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曉長舒一口氣,趕緊拉著他快速離開安檢區,仿佛逃離一片無形的荊棘地。一直到走出幾步,匯入候機廳的人潮中,林野才感覺到一絲氧氣重新回到肺部。
他低頭看著身邊沉默的女孩。此刻的林曉,背脊挺直,緊抿著唇,側臉在機場大廳明亮的燈光下顯出一種前所未有的倔強。剛才那一瞬間的爆發,那急中生智的“謊言”,那不顧一切擋在他身前的姿態……哪里還是記憶中那個只會在生悶氣時撅著嘴要他“喂飯”的小姑娘?
原來她柔弱的肩膀,竟能爆發出這樣的力量。而他,卻只想蜷縮起來,像只鴕鳥把腦袋埋進沙里。
巨大的轟鳴聲由遠及近,一架飛機騰空而起,在藍天上劃出一道長長的白痕。林野的目光追隨著那架飛機,直到它變成一個小白點消失在天際線。飛翔的翅膀多自由啊。而他和曉曉的命運,卻像被那張輕飄飄又重逾千斤的紙片緊緊鎖住了,不知道會被吹向何方。
“去那邊坐會兒吧?離登機還有時間。”林曉輕聲說,指了指候機區的長椅。
林野點點頭,默默跟在后面。林曉找到兩個空位坐下,身體依舊靠著他,手臂輕輕環著他的胳膊,仿佛怕他消失。她打開手機,指尖無意識地滑動著屏幕,像是在查看什么,眼神卻有些空洞。
巨大的落地窗外,暮色漸漸四合,城市的燈火次第點亮,一片繁華景象。林野收回目光,緩緩轉向自己的行李箱。
箱子里,那包著舊衣服的書袋一角露了出來,樸素得像一塊不起眼的石頭。
他慢慢地、慢慢地彎下腰。頸椎深處傳來一絲熟悉的、幾乎成了身體一部分的微弱牽扯感,但這并沒有阻止他。他伸手進去,指尖觸到了那粗糙的棉布包裹。解開系扣,露出了書背——《儒醫》。
書皮是暗青色的,墨色的書名端肅古樸,仿佛承載著歲月沉淀的智慧。
林野的手指在那墨字上停留了片刻,感受著指尖下紙張的紋理。
然后,他小心翼翼地,把這本沉重的書,緊緊地抓在了自己手里。
像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不知是否能支撐住自己的浮木。
窗外,城市的霓虹依舊璀璨,照亮著歸家的路,也照亮著前路茫茫的無措。書皮的墨色在他的手心里,無聲地暈開一小片溫熱的汗漬。
書頁發出沙沙聲,林野很喜歡看書,今天更是看的格外仔細,就連序言都被他一字一句、反復揣摩,仿佛那輕薄的紙張承載著千鈞重量。
翻動書頁間,微黃的紙張散出古卷特有的氣息,就在手指劃過略顯粗糙的紙面,準備深入正文之際,四個遒勁厚重的墨字驀然闖入眼簾。
大醫精誠!
“凡大醫治病,”他的目光追著蠅頭小楷向下移動,聲音如同自語般細微,卻在他自己聽來震耳欲聾,“必當安神定志,無欲無求,先發大慈惻隱之心,誓愿普救含靈之苦……”
每個字都像冰冷的露珠,沉重地滴落在他此刻被恐懼和迷惘浸泡的心湖深處。
安神定志…無欲無求…老爺子那句帶著禪意的嘆息。
“恬靜虛無,真氣從之;精神內守,病安何來?”老爺子的話瞬間在耳邊響起,與眼前古老的訓誡重疊交融。
大慈惻隱之心…他想起林曉泛紅的眼眶,那雙滿是疼惜與疲憊的眸子,她擋在安檢員身前時瘦弱卻挺直的脊梁。
她此刻安靜地依偎著他,手臂緊環著他,讓他的心多了幾分安定。她的隱忍和付出,不正是源于這份不求回報的“惻隱”?
誓愿普救含靈之苦…?他被一個小小的“病因不明”就壓垮在冰冷的柏油路上,只想著逃避退縮。“不治了”這三個字,是多么自私的懦弱宣言!他連自救都未曾認真“誓愿”,談何其他?
一股強烈的、帶著灼熱感的羞愧猛地從心口燒到了臉上。之前被機場安檢驚出的冷汗還未干透,此刻又感覺一層新的滾燙液體似乎要突破眼眶的堤防。
他用力閉了閉眼,將那酸澀感強行壓了回去,指關節捏得書頁發白,留下深刻的褶皺。
“怎么了?”林曉感受到他身體的僵硬,抬起頭,擔憂地看向他。她注意到他異常專注的神情和他緊攥著那本《儒醫》的手,眼中透出疑惑,“是…哪里不舒服?”
林野深吸一口氣,那空氣帶著機場特有的消毒水味道,冷冽地直沖肺腑,讓他近乎凍結的思緒有了一絲松動。他側過頭,迎上林曉關切的視線。那里面盛滿了未干的淚痕和血絲交織的疲憊,還有為他強撐的、脆弱的堅強。
他勉強扯動嘴角,想給她一個安撫的笑容,卻顯得無比蒼白僵硬。
“沒什么,”他的聲音干澀,帶著一種沉靜下來的奇異力量,又夾雜著一絲難以言喻的震顫,“只是……翻到一段話。”
他的目光越過書本的邊緣,望向巨大落地窗外深邃的夜空。遠處機場跑道的指示燈明明滅滅,如同無數顆散落在黑暗中的星辰,其中有一對綠燈閃爍滑行,引擎的轟鳴聲由遠及近,最終在他們正前方停下。
那是他們將要搭乘的航班。
“曉曉,”林野的聲音低沉了許多,像是在確認什么,又像是在宣誓,“學醫是不是很難?”
學醫難嗎?當然難!
只是在想到林野一身病疾纏身,她不清楚林野現在問出這話是什么意思,略微思考片刻,她向林野問道:“你想學醫?”
林曉那句帶著疑問、驚詫,甚至一絲不易察覺的惶惑的“你想學醫?”,像一顆小石子投入了林野內心尚未平靜的湖水。漣漪一圈圈蕩開,與手中《儒醫》封面的墨色相映。
登機廣播的語音在偌大的候機廳回蕩,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催促。周圍的人群開始攢動,拉行李箱的轆轆聲、低聲的交談聲、孩童的嬉鬧聲混雜著引擎的低吼,重新充斥了感官。
林野合上書頁,掌心感受著紙張粗糙的質地。那“大醫精誠”四個字的力量似乎還沉甸甸地壓在他心上,但更沉的是林曉的問話里包含的現實重錘。
迎上林曉的目光,他微微點了點頭:“對,我想學醫。”
學醫應該很難吧,但他想從根源上解決病痛,甚至……救治像他父親、像無數他這樣被病痛折磨卻恐懼就醫的普通人。
這念頭在“恬靜虛無”、“普救含靈”的古老理想映照下,顯得無比崇高。它像一枚剛剛萌芽的種子,飽脹著純粹的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