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東坡書傳箋譯(全2冊)
- 林冠群箋譯
- 3794字
- 2025-08-08 15:24:48
序
劉尚榮
(中華書局編審、中國蘇軾研究學會顧問)
林冠群先生,海南儋縣(今儋州市)人。據我所知,他是從儋縣縣委宣傳部走出來的學者型政工干部,曾在中共海南省委組織部及《海南日報》社任職。誰都知道,那可是政務繁忙且嚴肅緊張的崗位。他能堅持業余時間進行學術研究,奉獻出約五百萬字十余種論著,勢必付出比一般專業人員更多的時間和精力。若無深厚扎實的國學功底,以及對傳統文化的熱心關注,是很難做到這一點的。林先生的志向和成果,令人欽佩,值得學習和贊揚。
我與林冠群先生,訂交于1980年秋首屆蘇軾研究會上。我們職業不同,性格各異,讓我倆心心相印的是北宋大文豪蘇軾。研究蘇學文化,弘揚東坡精神,是我們共同的興趣和追求。當年我帶著精心撰寫的《宋刊“施顧注蘇詩”考》(我的蘇軾著作版本論叢的第一篇),隨本單位的周振甫老先生,還有中國人民大學的朱靖華教授一起,自北京來到四川省眉山縣(今眉州市),參加“中國蘇軾學會成立大會暨第一次學術研討會”。會上巧遇來自海南的三位研究蘇軾的青年同志:林冠群、李晉棠、朱玉書。三位與我年齡相仿,在與會的眾多老學究當中,我們屬最年輕的一代了。林先生遞交的頗具特色的論文是《蘇軾與儋縣文化》,這或許是當今海南推廣東坡文化盛況的開篇之作。應該說,整體而言,當年的“蘇學”界對東坡海外的生活與創作關注甚少,甚至可以說是空白,因此我對林文格外關注。而林先生亦對版本校勘之學頗感興趣,虛心求教。于是我們之間推心置腹,引為同好。他謙遜好學、誠懇正直的品性給我留下良好的印象。
據林先生所言,1979年,朱老師親到海南儋州考察東坡居儋行蹤,林先生受邀陪同,以此結為忘年之交,并經朱老師的推薦參加首屆眉山研討會。因此之故,南北兩地學友親密無間,無話不談,共同結下深厚的學術友誼。這里還有個插曲。當初三蘇祠公示的蘇軾生卒年是1036年和1101年,我在小組討論及私下交流時,堅持說:“蘇軾出生于北宋景祐三年臘月十九日,對應的應該是公元1037年1月8日。絕不是生于1036年。”在周振甫先生贊許下,此說得到包括林先生在內的多數與會者的認可,遂成定論。此后又遇到類似的問題,盡管彼此間或許會有些不同的觀點或看法,也是相互拊掌一笑,不失君子雅意。這一切都為我們首度眉山之行留下了深刻印記。
后來在每兩年舉辦一次的中國蘇軾學會年會上,又曾與林先生多次相聚。讀其論文,覺得資料豐富,考述嚴謹,甚合吾意。只是因職守不同,南北相望,直接交往的機會不多。但確切知道的是他在蘇軾研究上,一直筆耕不輟,常在《蘇軾研究》等刊物上發表研究蘇軾的文章。而他的重要古籍整理成果《新編東坡海外集》一書,標志著他的蘇學研究已是層樓更上。已故中國人民大學教授、著名蘇學專家朱靖華先生撰寫的書評《頗富學術價值的〈新編東坡海外集〉》稱:“它力挫有宋以來的種種陳說,獨逞妙思,是一部頗富學術價值的著作。它的出版,不僅給人們提供了一部翔實可靠的研究東坡晚年作品的藍本,并啟示人們,編注前人舊文,也必須有博大胸懷和搏獅之力,才能推進學術研究做出自己的貢獻。”(見吉林人民出版社版《朱靖華序跋書評集》)近日捧讀之余,深覺朱靖華先生所言不虛。我在2014年《蘇軾研究》第二期“蘇學專家”,又見到海南大學周偉民教授曾著文《東坡氣象的匯集》稱贊此書:“林冠群同志多年以來,對蘇軾貶儋作品,認真地做了一番爬羅剔抉、刮垢磨光的功夫,旁搜遠紹,較量短長。”“可以說,‘新編’本是集從前注家、評說、版刻之大成的一部具有總結性意義的《東坡海外集》整理本。‘新編’二字,名實相符。”“這部書的學術價值還體現在書中的廣征博引,資料豐富。他在箋釋故實的過程中,凡涉及多種資料者,則進行排比分析,在徹底理解原意的基礎上做了精確的選擇,所以對于蘇詩的分析有的地方非常精辟。”海南大學語言學教授辛世彪先生偶然接觸此書,披覽之余,也在網上置評,稱道:“此書注釋精當,編注者花了大量工夫,梳理齟齬之處,并用明白干凈的語言表達出來,注文毫無詰屈聱牙之感,對一般讀者非常便利。”
通過諸家評點可見林先生在古籍整理方面的獨到功夫。而且令我深有感觸的是,他在此書中收入東坡《與趙夢得》一文,并鄭重地注明是“據劉尚榮先生”新近發現于邵松年《古緣萃錄》卷一《宋元名人畫冊·蘇軾帖》中,原題為《渡海帖》。他不肯掠人之美,詳細交代出處,堅決不做剽竊抄襲別人研究成果卻故意隱去出處化為己有的小人之舉。又如該書收入《減字木蘭花·以大琉璃杯勸王仲翁》一詞,同樣注明“據薛瑞生先生考證”所得,翔實出處。如此誠實認真一絲不茍的態度,確保了此書的學術規范,實與當今學界的某些惡劣作風形成鮮明對比。
我與林先生闊別多年,至今年過八旬,居家養老,已很少參加社會活動。不意竟接林兄來信,問序于我,始知他近年于退休之后,又有重大創獲。最近完成了一部重要的學術專著《東坡書傳箋譯》。眾所周知,《尚書》原本是六經中最古奧最難懂的經典名著。蘇軾為之作“傳”,必然貫穿了蘇門學術的傳統特色。果然,林先生在《前言》中已道出此書一個重要特點:“以意逆志”的詮解法。他說:“東坡之詮解《尚書》正兼有‘博洽’與‘聰明’二者之美。而其詮解方法正如凌濛初所說的‘以意逆志’,即不拘泥于一字一句的詳細分解,也不作長篇大論,動輒千言。”林先生將此現象譽為東坡的一大創舉。縱觀自漢代以來的眾多經師參差不齊的“書傳”,稱東坡之解讀為“創舉”確也恰如其分,絕非虛譽。
歷來對《尚書》的詮解,大都糾纏在字詞章句的訓詁解釋上,結果是歧見百出,莫衷一是,有時甚至是矛盾抵牾,無法貫通而歸于無解。林先生箋譯此書,敏銳地覺察到這一點,省去了繁瑣注解訓詁一環,直接以東坡原解為據,轉譯為現代漢語,使讀者可以直通經文,了解原意。通觀林先生所譯,基本忠于原著,相當于直譯。而精妙通靈之處,甚得坡翁神韻,個性鮮明。
如《胤征》一篇,經文云:“威克厥愛,允濟;愛克厥威,允罔功。”這句是討伐“叛軍”的首領胤侯所說的話。林先生據東坡的詮解轉譯為:
“過去的君王運用威嚴與仁愛,不過是衡量是否合乎事理而已。不但不使威嚴勝于仁愛,還有像說‘與其冤殺無辜,寧可放過有疑罪的人’,又說‘不幸而有過失,寧可違規而不冤濫’(這樣的寬厚仁愛),可以說自堯、舜以來,經常要使仁愛勝過威嚴。而今卻說‘威勝愛則事好辦,愛勝威則不成功’,那就是說堯、舜的仁愛不如申不害與商鞅的刻毒了!能這樣做嗎?這是后羿的黨徒們面對政敵時誓師的一切言論,應當與申不害、商鞅的言論一樣不齒于人。然而近代以來,儒家的學者們希望實行嚴酷的政治時,就會以此為借口。我不得不因此加以申辯。”
然后,林先生以“箋釋”進一步為東坡的詮解作深度剖釋道:
“東坡對于《胤征》一篇的詮解,可以說完全基于他本人善良天性及對儒學‘以人為本’理念的闡發。東坡晚年居儋,回顧平生,對北宋政治的得失每有冷峻深刻的思考。如刑法上反對使用肉刑,反對嚴刑逼供。在本篇末尾‘愛勝威’的話題就是針對神宗朝曾有執政大臣意欲恢復肉刑而設的。‘近世儒者欲行猛政,輒以此藉口’,所以東坡不得不辯。”
林先生的“箋釋”充分表達出東坡“明于事勢而又長于議論”(見《四庫全書總目提要》紀昀語)的特點。但若不深刻了解東坡所處的時代背景,也難以作出如此全面透徹的箋釋。
林先生的《箋譯》著重把握全書主旨,使東坡傾盡心力、渴望于世有補的力作,能將他的所思所想傳達于世。林先生認為,東坡的治世觀念,一切立足于“人”。所以全書凡涉及民利、利民的章節無不盡發其意蘊,勿使缺位不彰。如《洪范》一篇,經文有“皇建其有極”句,東坡詮解為“大立是道,以為民極”。林先生轉譯為:“大立‘皇極’之道,以此為民眾樹立大中至正的治理目標。”
然后,林先生援引各家解釋,再作“箋釋”道:皇極,按東坡此段的詮解,是從哲學的角度解釋儒家所謂“大中至正”的治民之道。意即執政標準必須將“無私、公平”二者做到極限的程度,無絲毫偏差。這里的立足點在于民,要使民眾從“大中至正”的“皇極”中受益。林先生對這段經文的“箋釋”不僅道出了東坡的“為民立極”的正確主張,還一針見血地指出明清以來,儒家學者們溺于章句的某些不良偏向。
林先生的《箋譯》還有一明顯特點,就是譯文的語言一如他的《新編東坡海外集》,保持了簡潔明凈,持重典雅,文白互見的特色。
如《說命下》篇:
“古代的君子,每當圣帝明王的時代,不肯出任官職,也是有的。許由不當堯、舜的官,伯夷、叔齊不當周朝的官,商山四老人不當漢朝的官。‘懷寶迷邦’,一輩子不出仕,這或者也算是人生的一種活法。武丁為太子時,跟隨甘盤學習。武丁登帝位之后,甘盤躲避隱退了,逃入荒野之中。武丁派人尋找他,打探他所在的地方,據說曾經住在黃河之濱,又說從河濱遷徙到亳地,最后,再也不知去向。武丁因此沒有相與從政的助手,這才以傅說為宰相。”
譯筆可謂順而達。
林先生對《東坡書傳》的箋譯,再次突出東坡一生“有為而作”的立言態度。在其垂暮之年,猶孜孜不倦,牢記先君之教導,作文“以不能不為之為工”(見《南行前集敘》),以一部《東坡書傳》抒發其胸中不得不發之積郁,貫穿以南荒三年之所思所想所得留給后人。而據蘇轍撰《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銘》有云:“(蘇東坡)最后居海南,作《書傳》,推明上古之絕學,多先儒所未達。”(見《欒城后集》卷二十二)那么林冠群先生為《東坡書傳》再作《箋譯》,亦應是高才絕學、頻出新解的古籍整理新成果。
預祝讀者諸君,開卷有益。
壬寅六月十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