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祐三年的深秋,汴京像被浸在硯臺里的宣紙,連空氣都透著墨色的涼。
御史臺官署外的老梧桐落了整月的葉,青磚縫里積的枯葉足有半尺厚,踩上去簌簌作響,像誰在低聲數著歲末的日子。
新科狀元章衡站在朱漆門前,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的銅印——那方鹽鐵判官的官印昨天剛領到手,棱角還帶著鑄造時的糙意,掌心的溫度焐不透金屬里的寒氣。
“狀元郎,在里頭等了半晌了。”
門吏的聲音把他從怔忡中喚回。
章衡理了理緋色官袍的下擺,這襲官袍是三天前御賜的,料子是江南上等的云錦,可他總覺得不如身上那件洗得發白的儒衫自在。
穿過栽著瘦竹的回廊時,雨絲忽然斜斜地飄下來,打在廊下的青石板上,濺起細碎的水花。
歐陽修的書房比他想象中簡陋。
沒有雕花木架,沒有古玩陳列,只有四壁頂天立地的書架,架上的書冊用粗麻繩捆著,書脊大多磨得發亮。
這位剛主持完“千年第一榜”的文壇領袖正坐在案前,手里捏著塊墨錠,在硯臺里慢慢研磨。
案上攤著卷泛黃的簿冊,封皮上“慶歷以來三司弊案錄”九個字,被燭火映得忽明忽暗,像要從紙頁里跳出來。
“來了?”
歐陽修抬頭時,章衡才發現他眼角的皺紋里還沾著墨痕,想來是剛在簿冊上寫了批注。
老人指了指案前的錦凳:“坐吧,這雨怕是要下到后半夜。”他把簿冊往章衡面前推了推,木軸轉動時發出“吱呀”一聲,像陳年的嘆息。
章衡剛坐下,就聞到簿冊里散出的氣味——有陳年紙張的霉味,有朱筆批注的朱砂味,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蘆葦腥氣。
“子平可知,這鹽鐵司的官印,是柄雙刃劍?”
歐陽修的聲音混著窗外的雨聲,像浸了水的棉絮,沉得很。
他指尖在簿冊上“河工款”三個字上叩了叩,那處的紙頁已經磨出毛邊,墨跡淡得快要看不清。
“老夫慶歷年間管度支,見過最體面的官,做過最腌臜的事。有回在河工駐地,看見小吏把百姓納的稅銀往袖袋里塞,那銀子上還沾著麥麩——都是農戶賣了口糧繳的稅。”
章衡下意識地挺直腰桿,官袍的玉帶勒得肋骨發緊。
他想起自己在《民監賦》里寫的“取之于民者,當如取之己身”,那時只當是圣賢道理,此刻聽歐陽修說來,才知每個字都浸著血淚。
“恩師,學生明白。”
他的聲音有些發澀,
“鹽鐵司管著天下財賦,筆尖一動,便是千萬百姓的生計。”
歐陽修贊許地頷首,從硯臺邊拿起支狼毫筆,蘸了蘸清水,在案上寫下“公”“私”二字。
“你會試時寫‘民心如鏡,公私自分’,說得好。可這世上的賬,最會騙人。”
他翻開簿冊第一卷,慶歷四年的河工賬冊在燭光下展開,密密麻麻的小楷間,朱紅色的批注像血痕一樣刺眼。
“你看景祐三年滑州治河,預算三十萬緡,實際支用四十四萬。按常理,河工耗材如石灰、麻筋,市價浮動不過一成,為何這里超了三成還多?”
筆鋒忽然頓在賬冊上,墨點暈開一個小圈。
“查賬要查‘反常處’——凡款項常年超預算三成以上,必是貪腐無疑。”
歐陽修的目光掃過賬冊,像鷹隼掠過麥田,
“當年老夫派主簿去滑州核查,那主簿回來哭著說,河工駐地的伙房里,連糙米都摻著沙土,可貪官的賬上,記的是‘每日三葷兩素’。”
他從簿冊里抽出片干枯的蘆葦,葉片已經脆得一碰就碎,卻還能看清上面交錯的紋路。
“這些蘆葦本該用于捆扎石料,賬上記著‘每束百文’,實則被工頭以‘濕重’為由壓價收購。農戶背來的蘆葦要在河邊晾三日,工頭卻當天就稱重,十束能壓成五束的價。轉手按干蘆葦報賬時,又把五束算成十束。”
歐陽修用指甲刮了刮蘆葦稈,
“更黑心的是錨樁——本該用三十斤鐵的,換成十五斤的劣鐵,外層裹層鐵皮充數。汛期一到,那些錨樁在水里泡三日就銹成了渣,河堤潰口時,我在現場看見被沖走的孩童,手里還攥著塊銹鐵。”
章衡的指尖撫過賬冊上“河工死亡率”的記錄,那行小字擠在密密麻麻的數字里,像個被遺忘的嘆息。
景祐三年滑州治河“役夫亡者什三”,而同時期的宿州河工,死亡率僅“什一”。
他忽然想起家鄉浦城的河工,小時候跟著父親去送飯,看見役夫們啃著硬得能硌掉牙的麥餅,腰上的草繩勒得皮肉發青。
“反常處不止于銀錢。”
歐陽修似看穿他的心思,把蘆葦輕輕夾回簿冊,
“若某處役夫死亡率陡增,要么是克扣口糧,要么是強征老弱充數。滑州當年為了趕工期,把附近村里的老人都抓來挑土,七十歲的老漢,一天要走四十里路,倒下就再沒起來。這些數字背后,都是活生生的人命。”
雨下得更急了,打在窗欞上噼啪作響。
歐陽修忽然合上簿冊,木軸碰撞的聲音在安靜的書房里格外刺耳。
“老夫當年查處陜西鹽鐵案,查到了樞密使的小舅子頭上。有人送金子到府里,說‘放他一馬,以后官路通暢’。”
他走到窗前,推開半扇窗,秋雨的寒氣涌了進來,
“我把金子掛在衙門口,第二天就有人彈劾我‘沽名釣譽’。慶歷新政失敗后,老夫被貶滁州,走那天,百姓攔在馬前送我,說‘歐陽官人走了,以后誰來查那些黑心賬’?”
章衡看著恩師的背影,忽然明白為何這卷《慶歷以來三司弊案錄》如此沉重。
那不是普通的賬冊,是用貶謫、非議和百姓的眼淚寫成的。
“子平記住,審計不是算術,是斷案。”歐陽修轉過身,燭火在他眼里跳動,
“算錯數字可改,放過貪官,便是把百姓的心剜了塊去。你手里的官印,能算出庫里的銀子,更要能算出百姓的苦。”
案上的銅漏滴答作響,已經過了亥時。章衡起身告辭時,歐陽修把那卷簿冊塞進他手里:
“這冊子你拿去看,里頭的批注,是老夫用二十年的教訓換來的。”他忽然想起什么,從書架上抽出本《漢書》,翻到《循吏傳》,在“吏者,民之父母”幾個字下畫了道粗線。
“你祖父章相公當年常說,‘做官要學秤,兩頭都要平’。這秤砣,就是良心。”
走出歐陽府時,雨已經停了。
東方泛白。
章衡把簿冊緊緊抱在懷里,那卷紙冊比狀元簪花重百倍——里面有慶歷年間的雨聲,有滑州河工的蘆葦,有滁州百姓的眼淚,還有一位老臣用半生心血寫就的教誨。
他摸了摸腰間的銅印,忽然覺得那點金屬的寒氣,好像被胸口的溫度焐透了。
遠處更夫敲了五更的梆子,聲音在空蕩的街巷里傳開,像誰在低聲提醒:
這方鹽鐵判官的印,不僅要管天下的賬,更要管天下的良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