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舊營風寒露人心
- 大宋:朝堂太吵,我想去種地
- 聽日尋
- 2085字
- 2025-07-23 16:13:37
次日清早,天光微亮,李知禾剛出驛館,就見一個穿青布吏袍的年輕人候在門口,手里攥著個竹籃,籃里兩摞麥餅,還冒著微微熱氣。
那小吏見他出來,忙拱手道:“小人戶曹屬吏張大郎,奉王主事之命,陪李御史前往城東舊營。”
張大郎看著不過二十出頭,眉眼老實,衣角還沾著一片未抖凈的麥粉,看樣子平日確實常與發(fā)糧打交道,是磨面出身的。
李知禾點了點頭,笑道:“張吏辛苦。”
定州城東舊營,原是慶歷年間設立的屯兵營壘,防遼所用,現已廢棄多年。
夯土圍墻塌了一半,營門斜歪著,卻還能看出當年規(guī)模。
張大郎領著他從側門而入,剛進營地,便見幾位婦人正蹲在空地上曬野菜,竹匾里攤著的薺菜、苦苣還沾著露氣。見有人來,紛紛停下動作,小心地往破營房里躲。
“御史請看,”張大郎指著東廂道,“如今百十來口人,就都住在這處。西廂前歲冬塌了半間,用竹席糊著擋風,已經住不成了。”
李知禾看向那營房,干草墊成的鋪,角落堆著破舊被褥,有個婦人正蹲在灶旁燒水,瓦罐冒出的蒸汽里,半點米香都聞不見。
營地正中,幾個孩子赤腳圍著塊舊木牌轉圈,那木牌原是門匾,上頭“定武軍”三字早已磨損模糊。
“按冊發(fā)糧,每人每日五斗?”李知禾問。
張大郎低頭摩挲著籃蓋,有些難為情地道:“原本如此。只是這月倉里遲遲不撥糧,昨日起便混了糠麩。倉中說是等新糧,先暫時‘記賬’。”
他掀開竹蓋,露出兩摞麥餅,邊緣果然混著粗糠和麥殼。
李知禾又往營內轉了幾步,忽見墻角一叢破布下露出小小一只赤足,便伸手將布揭開。
是個孩子。
瘦得皮包骨,頭發(fā)枯黃,一動不動地躺在稻草堆上,臉色蒼白如紙,嘴唇干裂,呼吸輕得幾不可聞。
旁邊一個年輕婦人撲上來護住孩子,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望著他:“官爺,他不是偷糧的,您別抓他……他餓得暈了,好幾天沒吃整糧了……”
“他幾歲了?”
“七歲……本是能跑能跳的孩子,就是餓瘦了。這幾日喝的都是糠湯……”
李知禾心口一悶,胸中怒火翻涌。
他緩緩站起,眼角掃過營地一側的泔水桶,桶里只有淺淺一灘污水。
“他姓什么?”
“姓劉,叫劉小七,是我弟弟家的娃,他爹還在路上走丟了……”婦人低聲說著,眼眶卻已紅了。
李知禾取出隨身的干糧囊,從中捏出幾顆炒豆和一小塊餅子,遞了過去。
“拿去熬粥,摻點姜末,水煮開了慢慢喂。”他低聲叮囑。
婦人連連磕頭,手顫著接過。
正說著,一個拄木杖的老漢蹣跚而出,見了張大郎便低聲道:“小哥,今日能不能多給我半瓢米?我那小孫兒昨夜咳了整晚,只想熬點稀粥。”
張大郎眼圈微紅,從籃底取出一塊麥餅塞過去:“老丈,這是小人自個帶的,您先拿著。”
李知禾看著二人,目光微凝,走上前道:“老丈是從哪里逃來的?”
“望都縣張家莊的。”老漢啞聲道,“前年借了青苗貸,想著春耕能收成些,哪知去年秋上遇了早霜,收成折了三成。縣里催債緊,說不還就抵地。我那三分水田,便被他們劃給了催債的張老三。”
“張老三?”李知禾轉向張大郎,“你可識得此人?”
張大郎脖子一縮,聲音壓得極低:“是縣里的弓手,專做催債的差事。聽說這半年里,在縣里置了三畝新地……都是流民抵賬的。”
說完又趕緊補上一句:“小人也只是聽流民講的,沒見過。”
李知禾伸手提起他衣襟,只見“戶曹”二字歪歪扭扭地縫在領口,針腳新而粗笨,便笑了笑:“你不是戶曹的常吏吧?這袍子,是臨時借的?”
張大郎臉色唰地變白。
李知禾轉而看向老漢:“你可見過此人來送糧?”
老漢盯著他看了半天,遲疑道:“沒見過。”
麥餅“啪”地落在地上,張大郎撲通跪下:“御史饒命!小人是城西磨坊的幫工,昨日被戶曹王主事喚去,說若不裝作送糧吏員,就砸我家磨坊!小人家里上有老下有小,實在不敢違……”
此言一出,四周頓時炸了鍋。
一個漢子一把抓起破碗,怒聲摔在地上:“我就說哪來的送糧吏!凈是糊弄咱們這些要飯的!”
李知禾目光一掃,只見墻角破被褥,頂多夠三十人用;水井邊只有十幾只水瓢,哪夠百十人分用?
“你們到底有多少人?”他問一個懷抱稚子的婦人。
婦人聲音發(fā)顫:“加上昨日逃來的,不足五十人,大都是望都、安喜一帶。戶曹的說人多了浪費糧,每日派巡檢來趕人,說不走就充役修堤。”
李知禾沉默片刻,忽道:“張大郎,若你真想將功抵過,就幫我把這些人的姓名、籍貫、借貸記錄,都一筆筆記下來。別怕,出了事,我擔著。”
張大郎眼圈再紅,咬咬牙:“小人記。去年我爹的地也是被他們搶了,我認得望都縣那些催債的狗吏!”
就在這時,營外傳來馬蹄聲,巡檢到了。
老漢慌忙揮手示意婦人和孩童往營房里藏,張大郎把紙塞給李知禾,自己則深吸一口氣,快步迎了出去:“我來應付他們。”
李知禾沒有跟出去。
他站在破門口,目光陰沉。
他不能動。
這一刻動了,便是御史杖權介入軍政、驚動州府,怕不是還未入望都,就先被程允恭扣了“干政越職”的帽子。
他是御史,監(jiān)察需明察,不可輕躁。
可這假的小吏、空的登記、遮掩的糧賬,都在告訴他一個事實:定州的太平,是用假賬、假人、假話撐起來的。
他慢慢走出舊營,只聽得張大郎在背后高聲叫著:“巡檢大哥,今早流民又走了幾戶,想來是親戚接走了……”
那聲音飄蕩在風中,卻透出一股豁出去的勁。
李知禾垂眼,默然良久。
是時候去望都縣看看了。
流民、糧賬、私分田地,全都指向那里。
他忽然想起,曾鞏托付的那位舊友王回,也在望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