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閣。
除了可供諸位閣臣共同商議的公廨外。
每位獲得入直內閣的大臣,也另外擁有著獨屬于自己的值房。
此時在閣臣值房中。
苗衷方才坐定,正想著要不要先煮一壺茶,高榖便從外面走了進來,手上還提著一壺茶。
“我知秉彝愛茶,喜品茗,回來便讓人備上了一壺。”
高榖面帶笑容的解釋著,自顧自的坐在苗衷面前,倒了兩杯茶。
苗衷接過茶喝了一口,便說:“我知皇上此番大勝歸來,必要對朝政有所更迭,卻未曾想到會是如今這般……原還想著整飭京營,勛貴必然不愿,可如今又不顧祖制讓郕王督辦,想來勛貴那邊便是有所抵觸,也不敢放在明面上。”
高榖笑著搖了搖頭,說:“京營上上下下二十萬兵馬,坐營官無不是太祖、太宗兩朝的老將勛貴,便是有郕王督辦,整飭也非宜事。我反倒是有些意外,皇上這次回京,今日竟未曾提及當初那道旨意,也未曾查察援兵糧草之事。”
整飭京營,本意就是皇帝要做,那是讓一個郕王督辦,就當真能順順利利辦好的事情。
反倒是皇帝回京前旨意上透露的怒意,如今回來了反倒不聞不問,處處透著詭譎。
甚至就連那個在陽和打了敗仗,西寧侯宋瑛、武進伯朱冕俱戰死,唯有其一人逃出的都督同知石亨,也未曾收到懲處或者告誡。
亦是讓高榖從昨日開始便心生不安。
苗衷輕笑了一聲,有些自嘲的意味:“圣人臨朝,圣意似淵,你我二人,如今也不過是走一步看一步了。”
高榖將杯中茶水一飲而盡,瞇著眼意味深長道:“如今圣人乃是風頭正勁,我倒覺得等再消弭些時日,總是會出現轉機的。”
“需知,花無百日紅,人無千日好。”
勸慰了一番。
高榖見苗衷似是興致依舊不高,便又說了幾句,方才離去。
等到高榖一走。
苗衷輕嘆一聲,側目看向身后的書架、屏風之后。
“都聽見了?”
此時屋中響起腳步聲,自書架屏風之后,走出一名身著青袍的六品小官。
翰林院侍講徐珵走了出來,躬身作揖:“學生都聽到了。”
苗衷看向眼前這位同為南直隸出身的后輩晚生,目露考量道:“當日圣駕至雷家驛,軍情如火,你那日在朝堂上提及南遷,為于謙所斥。如今圣駕回京,數日間天翻地覆,你覺當下又當如何?”
徐珵。
此名或許并不出名。
但若是換一個名字,土木之變后被景皇帝斥為生性狡詐之輩,而不得不改名的徐有貞。
想必便會讓人耳熟了。
只是如今的徐珵尚未改名,大明皇帝寶座也未有更易。
徐珵思忖片刻,小聲開口:“回苗公的話,學生以為方才高公所言并無不妥,這世上豈有花兒百日紅?”
苗衷瞇著眼:“何解?”
“前宋有士大夫與天子共天下,我朝則為勛貴與國同休,可前宋滿朝士大夫幾人與天子一心?更遑論我朝這幫躺在先祖功勞簿上的莽夫之輩?”
徐珵面色十分篤定:“太祖立國至今,已有八十二載,如太祖朝徐家魏、定二府已是三代當家,太宗朝成、英兩府,則是二代皆以老邁。前日皇上大勝,才有諸隨駕文武歸心,升官進爵。可如今皇上要動京營,欲以整飭,營中那些勛貴老親豈會干坐?又豈會坐等金刀加身,剜去這些年所得之利?”
“方才高公憂慮皇上何故此番回京,未曾言彼時援兵軍糧一事,學生料定乃皇上有自知之明,如今欲動勛貴京營,豈會再動朝堂,文武二事,一旦彈壓太深,勢必會動輒如火,滿朝嘩變。”
公廨內,如今僅是翰林院正六品侍講的徐珵,妙語連珠,滔滔不絕。
苗衷原本皺起的眉頭,也逐漸放松下來。
他不無點頭道:“玄玉所言,深的我心。”
見苗衷已然認同自己的論點。
徐珵當即再言:“苗公,為今之計,雖需坐守,卻也該尋機出手。此番皇上以郕王督辦,整飭京營,本就不合祖制,乃亂政之舉,而勛貴勢必不會坐以待斃,我等不妨暗中出手,施以言辭,或可挑動勛貴,激起群憤,屆時恐怕天子得勝之威,必當不攻自破。”
“可以一試。”
苗衷面露笑意,看向徐珵。
徐珵會意,躬身抱拳,朝著門口后退兩步:“苗公放心,學生這就去辦。”
苗衷點了點頭。
等徐珵一路退到門口時,便聽苗衷再次開了口。
“十六載翰林郎,如今也該跳出其中了。”
徐珵微微一愣,轉身之際,面上盡是笑意。
……
乾清宮。
乾清門西側月精門北,懋勤殿。
懋勤,取懋學勤政之意,歷來都是皇帝在乾清宮的書齋雅室,貯存翰墨文寶。
而今。
這處殿內,卻是多了幾分墨香之外的氣味。
若是行伍中人來此,必然會第一時間察覺,此乃火藥味!
此時在殿內正位上。
朱祁鎮端坐貼著桌案,而在桌案上本該擺放著的書本筆墨,盡數被阮浪收了起來,取而代之的是幾干長短不一的火銃,幾根同樣長短不一的空心熟鐵筒子、空心銅管。
另有彈丸、火藥,硬木,刨子等木工、鍛造器具。
阮浪和吳瑾一左一右伺候在旁。
錢皇后則是坐在另一邊的茶桌前,隨時準備為皇帝進茶。
不過殿內眾人的臉上都帶著疑惑和好奇。
不知道皇帝為何突然換了嗜好,竟然是要將這懋勤殿給弄成了兵備庫。
朱祁鎮反倒是從容平靜,端詳著面前的空心熟鐵筒子。
大明如今的熟鐵并不是現代意義上的熟鐵或者鋼材,從質地和性能上,僅僅相當于現代的普通低端碳素鋼,甚至質地性能上還要更低很多。
眾所周知。
大明從立國開始,原本是依仗著明軍的強大戰斗力,將元人從中原驅逐,隨后這么多年下來,已經漸漸轉為依仗軍陣和軍隊組織。
軍隊中個人的作用越來越小,而戰爭的勝利也越來越依仗組織力。
與此同時,火器的使用就在很大程度上彌補了軍中個體在戰斗力上的不足。
必須大力發展火器!
自從在宣府經過鷂兒嶺、響水鋪村一戰后,朱祁鎮便清晰的認識到這一點。
畢竟后世載有明言。
馬克沁的出現,才使得游牧民族變得能歌善舞。
而如今想要發展火器,在轉爐煉鋼法出現前,只能采用熟鐵和銅。但銅的價格有格外高,大多數情況下只會使用熟鐵制造火器。
將一把刻刀探進銅管中。
手上逐漸用力,鋼管里便發出刺耳的咯吱聲。
朱祁鎮抽出刻刀,探眼一看,卻見銅管里只有一道淺淺的有些色變的痕跡。
火藥的性能不足。
煉鋼法的落后。
鍛造技術停滯。
朱祁鎮的臉上露出幾分凝重,如今想要推動明軍火器發展,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畢竟自己也不是專門的人才,思來想去也只能是給出一個方向,余下的只能交給那些匠人們去琢磨,規避發展路徑上出現走岔了道的情況。
想定之后,朱祁鎮抬頭看向阮浪:“明日再讓內府的兵仗局和工部的軍器局送些過來,要不一樣的。再讓王恭廠那邊多送些火銃和火炮用的火藥。”
阮浪面上露出猶豫,謹慎的勸說道:“萬歲爺,火銃、火炮皆為利器,本就兇險萬分,萬歲爺萬金之軀……”
實在是太兇險了!
阮浪見著這些鐵啊銅啊,還有那些個火藥,只覺得哪一天別給乾清宮炸了。
吳瑾雖然有些知曉皇帝為何忽然有此癖好,卻也是勸說道:“陛下,若是覺得如今軍中所用火器不利,可命兵仗局、軍器局和王恭廠等處,官吏匠人用心改進,陛下圣體萬金,詔令之下,必得新器鋒利無敵。”
朱祁鎮頓時皺起眉頭,搖了搖頭:“不察,何以知不足?不窺,何以見疏漏?”
說罷。
他對阮浪吩咐道:“交代下去,自今日起乾清宮謹慎明火,懋勤殿嚴禁火燭!”
阮浪無奈,可想到當初那威風赫赫的王振,如今都已經尸骨無存,也只得恭順的應下。
朱祁鎮則是揮了揮手:“都去吧,朕再看看。”
幾人無奈至極,卻也只能領旨退下。
倒是吳瑾心懷擔憂,退至殿門外便不曾挪步,防備著里頭若是出了事,自己也能第一時間沖進去將皇帝救出來。
只是隨著朱祁鎮將注意投注到火器上,這等小事卻是傳到了宮外。
畢竟天家無私事,皇帝無私情。
皇帝任何一點兒行為,都有可能帶來巨大的變動。
更不要說皇帝突然多出的癖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