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三冊對案細秋毫
- 大宋:朝堂太吵,我想去種地
- 聽日尋
- 2281字
- 2025-07-22 10:16:17
飯后,院中竹影搖曳,微風輕響,席散人未散。
程允恭與李知禾并肩立于廊下,手中各執一盞清茶,言語間話題早已從賦稅政務跳轉到書畫筆墨,又轉回到朝中風聲、京中舊聞。
“定州如今雪化得早,不比往年?!背淘使@道,“今年春耕或可提早些了?!?
李知禾順口答道:“但怕北邊冷氣再襲,催不得,催不得。”
兩人一問一答,俱是漫語,卻各藏心思。
忽有一名下人匆匆而入,走到程允恭耳側低語幾句。程允恭神情微動,隨即放下茶盞,轉向李知禾笑道:
“李御史,適才下人來報,說趙提舉與王主事已歸城,此刻正在縣衙東堂候見。我等若不嫌飯后行走辛苦,便一同前往如何?”
李知禾輕輕一笑,拱手作揖:“自然要見。今日再不核清此三項,怕是連飯也吃得不安心?!?
兩人遂起身登車,程府一名老家人持燈引路,數十步便至州署后院的便門,沿著曲廊繞至縣衙東堂。
東堂之上燈火通明,木格窗內影影綽綽。
程允恭先行幾步,掀簾而入,李知禾隨后跟上,只見堂中立著兩人,一位年逾五旬,身形清瘦,著淺絳提舉服色,鬢發微白;另一人不過三十出頭,身量中等,衣袍整肅,眼神機敏。
程允恭笑著拱手,引李知禾近前,道:
“這位是常平司提舉趙文闕趙公,自光化軍轉來定州,熟悉糧政。另一位,是戶曹王彧,廬陵人,去歲自虢州調任,主掌戶籍流民之事?!?
他又向二人介紹道:“這位,便是御史臺奉旨察訪之李御史。”
趙提舉瞇眼打量了李知禾一番,面容和氣,拱手作揖:“御史遠來辛苦。老夫這幾日回鄉掃墓,誤了迎接,實為失禮。”
王主事則神色不卑不亢,語氣平正:“王彧拜見李御史。若御史有調閱之需,賬房諸冊皆已備妥?!?
李知禾微笑還禮:“趙提舉、王主事不必多禮,下官此行不過按章履職,查者非挑錯,問者為安民?!?
趙文闕和王彧剛一落座,李知禾便也不寒暄,直接切入正題:
“趙提舉,聽聞貴司存有青苗貸放之鄉戶細賬,煩請取來一觀。”
他頓了頓,語氣仍溫和,話卻直透筋骨:
“要按鄉編冊的那種,每村每戶貸銀幾兩、貸糧幾斗、何人作保、抵押何物,都得一一列明,不可省略?!?
趙文闕微怔,拱手道:“回御史,賬冊自然是有的……只是,鄉級細賬多分散存于所轄縣衙常平案中,州司手中,只留了匯總總冊?!?
李知禾似笑非笑:“匯總賬我也要。不過鄉間細賬也得調幾份來做參考——便取望都、新樂、安喜三縣的。三縣回收率去年都是全州第一,想必賬目整齊,最宜做個范本?!?
此言一出,堂中氣氛微凝。
趙文闕眼皮一跳,神情一滯,眼角悄悄掃了程允恭一眼。
程允恭面上不動,輕輕點了點頭,才聽趙文闕低聲應道:
“下官……這便去傳信調取。”
李知禾不動聲色,正欲低頭翻筆錄,又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
“且慢。”
趙文闕腳步一頓。
“再請趙提舉一道將本州常平倉的出入賬簿也一并帶來。要逐月記的那種——入庫多少、出庫幾何,何日出借,借給哪一鄉、哪一社,乃至哪一家戶,若有記錄,也不妨一并帶上?!?
他眼神平靜,語氣悠然:“尤其是熙寧五年秋后至臘月那幾個月,聽說那時放貸最勤?!?
趙文闕額頭微微見汗,抬袖掩去,深吸一口氣,恭聲道:“是,下官這就著人去備?!?
他一揖退下,背影頓顯僵直,衣角因坐久而略帶褶皺,卻仍泛著一絲漿洗后的發白痕跡。
李知禾看著他的背影,忽然對程允恭笑道:“趙提舉的公服漿洗得真干凈,看來是個仔細人?!?
程允恭剛含了口茶,聞言差點嗆著。
趙文闕方一離席,王彧卻不慌不忙,像是早有準備,從座旁拾起一只黑漆木盒,雙手捧起,躬身道:
“下官已將近月流民登記冊備好,尚請李御史過目?!?
李知禾卻并不急于翻看,反而負手于后,語氣輕緩:
“哦?近來定州流民多嗎?”
王彧似未料他這般開口,略一頓,旋即答道:
“回御史,今年北地雖遭早霜,部分郡縣歉收,但州尊早早開倉賑濟,未致大亂。流民不過百余人,大多安置于城東舊營之中。”
“舊營?”李知禾輕輕一挑眉,目光似有一絲玩味,“是慶歷年間為防遼人而建的那處營壘?聽張公說,那處本是屯軍之所,有東西兩廂,可容三百余人?!?
王彧嘴角微動,似欲遮掩:“是……是那處?!?
他遲疑片刻,補了一句:“不過,西廂前年就塌了一半,如今僅余東廂可用,所容不過百人出頭?!?
李知禾“哦”了一聲,面上神色如常,便也不再追問,只緩緩屈指,打開那漆盒的銅扣。
盒內紅綢襯底,鋪著兩冊賬冊,封面墨跡猶新。
他拈起上冊,見封皮題著“熙寧六年·定州流民登記”,字跡端正,估摸著是王彧親筆所寫手。
隨手翻開幾頁,只見每頁列有三欄:姓名、籍貫、登記日,然“原住地址”“流徙緣由”兩欄卻大半空白,偶有填寫,亦模糊不清。
他眉頭輕挑,指尖落在一頁之上,語氣溫和,卻帶了三分笑意:
“王主事,這些空白處,是何故不填?”
王彧微一遲疑:“流民多為鄉村野夫,未識字也說不清故里所在,下官便未強記?!?
李知禾輕輕“唔”了一聲,手指卻順勢一點,落在某行之上:
“此頁‘張二’‘李五’,莫說籍貫,連姓氏都不全,難不成是按‘張三李四’隨手編的?”
王彧一瞬間臉色發紅,嘴唇動了動,半晌才支吾道:“這……這幾人初到時神志不清,怕是……下屬便……”
“便替他們隨口起了名?”李知禾替他說完,語調仍淡淡,卻掩不住其中那股打趣與譏諷,“也是貼心得很,竟沒記錯姓。”
王彧尷尬得滿面通紅,一時語塞。
程允恭見勢不妙,趕忙接話打圓場,笑著道:“李御史莫怪,王主事一向做事嚴謹,想必是屬吏懈怠。他方才也說得明白,多是些乞討投宿的邊民,實在問不出原由。等稍安穩些,必再細補登記。”
李知禾合上賬冊,拍了拍封面,仍是微笑:
“那就勞煩王主事留心了。此事雖小,然名冊清白,亦是民情之根?!?
說罷,將賬冊重新放回木盒之中,目光掃過王彧手背細密汗意,又若無其事地看向茶盞,淡淡啜了一口。
廳中無人作聲,只余堂外風吹榆葉簌簌,恍如春寒拂面,雖不刺骨,卻透人骨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