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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林冠群

中華五千年文明史,曾經一度被西方學界懷疑為虛無的學說杜撰。然而近年來,通過不斷的考古發現,如二里頭的夏朝中晚期遺址、四川三星堆遺址、良渚史前遺址等,以無可懷疑的歷史遺存向世界證明中國的文明史直追三千多年以前,而根據現存的書籍文獻史料,結合考古發現,我們又完全有理由將我們的文明史推衍到五千年以上??脊盼墨I與歷史文獻的完美結合,必將有力地推動這一華夏文明史的全面展示。一般地說,考古在于實證,而史籍在于證實。因此,對現存史籍的研究其重要意義不可估量。我們的五千年文明史所包含的是全面的社會史,舉凡政治、經濟、文化、歷史、地理、生物等等,都可以從中找到可供探索和研究的重要根據。而我國恰恰又是歷史典籍保存得最豐富、最全面、最古老的國家,從三千多年前的甲骨文開始,華夏民族就已經進入“以史為鑒”的歷史階段了。有了甲骨文,古代的先賢們又有了追索此前更為古老的歷史和傳說的根據。這一切又都存在于我國最古老的一部經典——《尚書》之中。

(一)

《尚書》是我國傳世最古老的一部以文字記載的政史類經典著作。既然是以文字為載體的經典,通過追索文字的起源就可以基本判定它產生、流傳的年代。據迄今為止我國的考古發現,甲骨文是我國最早的能系統地表達思想情感的文字。考古文獻告訴我們,距今約3000年前后的商代甲骨文現已有4000多單字,有2500個可以解讀,可以想見,當時的人們利用這些文字已經足夠表達《尚書》中所要表述的各種思想情感,所以據東坡的推斷,《尚書》有系統的寫作應始于夏朝。而現今學界認為,《尚書》的成書應起源于我國的殷商末期?!渡袝ざ嗍俊菲校艹艘呀浻小拔┮笙热?,有冊有典”之句,而“典”字的象形即將記錄文字的“冊”串起,敬置在閣架上。

《尚書》最早的名稱為《書》。書者,孔穎達《尚書序》云:“《易·系辭》:‘上古結繩而治,后世圣人易之以書契。蓋取諸夬?!瘔撸瑳Q也。言文籍所以決斷,宣揚王政,是以夬?!?a id="w1">[1]這里,能夠決斷王政的“書契”就是以功能而論的“書”的來源。東漢的許慎《說文序》:“倉頡之初作書也,蓋依類象形,故謂之文。其后形聲相益,即謂之字。字者,言孳乳而浸多也。著于竹帛謂之書?!?a id="w2">[2]自黃帝時,倉頡“初造書契”以前,是“結繩為治”,所以這個“著于竹帛”的過程,開始是結繩為符號,后來到黃帝時出現了契刻于硬物上的“書契”,最后才到以“筆”著于竹帛??梢娖鋾r,“書”的功能以“治”為主而兼及“萬事”?!盾髯印駥W》:“《書》者,政事之紀也?!?a id="w3">[3]東漢王充《論衡·正說》:“《尚書》者,以為上古帝王之書。”[4]這種以記述政事為主的“書”相傳上古流傳下來有數千篇之多。至春秋時期,孔子多方搜求,“得黃帝玄孫帝魁之書,迄于秦穆公,凡三千二百四十篇。斷遠取近,定可以為世法者百二十篇?!?a id="w5">[5]孔子于這三千多篇中考訂刪節,最后只留下一百多篇,總稱為《書》。以《書》為名,自春秋、戰國至漢代,始將其改定,名為《尚書》。尚者,上也。意即此《尚書》為上古帝王求治之書。又因為這一功能,后世將其頒入學官,作為學者必修的“五經”之一(其余為《詩》《易》《禮》《春秋》)。

然而,秦統一中國后,以孔子為代表的、以仁德為核心的儒家治世觀念逐漸被秦代以“法治”為核心。《史記·儒林列傳》:“及至秦之季世,焚《詩》《書》,坑術士,六藝從此缺焉?!庇謸妒酚洝で厥蓟时炯o》,始皇三十四年(前213年),李斯建議:“天下敢有藏《詩》《書》、百家語者,悉詣守、尉雜燒之。有敢偶語《詩》《書》者棄市。以古非今者族?!贝撕笾敝廖鳚h文帝時,指派大臣晁錯向年已九十多歲的儒學大師伏生(名勝)學習傳承《尚書》,從此,湮滅近半個世紀的《尚書》始得公開流傳。但伏生所傳并非《尚書》全部,僅得殘余的二十八篇(漢宣帝時又得《泰誓》一篇,故一說為二十九篇),統稱為《尚書大傳》。因為這二十九篇《尚書》均用當時西漢隸書記錄寫成,故又稱為《今文尚書》。

漢武帝時,孔子后裔孔安國因魯共王壞孔子屋壁得古文寫就的《尚書》。據《漢書·藝文志》記載:“《古文尚書》者,出孔子壁中。武帝末[6],魯共王壞孔子宅,欲以廣其宮,而得《古文尚書》及《禮記》《論語》《孝經》凡數十篇,皆古字也?!装矅撸鬃雍笠?,悉得其書,以考二十九篇,得多十六篇。安國獻之。遭巫蠱事,未列于學官?!庇謸稘h書·儒林傳》記載:“孔氏有《古文尚書》,孔安國以今文字讀之,因以起其家逸《書》,得十余篇,蓋《尚書》茲多于是矣。遭巫蠱,未立于學官。安國為諫大夫,授都尉朝,而司馬遷亦從安國問,故遷書載《堯典》《禹貢》《洪范》《微子》《金縢》諸篇,多古文說?!币虼酥?,自漢武帝以后,即有今、古文尚書之說。

但無論今文、古文,《尚書》流傳至西晉時,因戰亂均已散佚。至東晉元帝時,有豫章內史梅賾(一作枚頤,東晉經學家)[7]獻《古文尚書》共五十八篇(即《虞書》五篇,《夏書》四篇,《商書》十七篇,《周書》三十二篇)。這里面包含了伏生所傳《今文尚書》二十八篇,因此得立于學官,作為官修的“經典”,供學者修習。至隋、唐兩代實行科舉制后,《尚書》更是舉子們必修的“五經”之一。然而,至北宋末,東坡這一代士人所信守尊崇的《尚書》讀本,雖然自隋唐以來已經流傳了數百年,甚至自此以后又歷經元明清三代,近兩千年間,仍為朝廷選拔人才的必讀課本,卻自南宋起開始有人懷疑為“偽作”。尤其清代康熙年間,閻若璩著《古文尚書疏證》一書,全面否定梅賾所獻《古文尚書》。此書影響巨大,致使學界將梅氏所獻稱為“孔傳偽古文尚書”,將《說命》《大禹謨》等篇列入“偽作”。然而對閻氏說法也有持不同觀點者,如與其同時的毛奇齡就著有《古文尚書冤詞》一書加以駁正。其后,方苞、朱彝尊、趙翼等著名學者也有不同意見。由此,不同觀點的爭辯一直延續至今。

其實,《尚書》傳習到現代,作為一部最古老的“治國寶典”,其社會意義已不在于其文本真偽之辨,而在于其所表達的內容對于現今的“治國理政”一途究竟有多少、多大的參考借鑒作用。無論今文古文,它們所表述的思想內容,到底還值不值得我們用心思考而從中受益。遠溯至唐虞夏商周的上古時代,其社會治理體系,我們今天果能從《尚書》的現存史料信息中窺探到其真實面貌嗎?顯然是不可能的。神話傳說與歷史記述交融糅雜才是《尚書》的本色與特點。現存《尚書》中,無論是今文、古文,必然融入了古往今來眾多圣賢智者的哲學思考與政治智慧。假如不是這樣,一本“偽書”竟然能讓眾多圣賢智者沉湎其中,皓首窮經、鉆研傳習,歷經千年而興趣不減?因為一個“偽”字,我們就有理由將書中現存的眾多經典名句一概視為閑言廢語?顯然這也是十分荒謬的?!耙蛉藦U言”尚且有失,何況傳承千載的一部經典,豈能因一時考據的聚訟不息而罷廢。所以很明顯的一點是,當今研究《尚書》的重點應該放在其內容而不是所謂今古文真偽問題,不能把“辨偽”作為“做學問”的首要目的。

古老的《尚書》經過孔子的一番“去偽存真,去粗取精”的辛勤整理,作為儒家學說的代表,經過“百家爭鳴”的春秋戰國時期各學派的激烈爭辯,到漢代,其治國理念最終獲得統治階層的認可,從此一直延續了兩千多年。而治《尚書》的學者們更把它上推至“三皇五帝時期”,其來遠矣,像皇權的統緒一樣,這就是“道統”。但假如這一“道統”理念并不符合中國社會發展延續的實際需要,它能貫穿上下五千年的歲月傳承至今嗎?每一種學說理論,惟有經得起歲月的長久考驗,才是最深入人心、最受人敬仰尊崇的學說理論。當然儒學在其傳播過程中,隨著社會生產力與社會關系的不斷發展,就像人的機體也總會有毛病痼疾一樣,它自身也產生了諸如“皇權天授”“三綱五常”“男尊女卑”“刑不上大夫”等等無視廣大人民群眾權利的反動觀念,產生了妨礙中國社會發展進步的落后意識。但作為《尚書》主流意識的“民為邦本”“以德治國”“尊主澤民”“選賢任能”“德教為先”“仁政愛民”“協和萬邦”“兼聽納諫”“和為貴”“善為?!钡鹊龋萘恕靶奚睚R家治國平天下”的從小到個人、大到國家天下的世界觀、人生觀、價值觀的全部意涵。儒家學說中,“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的“民本”思想意識發展到今天,當我們的國家接受了馬克思主義理論之后,政治生活中“為人民服務”的思想,就是對傳統儒學的最有開創性的發展與傳承。

《尚書》作為兩千多年來統治者選拔人才的政治讀本,陶冶養成了中華民族多少代的英才志士、豪杰偉人,可以說是民族的精髓和養分,脊梁和血脈。東坡自少年時即隨其父蘇洵研習此經,綱領精義,了然于胸。后以此而高中進士,進入仕途。在四十多年的從政生涯中,一直在堅守儒家“仁政愛民”的理念,八州遷轉,一心為民;盡管宦海浮沉,依然不改初衷,以國是民生為己任。直至晚年屢遭貶謫,居儋期間猶奮筆著書,完成《東坡書傳》一書的寫作。正可謂“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忠言讜論,多載于此書。

古今論者有的以為東坡此書專為駁斥王安石的《新經尚書義》而作[8]。然而通觀全書,雖有個別篇章,其論述的矛頭有影射安石的傾向,卻從未點其名,也不摘章覓句,深加排擊,恪守撰述之體??梢哉f,東坡此書實有借題發揮,針對北宋政治的方方面面痛陳得失的痕跡。這其實也是東坡系念國是的一片心意所在。至其晚年,據孔凡禮先生編著的《蘇軾年譜》所載:“蘇軾自知將不久人世,病中預作《遺表》。宋以前及宋代,朝廷官員,臨終前預作奏文,就朝廷興革事宜,提出建議,身后上之朝廷,以備採擇,以示忠藎?!?a id="w9">[9]說的是東坡臨終前,曾欲向朝廷進奉“遺表”,陳述治國安邦以及對國家大政方針的建議。但最后因考慮到政局昏蒙,奸人當道,恐遺后患累及親朋而未果。然而,東坡晚年奮力所著《東坡書傳》一書,其實已經充分表達了他對北宋政局乃至自古以來歷朝歷代有關政治得失的看法與思考。其中高明深邃之處早已超越前賢,獨標卓識。誠如蘇轍所云“多先儒之所未達”。

(二)

東坡寫作《書傳》一書,仍以唐代孔穎達等編輯整理的《尚書正義》(孔穎達疏)為母本,其內容編排次序一仍其舊,而此本正是東晉梅賾托名孔安國傳的《古文尚書》。唐代以此為科舉考試的必修書,宋因唐制,仍以《尚書》為“五經”之一考試舉子,因此,東坡云,“此書久已熟”。但東坡寫作《書傳》之時,正值其晚年遭受政治迫害的人生低潮時期,書成之后,不得不再三囑咐友人“愿勿示人。三十年后,會有知者”[10]。所以據古籍研究的著名學者曾棗莊、舒大剛等考察,《東坡書傳》直到明代萬歷年間始有刻本問世,之前一直以抄本流傳達三四百年之久。此次箋譯以清《四庫全書》本《東坡書傳》為主,并參考明末凌濛初刻本及曾棗莊、舒大剛的校點本。三種版本互相參照發現,這三種《東坡書傳》均無前言及敘之類表明寫作意圖、成書緣起、內容摘要等的文字記述,書中的段落編排等也與其他《尚書》本子多有不同,獨具特色,不知是否當初東坡手自裁定。因為身陷政治漩渦,這本《東坡書傳》一度成為朝廷禁書,只得以手抄本流傳,所以這些看似有所缺失的編排格式已很難追索其原因。東坡本人也只是以“三十年后,會有知者”相許。

那么,三十年后,誰為識者呢?

三十年后,即到了南宋紹興年間,《東坡書傳》開始在社會上產生影響。如福建進士林之奇即成為關注《東坡書傳》的重要一員。林氏著有《尚書全解》一書,在《四庫總目》中赫然排在《東坡書傳》之后。而且書中大多數的篇章都提及東坡的觀點,甚或大段抄錄后加以評點。除了林之奇,南宋還有一位赫赫有名的蔡沈,受朱熹的委托編有《書經集傳》一書,其中也不乏贊成東坡觀點的地方,也可算作《東坡書傳》之后的傳承者。

林、蔡二人在學術上傳承朱熹的理學,許多觀點與東坡有直接的沖突,但能如此不受門戶之見接受東坡的某些看法,原因就在于東坡對《尚書》的詮釋確有許多過人之處。清代紀昀在《四庫全書總目提要》中稱贊:“軾究心經世之學,明于事勢,而又長于議論,故其詮解經義,于治亂興亡之際,披抉明暢,較他經獨為擅長。”朱熹對《東坡書傳》也頗為贊許。有人問他:“《書》解誰者最好?莫是東坡《書》為上否?”他說:“是的。”又問:“但若失之簡?!彼穑骸耙嘤兄幌绱私庹?。”又說:“東坡《書》解卻好,他看得文勢好。東坡《書》解文義得處較多。尚有粘滯,是未盡透徹。”[11]可說是充分肯定了。明末凌濛初在他的刻本序言中也認為:“傳注之家有二派焉。一曰博洽,廣列旁搜,引客證主。裴松之之注《三國志》、劉孝標之注《世說》、酈道元之注《水經》也。一曰聰明,發揮己見,以意逆志。韓非之解《老》、喻《老》,向秀之注《莊》,王冰之解《素問》,張商英之注《素書》也?!?a id="w12">[12]他將東坡歸于“聰明發揮己見,以意逆志”一派,又稱贊東坡“其博洽異常,于其詩知之;其聰明蓋世,于其文知之,固非一時諸儒所可望項背者”。證明東坡之詮解《尚書》正兼有“博洽”與“聰明”二者之美。而其詮解方法正如凌濛初所說的“以意逆志”,即不拘泥于一字一句的詳細分解,也不作長篇大論,動輒千言。他說:“古之知言者,忘言而取意,故言無不通。后之學士,膠于言而責其必然,故多礙……故觀《書》者,取其意而已?!保ㄒ姟陡尢罩儭罚┻@一“以意逆志”的讀經法,影響甚大,也可以說是一種創新。

東坡“以意逆志”,于詮解之中發揮己見,每有獨到見解。朱熹稱其“文勢好”,是指他能把握文句的整體意思,做到語氣貫通,辭意不絕,意蘊鮮明;稱其“文義得處較多”,是指對《尚書》這類古奧的以上古文字寫成的文章,能夠較多地理解準確,將其義理傳達得清楚,解釋得正確。與歷代眾多的學人《書傳》相較,《東坡書傳》不僅釋義明白,簡潔淺顯,且視角獨特,見解超群。

《東坡書傳》中最能顯示其獨特視角,與諸儒所見不同的地方在哪里呢?我認為,最突出的就在于對“人”的認識上。

在他完成《東坡書傳》等“海外三書”(即《東坡易傳》《東坡書傳》《論語說》)的寫作后,曾題辭云:“孔壁、汲冢竹簡科斗,皆漆書也,終于蠧壞。景鐘、石鼓益堅,古人為不朽之計,亦至矣,然其妙意所以不墜者,特以人傳人耳。大哉人乎!《易》曰:‘神而明之,存乎其人?!嶙鳌兑祝▊鳎贰稌鴤鳌贰墩撜Z說》,亦粗備矣。嗚呼,又何以多為?!?a id="w13">[13]他認為,古人為自己的論著欲求流傳不朽計,所想出的各種辦法也夠多了,但假如這些論著所表達出的思想觀點并不能留存在人們的腦海里,則無論怎樣堅固的物質也不能讓它存在永久。唯有人傳人,代代流傳不絕,成為人們共有的思想精華,它才是真正不朽的!

“大哉人乎!”這就是東坡對“人”的認識?!渡袝ぬ┦摹罚ㄏ乱藭惶崞├镆苍岬健拔┤巳f物之靈”。東坡在他的《書傳》中時時提到人的作用,認為“古之天者,皆言民也”(《說命中》),他進而解釋說:“古之所謂天,都是指民而言。民眾之所以不難出力養活諸侯、卿士,奉養天子,豈止是為了讓他們安逸享樂?而是希望以他們來治理國家,使自己安享太平。這就是所謂的‘天道’。”這是從政治的角度而言。這樣的“天道”即所謂“人民就是江山,江山就是人民”。明確提出:“民猶水也,水能載舟,亦能覆舟。物無險于民者。”(見《召誥》)“失民則失天,失天則失國也。”(見《五子之歌》)在《洪范》一篇中,東坡對“皇極”一詞的詮解更是獨抒己見,大異于諸儒。他始終將“皇”解釋為大;將“極”解釋為中。認為皇極是圣人為民所樹立的“大中至正”的治民法則。而諸儒,特別是明清以來的學者,都將“皇”釋為“皇上”或“皇權”,于是本應為民眾謀利益的“皇極”卻變成了皇帝操弄權柄,壓制民眾的統治手段(見《洪范》“皇極”一節)。

再從哲學的角度看,東坡引《易傳》曰:“神而明之,存乎其人?!币饧淳袼枷氲陌l揚光大,全在于人的意識。在《東坡易傳》里,他解釋“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時強調“人”的自身就是“道”與“器”的統一體,因而進一步闡明:“有其具而無其人則形存而神亡;有其人而修誠無素,則我不能默成而民亦不能默喻也?!?a id="w14">[14]這就是說有“道”的存在而沒有“人”來體現他,則“形上者”只是一個沒有能體現它的精神的空殼;而雖然有“人”的形體卻毫無思想意識、情感素養,則我們也不能將“道”默化而成形,民眾也不能接受我們的教喻勸導。

這種“以人為本”“人為本體”,把人放在第一位的觀點進一步強化了孟子提出的“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的政治理念,而且在哲學的層面上闡明了人是社會歷史活動的主體,是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沒有人也就無所謂社會的進步觀念。這也是東坡先生直至晚年仍堅信不疑的信念。這種信念還反映在他對“三代之治”的具體看法上。他贊賞堯、舜的禪讓,主張領導人應考選委任,而反對大禹將王位傳給自己的兒子啟開始了“家天下”的傳位制度;主張領袖人物應以德服人,首先要正視自身德行的虧缺,時時反省并聽得進不同的甚至反對的意見;主張領袖人物要能寬厚待人,不可“以殺立威”,以暴力對待敢說真話的人;主張領袖人物要帶頭守規矩,處事和平公正,恪守“中正之道”。為此他直接發表議論:

“唐、虞時代,設官僅百而天下大治,夏、商為何要成倍增加?這是因為道德衰敗,政治鄙陋所致。堯、舜治理天下,沒有擔心失去政權的憂慮。因此只致力于選拔人才,而不是致力于立法。只要任用得人,一切問題都會解決。因此那時法制簡單而官少,官少而問題也少。夏、商之世,變為一家的天下,因而擔心會失去,所以不敢托付于人。于是人與法互相扶持而運行。因此法律條文煩雜而官員增多,官多而事也煩冗復雜。及至后世,則道德越加衰敗,政治越加卑陋,人民越加不信,而全得靠法來解決。官吏不敢承擔責任,互相推諉倚托以求得免責。因此法愈亂,官愈多,而事辦不成。當君主的知道了這個道理,治理天下的事也就差不多了。”(見《周官》一篇)

又如在《君牙》一篇中,東坡認為:

“圣人以民心為存亡。一失去民心,沒有哪一樣舉動是不招埋怨的。行賞則謂之營私,責罰則謂之作虐;倡德則謂之作假,不作為則謂之怠政;出號令,民不信;無事實,也會招來誹謗。這都是王的罪過?!?/p>

在《梓材》一篇中,東坡的詮解,堅持“以人為本”的意識,引《易經》“聰明睿智,神武而不殺”句,主張“以德治民”,反對殺戮,反對以暴力對待群眾,堅持“寧可放過有疑罪的人而不可濫殺無辜”。告誡一切統治者“以殺為戒,以不殺為德”。林之奇對此大加贊嘆:“蘇氏之言,其有功于教化者,此類也夫!”[15]《盤庚下》一篇,記述盤庚遷都,部分群眾因憚于遷徙之苦,紛紛放出謠言,企圖動搖遷都的決策。盤庚面對謠言四起的混亂局面,沒有采取強制或暴力的方式加以彈壓,而是苦口婆心,勉力說服。東坡對此大加贊揚,舉例闡述。林之奇對東坡的詮解也大為贊嘆道:“此盤庚之心,而史官善形容之,蘇氏善發明之,皆可以一唱而三嘆也?!?a id="w16">[16]

以上觀點,正是紀昀所謂“明于事勢,而又長于議論”“于治亂興亡之際,披抉明暢,較他經獨為擅長”的顯著特點[17]。與其他《書傳》相較,《東坡書傳》的重點不在于典章制度、天文歷算、禮儀習俗等的繁瑣考辨以及文字詞句的詮解引證饾饤剖析上,而是著重于上古“三代之治”的思想脈絡、施政得失、興亡教訓上,所以這部書,即使在今天看來,仍具有深刻的現實意義。

東坡的弟弟子由在為他所作的《墓志銘》中說:“最后居海南,作《書傳》,推明上古之絕學,多先儒所未達。既成三書,撫之嘆曰:‘今世要未能信,后有君子,當知我矣。’”以上所述即“先儒所未達”的明顯例子。此外,如《伊訓》一篇,晚出《孔傳》因忽略了三代歷法的不同,開頭就說,“成湯既沒,太甲元年,伊尹作《伊訓》,肆命徂后”。將夏歷的十二月當成了正月。所以東坡直言:“安國(實應為作偽的梅賾)謂湯崩之歲,而太甲(成湯之子)改元,不待明年者,亦因《經》文以臆也。”因為“殷之正月,則夏之十二月也。殷雖以建丑為正,猶以夏正數月”。因此誤認為成湯剛死,太甲即于正月(實為十二月)改元登基,既不合商朝傳位的法度,也不合當時的歷法。由此可知,早在清閻若璩疑“偽《孔傳》”之前數百年,東坡就以他精審的詮解揭示了東晉梅賾的假托。又《胤征》一篇中,闡明羲和因小過失而被篡位奪權的羿所征伐是“貳于羿而忠于夏”,被紀昀所肯定而引述于《總目提要》之中;又《康王之誥》述“成王崩未葬,君臣皆冕服”,東坡認為這是違反禮制的“非禮”之舉,也被紀昀在《提要》中加以肯定,認為是先儒所未達之處。而在《禹貢·冀州》條中,東坡對經文“既載壺口,治梁及岐”產生疑問:“梁、岐二山在雍州。今于冀州言之者,豈當時河患上及梁岐乎?”這一問恰好為當今考古學界所證實:公元前1900年左右,在今青海東部積石峽一帶發生過地震及山體滑坡,造成了黃河上游的堰塞湖而引發大洪水災難。這一地質年代正是我國“大禹治水”的夏朝初建時期。梁、岐二山正在古代的雍州之地,因此,洪水才波及此二山而淹至壺口一帶。東坡的觀點為諸儒所不道,此亦蘇轍所謂“多先儒所未達”處。又如《文侯之命》一篇,東坡從周平王東遷后的言行中得出東周從此衰落,不再有復興之日的道理。這也是此書“多先儒所未達”的突出一例。直至晚年,東坡居儋仍就此命題寫了一篇《論周東遷》,重申了因“避寇而遷都,未有不亡,雖即不亡,未有能復振者也”的道理。更讓人驚訝的是,由于北宋徽、欽二宗因畏懼遼金而主張遷都,結果導致北宋的滅亡,這事正發生在東坡寫作《論周東遷》后的三十年間!能不讓人佩服東坡先生的先見之明嗎?

類似的發現與發明于書中多見,讀者可隨文尋繹體會,恕不贅述。

當然,東坡此書也難免存在缺陷與不足之處。一是有的地方詮解過于簡略?;蛉詢烧Z,甚或只有二三字的解釋,可謂語焉不詳。二是編排割裂,首尾銜接不繼,常有句讀不便之處。三是限于當時的科學認知水平,某些闡述或帶有迷信色彩,或缺乏科學依據。如《禹貢》篇,說到三江混一,而可以“味別”,頗遭后世學者的譏議。四是主觀判斷有失偏頗之處,缺乏說服力。如《武成》一篇,《經文》有句:“乃偃武修文,歸馬于華山之陽,放牛于桃林之野,示天下弗服。”東坡的詮解,原意在贊美周武王“偃武修文”的德政,卻因最后一句“示天下弗服”轉而舉例論述“武不可棄”的眾多理由。其實,孔穎達早就對此懷疑《經文》有“簡編斷絕,經失其本”的脫誤現象。而在《史記·周本紀》中,司馬遷說的是:“縱馬于華山之陽,放牛于桃林之虛,偃干戈,振兵釋旅,示天下不復用也?!边@里明白說的是“示天下不復用”而不是“示天下弗服”!一字之差,使東坡誤會,難以自圓其說。此外,對于各種名物、詞語、字句的詮釋也偶有失誤或錯釋之處,至于在《洪范》一篇中的迷信說辭、牽強附會,更是此書明顯的瑕疵。然沮洳之紆曲不廢江河之浩蕩,《東坡書傳》的堂堂正氣,不會因翳云小影而掩其光芒。

(三)

北宋元符三年(1100年),蘇東坡謫瓊居儋的最后時光,這位偉大作家晚年完成了他的三大學術著作:《東坡易傳》《東坡書傳》《論語說》。他十分慶幸自己能有機會在海外完成了如此傾注心血的力作,在寫作過程中向遠在大陸的友人借書參考,又在《和陶贈羊長史》一詩中借淵明詩句“愚生三季后,慨然念黃虞。得知千載事,上賴古人書”表達自己寫作《書傳》的心志。并情不自禁地告訴友人:“某年六十五矣,體力毛發,正與年相稱。或得復與公相見,亦未可知。已前者皆夢,已后者獨非夢乎?置之不足道也。所喜者,海南了得《易》《書》《論語傳》數十卷,似有益于骨朽后人耳目也。”[18]北歸后,東坡臨終前猶不忘囑咐好友錢濟明說:“某前在海外,了得《易》《書》《論語》三書,今盡付與子。愿勿示人。三十年后,會有知者?!?a id="w19">[19]

東坡先生如此厚重的期許也包含著他晚年創作這三部學術著作時的艱辛。生活的清苦,“食芋飲水,著書以為樂”,讓深刻的思維驅除面臨的一切憂煩而從中獲得思想者的愉悅。又因為海外窮獨,書籍舉無有,只得向朋友從內陸借書:“草得《書傳》十三卷,甚賴公兩借書籍檢閱也?!?a id="w20">[20]與他相伴居儋的幼子蘇過亦有詩記此實況:“海南寡書籍,蠹簡僅編綴?!对姟吠霾灰姟堆拧?,《易》脫空余《系》。借書如假田,主以歲月計?!?a id="w21">[21]因此東坡先生對三書編成的珍愛之情自不待言。元符三年六月,他遇赦北歸渡海至合浦時,“遭連日大雨,橋梁盡壞,水無津涯,自興廉村凈行院下,乘小舟至官寨……是日,六月晦,無月。碇宿大海中,天水相接,疏星滿天。起坐四顧太息,吾何數乘此險也!已濟徐聞,復厄此險乎?過子在旁酣睡,呼不應。所撰《易》《書》《論語》皆以自隨。世未有別本,撫之而嘆曰:‘天未喪斯文,吾輩必濟!’已而果然”[22]。一番歷險之后,幸而孤本猶存,斯文未喪。

《尚書》作為我國傳世寶典,其內容包含了我們的古代先賢在社會治理方面所形成的種種經驗教訓,從中可以見識到他們超凡的智慧與聰明。這對于自小就立志報國、匡扶天下的東坡來說,正是他一心所向往的經典。其實,東坡的“讀經”早在他的青少年時期就已開始。因為“四書五經”是他那個年代科舉仕途上的必修之課,何況在他的父親蘇洵的教導下,自幼年時期起就對這些“經世之學”產生了濃厚的興趣,不獨因仕進而為。而在其四十余年的從政生涯中,卻又仕途坎坷,有志不伸,甚至名高為累,為群小所妒,屢遭貶逐。所幸其賦性超然邁倫、迥異時輩。誠如南宋孝宗在《蘇文忠公贈太師制》中所論:“謚文忠蘇軾。養其氣以剛大,尊所聞而高明。博觀載籍之傳,幾海涵而地負;遠追正始之作,殆玉振而金聲。知言自況于孟軻,論事肯卑于陸贄。方嘉祐全盛,嘗膺特起之招;至熙寧紛更,乃陳長治之策。嘆異人之間出,驚讒口之中傷。放浪嶺海,而如在朝廷;斟酌古今,而若斡造化。不可奪者,峣然之節;莫之至者,自然之名。經綸不究于生前,議論常公于身后。”[23]縱觀東坡一生,此實古今至論。

雖然“文忠”之謚于東坡身后幾數十年始得頒,但東坡不廢于“文”的積習卻伴隨其一生。在被貶官黃州時,他就遵父囑,開始寫作《易傳》與《論語說》,晚年謫瓊居儋,又克服百般艱難,奮力完成了這部《東坡書傳》,實屬不易。在下本儋人,前已著有《新編東坡海外集》一書,將東坡海外詩文裒為一集,力求完備,因此緣由,今復不揣谫陋,特就末學所及,寫成此書以就正于方家。

2021年8月25日第一稿,2022年6月18日重撰


[1] 見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尚書正義·序》。

[2] 見中華書局1963年版影印本許慎《說文解字》第314頁。

[3] 《荀子·勸學》見中華書局1954年版《諸子集成》第二冊第7頁。

[4] 《論衡·正說》見中華書局1954年版《諸子集成》第七冊第273頁。

[5] 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尚書正義·序》。,見孔穎達《尚書正義》引《尚書緯》。

[6] 據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閻若璩著《古文尚書疏證》卷一第38頁,魯共王破孔子壁得古文,始于漢景帝時非漢武帝時。

[7] 梅賾,字仲真。汝南(今湖北省武漢市)人。東晉經學家。官豫章內史。

[8] 劉起釪在所著《尚書源流及傳本考》中稱:“蜀黨首領蘇軾撰《書傳》從宋學的另一角度反王安石新經義。據晃公武指出,此書專從學術上駁異王說?!保ㄒ娺|寧大學出版社1997年版此書第73頁)

[9] 見中華書局1988年版《蘇軾年譜》41卷第1414頁。

[10] 何薳《春渚紀聞·坡仙之終》:“某前在海外,了得《易》《書》《論語》三書,今盡以付子,愿勿以示人。三十年后,會有知者?!保ü濅涀灾腥A書局1994年版《蘇軾資料匯編》第一冊第152頁)

[11] 見《朱子七經語類》第14卷尚書一第303頁(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

[12] 江蘇大學圖書館藏本《東坡書傳》凌濛初序。

[13] 見《新編東坡海外集》第386頁《題所作〈易〉、〈書〉、〈論語說〉》(中州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

[14] 見《東坡易傳》卷七《系辭傳上》(中華書局2021年版《蘇東坡全集》第7冊第3549頁)。

[15] 宋·林之奇《尚書全解》。

[16] 宋·林之奇《尚書全解》。

[17] 《四庫全書總目提要》。

[18] 《蘇軾文集》第四冊卷52尺牘《答李端叔》十首之四(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1540頁)。

[19] 宋·何薳《春渚紀聞·坡仙之終》。

[20] 見《蘇軾文集》第四冊卷56尺牘《與鄭靖老》四首之三(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1675頁)。

[21] 轉引自《蘇東坡全集》第七冊《蘇東坡書傳敘錄》(中華書局2021年版第七冊第3587頁)。

[22] 見《蘇軾文集》第五冊卷71《題跋》《書合浦舟行》(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2277頁)。

[23] 見文學古籍出版社1957年版《經進東坡文集事略》卷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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