覺得,魏國該怎么辦?”魏無忌問,語氣里帶著一絲自己都沒察覺的懇切。
侯嬴站起身,走到窩棚門口,望著漫天風雪。他的身影在風雪中顯得格外單薄,卻又透著一股執拗的挺拔。
“秦強魏弱,不是一天兩天了。”他緩緩開口,聲音被風吹得有些散,“當年惠王時,魏國尚有龐涓、犀首,能與秦爭雄。可自馬陵之戰后,精銳盡失,再加上這些年大王寵信奸臣,賦稅日重,百姓早就疲了。如今秦國商鞅變法,兵強馬壯,又出了白起這樣的悍將,如狼似虎,哪里是割幾塊地就能滿足的?”
他轉過頭,看著魏無忌:“先生覺得,以魏國現在的兵力,能擋得住白起嗎?”
魏無忌搖頭。他是軍中宿將,自然清楚魏國的底細——都城大梁的守軍看似有十萬,實則老弱過半,軍械也多是陳年舊物,別說白起,就是秦國的偏將,也未必能擋住。
“那聯合韓、趙呢?”他追問,這是他在朝堂上提出的主張。
“韓王早就嚇破了膽,割地求和都來不及,怎會與魏聯合?”侯嬴冷笑一聲,“至于趙國,趙惠文王倒是有血性,廉頗、李牧也是名將。可趙國與秦接壤,常年征戰,兵力損耗不小。就算趙王肯出兵,也得看魏國能拿出多少誠意。”
“誠意?”
“對,誠意。”侯嬴的目光落在魏無忌身上,帶著一種探究的意味,“秦國打魏國,趙國不會坐視不理——唇亡齒寒的道理,趙王懂。可趙國憑什么信魏國?憑大王那幾句空口白話?還是憑那些只會在朝堂上爭吵的大臣?”
魏無忌的心猛地一跳。他忽然明白了侯嬴的意思。魏國缺的不是兵力,不是策略,而是能讓天下諸侯信服的人。一個能放下身段,能聯結人心,能讓趙國人相信“魏國是真的想抗秦”的人。
就在這時,窩棚外傳來一陣馬蹄聲,伴隨著粗聲粗氣的吆喝:“讓讓!都讓讓!”
侯嬴探頭看了一眼,回頭對魏無忌道:“是朱亥來了。”
魏無忌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只見一個壯漢牽著一頭瘦驢,從風雪中走來。那壯漢身高八尺有余,膀大腰圓,臉上帶著一道從眉骨到下頜的疤痕,看著格外兇悍。他肩上扛著一把剔骨刀,刀上還沾著血漬,顯然是剛從肉市回來。
“侯老頭,今兒的酒呢?”朱亥嗓門洪亮,離著還有幾步遠,聲音就已經撞進了窩棚。
侯嬴揚了揚手里的陶罐:“在這兒呢。不過今日有客,你得客氣點。”
朱亥走進窩棚,一眼就看見了魏無忌。他上下打量了魏無忌一番,眉頭皺了起來:“你是誰?穿得這么干凈,來夷門做什么?”
魏無忌剛要開口,侯嬴卻搶先道:“這位是魏先生,來避雪的。朱亥,你剛從肉市回來?今天的肉怎么樣?”
朱亥哼了一聲,把肩上的剔骨刀“哐當”一聲扔在地上,刀刃擦著魏無忌的腳邊劃過,帶起一陣冷風。“不怎么樣。那屠戶欺我是外鄉人,給我的都是些邊角料。”他說著,眼睛瞪得溜圓,死死盯著魏無忌,“不過比起某些人,強多了——穿得像模像樣,卻跑到夷門來裝窮,不知道安的什么心。”
這話里的敵意,傻子都聽得出來。侍從若是在,此刻怕是早已拔劍相向。可魏無忌卻只是笑了笑,拿起桌上的酒碗,遞給朱亥:“壯士辛苦了,先喝口酒暖暖身子吧。”
朱亥愣了一下,似乎沒料到他會是這個反應。他梗著脖子,沒接酒碗:“我不喝貴人的酒。誰知道你這酒里,是不是摻了什么東西?”
侯嬴在一旁慢悠悠地編著草鞋,仿佛沒看見眼前的僵局。
魏無忌也不惱,把酒碗放在朱亥面前的地上,自己又倒了一碗,一飲而盡。“我雖不是什么貴人,卻也知道,壯士靠一把刀養活自己,掙的是辛苦錢,比那些只會空談的人可敬多了。”他看著朱亥,語氣誠懇,“方才壯士說屠戶欺你,若是信得過我,改日我陪你去一趟,讓他給你賠個不是。”
朱亥的臉漲得通紅,像是被人打了一拳。他這輩子,因為臉上的疤,因為是外鄉人,走到哪里都被人嫌棄,就連肉市的小販都敢欺負他。還是頭一次,有人用這樣的語氣跟他說話,沒有鄙夷,沒有畏懼,只有平等的尊重。
他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卻最終只是抓起地上的酒碗,“咕咚咕咚”灌了下去。酒液順著嘴角流到脖子里,他也不在意,喝完把碗一放,粗聲粗氣道:“算……算你有點意思。”
侯嬴抬起頭,看了魏無忌一眼,眼里閃過一絲贊許。
風雪漸漸小了。夕陽透過云層,在雪地上灑下一片淡淡的金光。魏無忌站起身,對侯嬴道:“多謝老丈的酒,也多謝壯士的陪伴。天色不早,我該回去了。”
侯嬴點了點頭:“先生慢走。”
魏無忌又看了朱亥一眼,笑道:“壯士,改日我再來找你喝酒。”
朱亥“嗯”了一聲,別過臉去,耳根卻悄悄紅了。
魏無忌走出窩棚,風雪落在他的臉上,帶著一絲涼意,卻讓他的頭腦更加清醒。他回頭望了一眼夷門,侯嬴正站在窩棚門口,朝他揮了揮手。朱亥也跟在后面,手里還抓著那把剔骨刀,只是臉上的兇氣,已經淡了許多。
他忽然想起侯嬴剛才的話——“趙國憑什么信魏國?”
或許,答案就在這夷門里。在侯嬴的洞察里,在朱亥的耿直里,在那些被貴族們忽視的市井百姓身上。
走在回府的路上,雪已經停了。街邊的屋檐下,有人在掃雪,嘴里哼著魏國的小調。幾個孩子在雪地里追逐打鬧,笑聲清脆,像一串碎玉落在地上。魏無忌看著這一切,心里忽然有了一個念頭。
這個念頭,像庭中那株老梅的花苞,在風雪里憋了許久,終于要破土而出了。
他不知道這個念頭會帶來什么——或許是兄長更深的猜忌,或許是秦國的鐵騎,或許是萬劫不復的深淵。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再像從前那樣,困在府邸里,看著雪落,看著梅謝,看著魏國一步步走向絕境。
回到府邸時,天已經黑透了。侍從見他回來,松了口氣,連忙上前伺候。魏無忌脫下沾了雪的布袍,換上錦袍,坐在燈下,卻沒有像往常一樣看書,只是望著窗外的夜空。
夜空里,一顆孤星格外明亮,像一只眼睛,靜靜地注視著大梁城。
他拿起筆,在一張素箋上寫下兩個字:
“救趙。”
墨跡未干,窗外又起了風。這一次,風里似乎帶著一絲暖意,像是春天的信使,正穿過漫天風雪,朝著遠方奔去。而遠方的趙國都城邯鄲,此刻或許也正飄著雪,正等待著一個來自魏國的消息,一個來自夷門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