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戰(zhàn)大勝的狂熱，以及“新金陵”建城的激情，如同最烈的朗姆酒，讓整個港口沉醉了整整三天。

三天之后，當宿醉的興奮漸漸退去，嚴峻而瑣碎的現(xiàn)實，便如同潮水退去后裸露的礁石，清晰地擺在了朱慈炯的面前。

“新金陵”，也就是是曾經(jīng)的萬丹港。

金銀、香料、布匹、武器，琳瑯滿目，堆滿了倉庫，卻也雜亂無章。

幾位從華人中招募來的老賬房先生，抱著算盤，對著這筆天降橫財愁眉不展，賬目亂得像一團被貓玩過的毛線。

更重要的是，數(shù)以千計的漢人拖家?guī)Э冢瑥哪涎蟾魈幱縼怼?

他們帶來了希望和人力，也帶來了巨大的安置壓力。

住房、糧食、防疫……任何一個環(huán)節(jié)出了紕漏，都可能讓這場偉大的開局，變成一場混亂的災難。

如果說戰(zhàn)爭是，是毀滅的藝術；那么建設，才是真正考驗一個集團的能力。

后方是這樣的。

前線的將士們只要全身心投入到戰(zhàn)場中，聽命行事，奮力殺敵就可以，可是后方人員要考慮的事情就很多了。

一座被簡單修繕后掛上“新金陵議事廳”牌子的二層小樓內，朱慈炯召開了第一次正式的內閣會議。

沒有繁復的禮儀，一張巨大的長條木桌，與會者分坐兩側，氣氛嚴肅而務實。

左手邊，是以霍克、范德伯格、胡克和牛頓為首的“西洋派”，他們代表著軍事與科技。

右手邊，則是以坤叔、以及幾位投奔而來南洋華人中頗有威望的商賈、士紳為代表的“東來派”，他們代表著傳統(tǒng)與民政。

“諸位，”朱慈炯坐在主位，開門見山，“仗打完了，但我們的事業(yè)，才剛剛開始。今日召集各位，便是要定下一個規(guī)矩，立下一個章程，讓我們這草創(chuàng)的班底，能真正運轉起來。”

他環(huán)視眾人，沉聲道：“我意，設立新金陵內閣，暫設四部，分別為軍務、內、工程、財政”

“其中軍務部由霍克暫領，總領全軍操練、軍紀與防務。”

“軍務部，由霍克暫領，總領全軍操練、軍紀與防務。諸位可有異議？”

霍克的戰(zhàn)功和能力有目共睹，無人反對。

“內務部，事關民生，最為繁雜，便由坤叔總領，諸位鄉(xiāng)紳輔之，如何？”

坤叔忠心耿耿，這些鄉(xiāng)紳在南洋華人中聲望極高，這個安排也順理成章，眾人皆無異議。

“工程部，總領一切營造建設，由羅伯特·胡克先生擔任部長。

胡克先生的學識，諸位或許不甚了解，但我可以保證，在他的帶領下，不出三年，新金陵必將成為南洋最堅固、最繁華的雄城。”

眾人雖對胡克不熟，但出于對朱慈炯的信任，在短暫討論后也都表決同意。

“最后，”朱慈炯的目光轉向了那位一直很安靜的年輕人，“財政部，總攬財稅、貿(mào)易、預算，我意由艾薩克·牛頓擔任部長。”

話音剛落，議事廳內瞬間炸開了鍋。

“殿下，萬萬不可！”坤叔第一個站了起來，蒼老的臉上滿是急切，“財政乃國之命脈，怎可、怎可交予一個西夷之手！”

一位姓黃的富商也立刻附和：“殿下三思！我等并非信不過牛頓先生，只是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此乃古訓啊！國庫錢糧，事關重大，還是由我漢家兒郎執(zhí)掌，方能心安！”

他們的反應之激烈，遠超朱慈炯的預料。他本以為自己的威望足以壓下一切，但顯然，他低估了“華夷之辨”這種思想在士大夫心中根深蒂固的程度。

“坤叔，黃先生，牛頓先生的才華，你們尚未見識。”朱慈炯耐著性子解釋，“他的學問，足以讓我們的財富成倍增長，并杜絕一切貪腐……”

“殿下！”坤叔“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老淚縱橫，“老奴追隨殿下至今，只盼殿下能成為一代圣君，重開大明盛世！

可自古以來，何曾有過讓外夷執(zhí)掌錢袋子的道理？此舉若傳揚出去，天下士人會如何看待殿下？史書之上，又會如何記載？

老奴便是拼了這條性命，也絕不能讓殿下背上不賢之名啊！”

坤叔的哭諫，如同一記重錘，讓場面徹底僵住。

東來派的眾人紛紛跪下，齊聲勸諫。

朱慈炯只覺得太陽穴突突直跳，頭痛欲裂。

他能用炮火轟平堡壘，卻無法轟開這些舊時代精英腦中的頑固思想。

“嘿，你知道這是怎么回事嗎？”霍克皺著眉，用英語低聲問旁邊的胡克，但只收獲了搖搖頭。

西洋派的眾人都看出氣氛不對，一臉茫然。

朱慈炯深吸一口氣，用英語將坤叔等人的反對理由和激烈的態(tài)度簡單翻譯了一遍。

聽完之后，霍克和范德伯格都露出了難以理解的神情，在他們看來，誰有能力誰就上，這是天經(jīng)地義的。

然而，牛頓卻出人意料地笑了出來。

“我的上帝啊”他扶了扶眼鏡，湛藍的眼睛里閃爍著一絲智力上的優(yōu)越感，“我還以為是什么天大的難題。原來，只是因為這個。”

他站起身，對朱慈炯說道：“這樣吧，阿爾貝，麻煩你暫時充當我的翻譯。我想，我能說服他們。”

在眾人驚疑的目光中，牛頓拿著粉筆走上黑板，朱慈炯表示信任，開始了他的同聲傳譯工作。

“殿下，諸位先生，”牛頓開口，“在談論如何管理財富之前，我們必須先明白，財富是什么。”

他拿起粉筆，在黑板上畫了一個簡單的表格。

“在我看來，我們目前所擁有的金銀、貨物、船只、土地，這些都是資產(chǎn)。而我們欠士兵的軍餉，未來需要支付的工程款項，這些是負債。我們從貿(mào)易中獲得的利潤，是收入，我們日常的消耗，是支出。”

這番理論在后世是常識，但在當時，卻讓在場的所有人，包括那幾位老賬房，都感到耳目一新。

“傳統(tǒng)的記賬法，只記流水，一筆進，一筆出，混亂而難以核查。”牛頓的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自信。

“我在此，向殿下與各位推薦一種全新的記賬方法，我稱之為——復式記賬法。”

“復式？”陳老秀才忍不住問道，“何為復式？”

“有借必有貸，借貸必相等。”牛頓在黑板上寫下這行字。

“意思是，我們的每一筆交易，都至少要記錄在兩個或兩個以上的賬戶中。

例如，我們用100兩銀子購買了木材。在傳統(tǒng)的賬本上，只會記下‘支出白銀100兩’。

但在我的賬本里，必須同時記下兩筆賬：第一，‘庫存現(xiàn)金’賬戶，減少100兩；第二，‘工程原材料’賬戶，增加100兩。”

“一個賬戶的減少，必然對應著另一個賬戶的增加。

如此一來，我們賬本上所有的‘借方’總額，將永遠等于所有‘貸方’的總額。賬目是否平衡，一目了然！任何一筆錢的流向，都將被清晰地記錄，任何人都無法從中舞弊！”

牛頓轉過身，目光清澈而銳利：“有了這本賬，我們才能精確地知道，我們到底有多少錢，我們的錢花在了哪里，我們的投資是否有效。我們才能在此基礎上，制定出最合理的預算。”

整個議事廳內，鴉雀無聲。

那幾位老賬房先是緊皺眉頭，隨即開始低聲討論，最后，他們的眼中，露出了混雜著震驚與狂喜的光芒。他們用算盤撥了一輩子，從未想過，算賬這門學問，竟能達到如此……簡潔而又嚴謹?shù)木辰纾?

“天……天啊……”一位老賬房用顫抖的聲音喃喃道，“賬，原來還能這么算……如此一來，天下任何貪官污吏，都將無所遁形！”

牛頓放下粉筆，平靜地看著他們，由朱慈炯翻譯道：“管理財富，依靠的不是血統(tǒng)，而是科學。我，恰好略懂一點點。”

全場死寂。

坤叔等人面紅耳赤地從地上爬起來，他們被這門全新的“科學”徹底折服了。但即便如此，讓他們完全放手，依舊心有不甘。

最終，還是陳老秀才站出來，提出了一個折中的方案：“殿下，牛頓先生之才，我等心服口服。

只是……國庫財政，體統(tǒng)攸關。可否……可否讓牛頓先生主管財政部，再由我等華人代表中，推選一人擔任副管，從旁協(xié)助，也正好學習先生之法？”

朱慈炯知道，這是他們能做出的最大讓步了。

“可。”他點頭同意，“便由黃先生擔任副部長。”

一場幾乎要讓內閣流產(chǎn)的風波，終于以一個雙方都能接受的妥協(xié)告終。

解決了這個最大的難題，朱慈炯感覺松了口氣，隨即拋出了他心中更長遠的規(guī)劃。

“諸位，內閣之事已定。我還有一事要提，便是設立皇家科學院！”

他站起身，目光掃過全場，聲音沉穩(wěn)而有力：“我游歷泰西多年，輾轉萬里歸來，打贏荷蘭人，靠的是什么？不是祖宗庇佑，也不是神佛顯靈，而是科學！”

“是胡克先生的冶煉技術，讓我們的大炮更堅固！是牛頓先生的數(shù)學，讓我們的炮彈落點更精準！是更先進的造船術，讓我們的戰(zhàn)艦更快、更能抵抗風浪！

科學，才是我等安身立命，未來光復天下，與泰西諸夷爭鋒的根本！”

“我提議，設立科學院，凡我漢家子弟，不分貴賤，只要天資聰穎，皆可入學。學習數(shù)學、物理、化學、格物之學！由我本人，擔任校長！

我要讓他們?yōu)槲以斐龈玫臉屌凇⒏斓拇⒛酥痢寗邮澜绲臋C器！”

這番話，如同一道驚雷，在所有人心中炸響。

如果說牛頓的賬本只是讓他們震驚，那么朱慈炯這番徹底將“科學”置于“圣賢之學”之上的言論，更是顛覆了他們數(shù)十年來的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