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邯鄲高門·趙勝
- 戰國四君子
- 一顆小豆粒
- 4525字
- 2025-08-12 06:10:13
邯鄲的秋意總帶著幾分肅殺,即便在平原君趙勝的府邸里,那股子屬于趙國都城的凜冽也透過雕花木窗,悄悄滲進暖意融融的內室。趙勝正臨窗而坐,手中摩挲著一枚剛從西域傳來的羊脂玉佩,玉質溫潤,卻壓不住他眉宇間的幾分煩躁。案上攤著幾份簡牘,是各地郡守上報的秋收賬目,字里行間盡是尋常,可他偏生靜不下心來。
“相邦,”侍立一旁的老仆低聲提醒,“午時已過,該用膳了。”
趙勝“嗯”了一聲,目光卻沒離開窗外。府邸太大了,大到他站在中庭,能看見東西南北四個方向的角樓,能聽見不同院落傳來的喧嘩——那是他數千門客的聲音。自惠文王登基,他第三次出任趙相以來,這府邸便成了邯鄲城里最熱鬧的地方。各國謀士、落魄士子、勇武劍客,只要有些名聲或本事,投到他門下,總能尋到一席之地。
這是他的驕傲。戰國四公子之名,他趙勝豈能落于人后?齊國孟嘗君養士三千,魏國信陵君禮賢下士,楚國春申君廣納賓客,他平原君府中的門客,論數量、論聲勢,絕不輸于任何一家。每日里,府中宴飲不斷,辯難之聲此起彼伏,有時他會親自參與,聽那些士子高談闊論,從合縱連橫到農田水利,從兵法韜略到詩詞歌賦,那種人才濟濟、仿佛握住了天下智慧的感覺,讓他無比受用。
可今日不同。煩躁像藤蔓,悄無聲息地纏上心頭。他放下玉佩,指尖在案上輕叩,忽然問:“昨日西跨院那邊,為何喧嘩?”
老仆臉上閃過一絲猶豫,囁嚅道:“回相邦,是……是南院的美人,昨日在樓上看見……看見跛足的馮先生過院,一時失了分寸,笑了兩聲。”
趙勝的眉頭猛地蹙起。馮先生,馮忌,一個從魏國來的辯士,腿有殘疾,走路一跛一跛的,卻極有見地,前幾日還跟他論過趙國與燕國的邊境貿易,言辭犀利,頗有道理。他記得自己當時還夸過馮忌,說他“身有不便,心卻通明”,囑咐下人不可怠慢。
“笑了兩聲?”趙勝的聲音冷了下來,“只是笑了兩聲?”
老仆不敢抬頭:“馮先生當時便停了腳,臉色很難看。周圍幾個門客也都聽見了,昨日午后,已有三位門客托故告辭,說是家中有急事。”
“告辭?”趙勝猛地站起身,腰間的玉帶發出一聲輕響,“因為一個婦人的笑?”
他不是沒發過脾氣,府中姬妾也并非個個都懂規矩,但以往即便有失禮之處,也從未鬧到門客要走的地步。他心里清楚,這不是“一個婦人的笑”那么簡單。門客投效,圖的是衣食,更是尊重。在這平原君府里,他們是客,不是奴。一個寵妾,竟敢當眾嘲笑門客的殘疾,這打的不是馮忌的臉,是他趙勝的臉,是整個平原君府的臉面。
“去,把那婦人叫來。”趙勝的聲音不帶一絲溫度。
老仆應聲而去,不多時,便領著一個身著華服、容貌艷麗的女子進來。這女子是趙勝去年納的妾,姓衛,原是邯鄲城里的歌姬,因舞姿曼妙、性子活潑,頗得趙勝寵愛。此刻她顯然還不知道發生了什么,見了趙勝,還嬌笑著福身:“相邦喚妾身來,可是想聽歌了?”
趙勝看著她,心中閃過一絲復雜。說起來,這衛姬確實有可愛之處,聰明伶俐,能解他不少煩悶。可一想到馮忌那難堪的臉色,想到那幾個不告而別的門客,那點憐惜便煙消云散了。
“昨日,你在南樓,見了馮先生,為何發笑?”趙勝問道,目光如炬。
衛姬臉上的笑容僵住了,她顯然沒料到是這事,眼神有些閃躲:“妾……妾身只是覺得……覺得他走路的樣子有些古怪,一時沒忍住……”
“古怪?”趙勝冷笑一聲,“馮先生身有殘疾,本就不幸,你身為我府中姬妾,不存憐憫,反倒當眾嘲笑,是覺得我平原君府中,容得下如此無禮之人?還是覺得,我趙勝待人,便是這般輕賤?”
衛姬被他問得慌了神,“噗通”一聲跪倒在地,連連磕頭:“妾身知錯了!妾身真的知錯了!求相邦饒了妾身這一次,妾身再也不敢了!”她哭得梨花帶雨,楚楚可憐,若是往日,趙勝早已心軟。
可今日,趙勝的心硬如鐵石。他走到衛姬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她,緩緩道:“你可知,你這一笑,寒了多少門客的心?我養士數千,圖的是什么?圖的是他們能為趙國效力,能為我趙勝增光。可若連最基本的尊重都給不了他們,誰還會真心待我?誰還會為趙國賣命?”
他頓了頓,聲音里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絕:“我趙勝,不能因你一人,壞了府中的規矩,寒了天下士子的心。”
衛姬聽懂了他話里的意思,嚇得魂飛魄散,死死抓住趙勝的衣擺:“相邦!妾身錯了!求您看在往日的情分上,饒了妾身吧!妾身愿意去給馮先生賠罪,愿意做牛做馬贖罪啊!”
趙勝輕輕撥開她的手,轉過身,背對著她,對老仆道:“取我的劍來。”
老仆渾身一顫,張了張嘴,想說什么,最終還是沒敢,默默退出去,取了一柄青銅劍來,雙手奉上。
劍身在光線下閃著冷冽的寒光。趙勝握住劍柄,沒有回頭。他能感覺到身后衛姬的哭聲戛然而止,只剩下細微的、絕望的嗚咽。
“你記住,”趙勝的聲音平靜得可怕,“平原君府里,容不下輕慢門客的人。今日殺你,不是因為你犯了多大的錯,是因為你壞了我的名聲,斷了我的根基。”
話音未落,他手腕一翻,劍光閃過。
片刻后,趙勝提著一個錦盒,走出了內室。他臉上已恢復了平日的鎮定,仿佛剛才什么都沒發生過。
“備車,去馮先生院中。”
馮忌的院落很安靜,他正坐在廊下看書,見趙勝親自前來,連忙掙扎著起身,臉色依舊有些蒼白:“相邦大駕光臨,馮忌有失遠迎。”
趙勝快步上前,扶住他,將手中的錦盒遞了過去:“馮先生,昨日之事,是我管教不嚴,讓先生受辱了。這是那無禮婦人的首級,我今日特來賠罪。”
馮忌愣住了,看著那錦盒,又看看趙勝,嘴唇動了動,一時說不出話來。他雖氣惱衛姬的嘲笑,但也沒料到趙勝會做到這個地步。
“相邦……這……”
“先生不必多言,”趙勝打斷他,語氣誠懇,“我趙勝待人,向來一視同仁。府中之人,無論貴賤,敢輕慢門客者,皆以此為例。還望先生莫要介懷,繼續留在府中,為趙國出力。”
馮忌看著趙勝,眼中的怨氣漸漸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復雜的情緒。他躬身一揖:“相邦如此看重我等,馮忌感激不盡。昨日之事,我已不再放在心上。”
趙勝這才松了口氣,又安撫了馮忌幾句,才轉身離開。
消息很快傳遍了整個平原君府,甚至傳到了邯鄲城里。那些原本有些不滿的門客,見趙勝為了維護他們的尊嚴,竟不惜斬殺寵妾,都打消了離去的念頭,反而對趙勝更添了幾分敬畏。一時間,平原君府“禮賢下士”的名聲更盛,甚至有不少原本在猶豫的士人,也紛紛前來投奔。
趙勝坐在堂上,聽著下人們匯報著外面的反應,臉上露出了一絲滿意的笑容。危機化解了,甚至還轉危為安,這讓他心中的煩躁徹底煙消云散。
可他沒注意到,堂下侍立的老仆,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嘆息。那衛姬昨日還在為他舞劍助興,今日便成了一具無頭尸首。為了一個“禮賢下士”的名聲,犧牲一個鮮活的生命,真的值得嗎?或許在趙勝看來,是值得的。名聲,對他們這些貴族而言,有時比什么都重要。至于那個衛姬的死活,不過是權衡利弊后,一個微不足道的代價罷了。這種“重名輕實”的根苗,早已深深扎在他們的骨子里,只是平日里被那些光鮮亮麗的名聲掩蓋著,不輕易顯露罷了。
此事過后,平原君府又恢復了往日的熱鬧。趙勝依舊每日與門客們高談闊論,處理趙國的政務。只是經此一事,府中的姬妾下人,個個都謹小慎微,再不敢有絲毫輕慢門客的舉動。
日子一天天過去,轉眼便到了惠文王二十九年。這一年,秦國突然出兵攻打韓國,軍隊圍困了閼與。韓國向趙國求救,趙王召集群臣商議,一時間,朝堂上爭論不休。
“閼與地勢險要,路途遙遠,秦軍勢大,若派兵救援,怕是兇多吉少,”一位老臣憂心忡忡地說,“不如堅守邊境,以不變應萬變。”
另一位大臣立刻反駁:“韓國與我趙國唇齒相依,若閼與被秦軍攻破,秦軍便可長驅直入,威脅我趙國腹地。此時若不出兵,后患無窮!”
趙王看向趙勝:“平原君,你怎么看?”
趙勝沉吟片刻,他知道,這是一個棘手的問題。秦軍的戰斗力,天下皆知,閼與確實難救。可若坐視不理,不僅會失去韓國這個盟友,趙國的威望也會大受打擊。他腦中飛速轉動,忽然想到一個人。
“大王,”趙勝上前一步,朗聲道,“臣舉薦一人,或可解閼與之圍。”
“哦?何人?”趙王眼中閃過一絲希冀。
“此人姓趙名奢,現為田部吏,掌管趙國賦稅。”趙勝說道。
此言一出,朝堂上頓時一片嘩然。
“田部吏?不過是個收稅的小官,如何能領兵打仗?”
“平原君莫不是糊涂了?閼與之戰,關系重大,怎能交給一個無名小卒?”
面對眾人的質疑,趙勝卻很鎮定。他想起了幾年前的一件事。那時趙奢還只是個普通的田部吏,到他平原君府中收稅,府中下人仗著他的權勢,拒不繳納。趙奢二話不說,當場依法斬殺了九個管事的家臣。他當時怒不可遏,本想處置趙奢,可趙奢卻對他說:“您是趙國的貴公子,若縱容家臣不奉公守法,國法便會削弱;國法削弱,國家便會衰弱;國家衰弱,諸侯便會來犯,趙國便會滅亡。到那時,您還能保有現在的富貴嗎?反之,您奉公守法,上下一心,趙國才能強大,您的地位才能穩固。”
一番話,說得他啞口無言,也讓他對趙奢刮目相看。此人不僅有膽識,有魄力,更有清晰的大局觀,絕非池中之物。后來,他便向趙王舉薦了趙奢,讓他擔任更高的官職。如今看來,是時候讓趙奢展露真正的才能了。
“諸位稍安勿躁,”趙勝看向趙王,“趙奢雖為田部吏,卻有勇有謀,膽識過人。臣曾親見其行事,公正嚴明,且頗有遠見。若派他領兵救援閼與,或許會有奇效。”
趙王看著趙勝,見他神色篤定,不似玩笑,又想起趙勝以往舉薦人才也頗有眼光,便點了點頭:“好,便依平原君所言,召趙奢上殿。”
很快,趙奢便被召到了朝堂之上。他身著朝服,神色平靜,面對趙王的詢問,不卑不亢地回答:“閼與雖遠,地勢險要,但秦軍遠道而來,必是疲憊。我軍若能迅速出兵,占據有利地形,出其不意,定能擊敗秦軍。”
他的話斬釘截鐵,充滿了自信,與朝堂上那些猶豫不決的大臣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趙王聽了,心中大定,當即任命趙奢為將,率領五萬大軍,救援閼與。
趙奢果然不負眾望。他率軍離開邯鄲后,并未急于前進,反而在離邯鄲三十里的地方安營扎寨,迷惑秦軍。待秦軍放松警惕后,他突然下令急行軍,兩日一夜便趕到了閼與附近。隨后,他采納部下的建議,搶占了閼與以北的山頭,占據了有利地形。
秦軍得知趙軍突然出現,大驚失色,連忙出兵攻打。趙奢居高臨下,指揮趙軍奮勇殺敵。秦軍久攻不下,士氣低落,趙奢趁機下令全線反擊,秦軍大敗,狼狽而逃。閼與之圍解除,趙國大勝。
消息傳回邯鄲,舉國歡騰。趙王大喜過望,重賞了趙奢,封他為馬服君,與廉頗、藺相如等人同列。
平原君府中,也是一片喜慶。門客們紛紛向趙勝道賀,稱贊他有識人之明。
“相邦真是慧眼識珠啊!趙將軍一戰成名,相邦舉薦之功,功不可沒!”
“是啊,當初朝堂上多少人質疑,多虧相邦力排眾議,才給了趙將軍這個機會!”
趙勝笑著接受了眾人的祝賀,心中卻有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自得。他知道,這次舉薦趙奢成功,不僅為趙國立下了大功,也讓他平原君的名聲更加響亮。這不僅是趙奢的勝利,也是他趙勝的勝利。
他端起酒杯,看向窗外。邯鄲的夜色正濃,萬家燈火閃爍。他知道,自己作為趙國的相邦,作為平原君,肩上的擔子還很重。但他有信心,憑著府中的數千門客,憑著自己的政治手腕,定能讓趙國在這亂世之中,站穩腳跟,甚至更進一步。
只是,他沒有深思,自己舉薦趙奢,固然有識人之明,但其中又何嘗沒有為了維護自己名聲、鞏固自己地位的考量?就像當初斬殺衛姬一樣,每一次的權衡,每一次的抉擇,最終都繞不開“名聲”二字。這貴族的弱點,如同附骨之疽,早已與他的命運緊緊相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