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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倉虛賬實水落石

趙文闕步履微急,懷中抱著一摞賬冊回轉,額上微見薄汗。

李知禾接過細看,只見那幾本青苗貸的鄉級細賬紙頁泛黃,邊角卷起,仿佛是從庫房角落扒拉出來的,連封皮都帶著些墨漬印指,顯然久未翻動。

“這些是望都、新樂、安喜三縣去年貸放明細。”趙文闕低聲說,語氣略顯局促。

李知禾翻了幾頁,隨手撣了撣飛屑,似笑非笑道:“三縣回收率全州第一,細賬卻像是久未重見天日……想來業績太好,反而不必看了?”

趙文闕干笑一聲:“這……這都是縣里臨時送來的,下官也才剛收到。”

李知禾卻沒多追問,只“嗯”了一聲,隨手將三本賬冊收入書箱,又翻起常平倉出入賬。

這幾本倒是封皮潔凈,紙張規整,書寫挺秀,看得出是常年維護的“正經檔”。

他迅速翻至熙寧五年十月那頁,眼尖地瞥見一行字下,“出庫糧三千石”的“三”字筆畫略顯突兀。

尾筆輕微扭曲,墨跡尚有些分層。

他目光微斂,手指輕輕按在那“三”上,心中卻已生疑:這“三”字怕是原來寫作“五”,后來有人改成“三。

數字改了,賬可就大不一樣了。

“這些賬冊我先帶回驛館細細翻閱。”他抬頭,語氣溫和,卻不容推辭,“明日辰時,還請趙提舉帶下官去常平倉看看,得按賬上存糧,一袋袋點驗。”

趙文闕一愣,忙拱手賠笑:“御史放心,只是……倉里糧近來受潮,恐怕一時不便點驗,或需數日晾曬……”

“那就今天吧。”李知禾站起身來,語氣平靜得仿佛只是在問天氣,“今晨天光極好,不曬可惜。正好讓倉吏將糧袋搬至曬場,下官坐在一旁曬曬太陽、點點賬,豈不快哉?”

趙文闕:“……”

他僵了一瞬,心中暗叫不妙。

這賬本……根本不是三縣送來的原賬,而是衙署書房里臨時拼攏抄抄補補的“示范樣冊”,有些還是昨夜剛趕寫出來的!

他本以為這御史不過是走走過場,如今看來,好像是來真的!

李知禾轉身將書箱攏好,走到門前,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笑著回頭道:

“對了,王主事。”

王彧正在邊上低頭記錄,一聽被點名,急忙站起:“下官在!”

“明日也煩請戶曹差個人,帶我去一趟城東舊營。最好是一位常給流民送糧的小吏。我想著,總得問問他們吃得慣不慣咱定州的糙米。”

王彧:“……”

他腦中“嗡”地一下。

這舊營流民冊子,昨兒才草草補好。

那“送糧小吏”,是誰送的、送過幾次,全憑主簿口述,根本無人能核實。

這回倒好,李知禾這一句,竟叫他連個轉圜的空也無。。

“這……”王彧勉強一笑,“下官……下官這便去查,務必不誤御史行程。”

李知禾點點頭,拱手告辭。

中午時分,日頭正熾,李知禾帶著隨從來到州衙北面的常平倉。

曬場上早有倉吏搭起竹棚、鋪好席面,趙提舉一身朝服,袖口挽起,正指揮人抬糧翻袋。

只見倉中糧袋堆疊如垛,表面整整齊齊,倉腳卻隱隱露出幾道泥水漬,似是近日翻動過。

李知禾背手踱步,在曬場邊一眼瞥見個糧袋,袋身朱印赫然寫著“熙寧五年冬”,邊角卻磨得發白,像是搬來搬去翻了不止一遭。

他俯身按了按袋底,指腹立時粘上一層細細的糠粉,顏色暗淡,分明是陳年谷皮所化。

“趙提舉說倉中尚有三千石存糧?”他說著,俯身扯開一袋袋口的麻繩。

只聽“唰啦”一聲,粗黃的糙米滾落一地,夾著幾粒發黑的秕谷,色澤瘦長,已無半分新谷之潤澤。

“這米看著倒像慶歷年間的陳糧了。”

趙文闕抬袖拭了把額頭上的汗,道:“回李御史,北地去年確實早霜偏重,新糧收成不佳,只得摻些舊米湊數。”

“湊數?”

李知禾眼角一動,忽從糧垛后掃出一塊被灰掩住的木牌,字跡雖經雨水洇開,卻還能辨出“貸真定府兩千石”,右下落款是“熙寧六年春”。

“真定府?常平倉的糧,怎會出借他州?”話未落,曬場那頭的倉吏已是一陣手忙腳亂。

有個年輕小吏急忙往柴房拖麻袋,誰知袋底裂了,露出一截霉黃賬頁。

李知禾眼疾手快,探手一拽,將那疊賬本提了出來。

紙頁邊緣翹起如枯草,用朱筆批著數筆:

“正月貸望都五百石,三月貸安喜八百石,二月貸新樂一千石……正好和賬上的三千石差著數目”

“這些貸糧,為何未記在正賬之上?”李知禾語聲不高,眉目卻分外清亮。

趙提舉臉色頓時煞白,嘴唇哆嗦:“是……是臨時拆借,下官想著秋后歸倉,再一并入賬,未曾瞞報……”

“拆借?”

李知禾冷笑著,俯身從竹席縫隙中拾起一顆顆粒粟米,色澤明亮,圓潤短小,與尋常糙米分毫不類。

常平倉只存糙米,怎會混進粟米?

他想起在驛館時聽聞有人說過真定府去年粟米豐收。

他抬頭朝隨從使了個眼色:“讓人把所有糧袋全拆開,每袋抽一捧,分類放好。”

倉吏們手忙腳亂地拆袋,曬場上很快分出三堆:黃瘦的陳糙米、摻著秕谷的新糙米,還有一小堆亮黃的粟米。

李知禾數了數粟米袋,不多不少正好兩千袋。

兩千袋粟米,每袋一石,剛夠補上真定府的拆借數。

“看來去年十月那三千石出庫糧,不是放貸,是被調去真定府了。”他把木牌拋給趙文闕,“只是不知這窟窿,趙提舉打算用什么來補?”

趙文闕額頭冷汗直流,眼珠亂轉,口中結結巴巴:“御史……這是……這是為防亂計啊!真定去年遭蝗災,開春便有數百流民越境,若不拆借些糧過去,那些人怕是要沖進州城搶糧!再說常平倉本就有‘鄰州互濟’的舊例,下官只是按規矩行事!”

“防亂?”李知禾嗤笑:“常平舊制:非災年、非奉調,不得擅動存糧。你熙寧六年春出糧,蝗災卻在熙寧五年,賑災期早過了。”

“況且。”他指向那堆粟米,“真定府若真斷糧,怎會以粟還糙?粟米在河北路的市價,比糙米低兩成,你這是借好糧還次糧,哪是互濟?”

趙文闕臉如豬肝,啞口無言。

“你賬冊上改‘五’為‘三’,五千石糧食分明是被你分兩次挪走,兩千石給真定府填窟窿,兩千三百石用來放貸,還有七百石不知去向,居然還敢寫‘放貸收訖’?”

曬場之上,陽光耀目,李知禾袍袖翻飛,目光如電:

“你們這些‘按規矩行事’的好官,把陳糧混作新糧、把借糧當存糧,真真是把百姓玩在鼓里!”

他猛然一甩手中木牌,正中趙文闕胸口:“七百石糧去了哪?如實說,還能算‘主動自首’;若等我查訪到實據——監守自盜,按律當貶斥千里,你這提舉的烏紗帽,怕是戴不住了。”

趙文闕哆嗦著:“是……是望都那邊的縣吏說,催貸太辛苦,非要賞錢才肯干活……是下官主意,私撥了些倉粟……”

一席話說罷,額頭早已滲出冷汗。

李知禾不語,片刻后,方緩緩嘆道:

“私賬挪用,官糧做餌,催得是政績,苦的是百姓……倉無實儲,民無實糧,說到底,不過是把百姓的命不當一回事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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