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何為幸福?》:人性的高尚與卑劣
- 人性的高尚與卑劣
- (英)大衛·休謨
- 3872字
- 2025-07-15 10:43:20
熱愛美德行為所帶來的榮耀,便是熱愛美德本身的明證。
學術界也如同政治中的派系一樣,暗自形成了一些自己的流派;盡管它們通常不會公開決裂,但其思維方法卻彼此不同。在這方面最值得關注的是那些對人性高尚品格持有迥異觀念的流派;這一點似乎從古至今就是哲學家、詩人以及神學家的分歧所在。一些人把人類這個物種抬高到了天上,說他們是起源于天堂的半神半人,而且明確保有著神的血統與傳承。另一些人側重強調人性的晦暗面,他們認為,在人性中除了虛榮找不到任何其他東西,人性中的這份虛榮要遠遠超過被人類所鄙視的其他動物。擁有修辭和雄辯才能的作者往往會加入前一個陣營,倘若傾向于諷刺和嘲弄,他自然會投入另一端。
我并不認為貶低人類族群者都是在與美德為敵,或出于任何惡意而揭露自己同類的弱點。相反,我知道,敏銳的道德感,尤其是再加上易怒的天性,很容易使人產生對世界的厭惡之情,進而帶著過多的義憤看待常規的人類事務。不過我也必須承認,對人類心懷善意者,其觀點要比視人之本性為卑劣的對立原則更有利于美德。一個人倘若對人性在天地萬物中的地位和品性評價較高,自然就會努力使自己的行為滿足這一要求,而不會去行卑劣或惡毒之事,因為這會使他偏離自己所設想的模范形象。因此,我們發現,所有高雅和時髦的道德家都在堅守這個話題,并且竭力表明:惡與人不相配,它本身就令人厭惡。
我們發現,很少有爭論不是源自表述的含混;我相信當前關于人性之高尚或卑劣的爭論,也難免有這種傾向。因此,我們有必要思考,在這場人性論爭中,哪些是言之有物,哪些只是語詞之爭。
舉凡理智之人都不會否認,優與劣、善與惡、智與愚之間存在天然的差別。但顯而易見的是,我們用以表示毀譽的詞語,通常更易受到比較的影響,而不是受事物本質中固定不變的標準影響。類似地,每個人都承認數量、范圍和體積是真實的東西,但當我們說到某個動物的巨大或微小時,總會將它與同類暗自作一番比較;正是這種類比較制約了我們對其大小的判斷。一條狗和一匹馬可能體形相同,但其中一個會由于體形巨大受到贊美,而另一個會因為體形小而得到夸獎。因此,在參與任何爭論時,我總是先問問自己,所爭之事是不是一個比較問題;如果是的話,爭論者是把同類事物放在一起比較,還是在說一些彼此差別很大的東西。
在形成關于人性的概念時,我們很容易在人和動物之間進行比較,動物是我們目之所及唯一被賦予了思維的生物。這種比較當然對人類有利。一方面,我們看到一種生物,其思維沒有受到任何空間或時間等狹窄范圍的限制;這種生物將自己的探索擴展到了地球最遙遠的區域,甚至觸及地球之外的行星與天體;他還向前回溯最初的起源,至少能思考人類的歷史;他將目光投向未來,預測自己的行為對后世的影響,并就此判斷其品性會被塑造成什么樣;這種生物追索因果關系到了相當深入和精細的程度,能夠從特殊現象中抽象出一般原則;他不斷提升自己的發現,糾正錯誤,并引以為戒。另一方面,我們又看到一種完全相反的生物,他的觀察和推理局限在自己周圍的若干可感的對象上;他缺乏好奇心,沒有遠見;他盲目地跟隨本能行動,在很短時間內就達到了發展的極致,自此再無法跨出一步。這兩種生物簡直天差地別!與后者相比,我們須對前者抱有多么崇高的信念??!
通常有兩種方案反駁這一結論:第一,片面地陳述情況,始終抓住人性的弱點。第二,隱秘地在人和最完美的智慧存在之間作一番新的比較。在人的諸多優點中,有一點最為重要,那便是他能構想出一種遠超自己經驗的完美觀念;而且,他并不局限于自己的智慧和美德的概念。他可以輕而易舉地拔高自己的觀念,構想出某種程度的學問,而這種學問若與他自己所具有的相比,會使后者顯得十分低下,而且會使后者與動物的智力之間的差別在某種意義上消失殆盡。既然世人皆贊同人類的理解力與完美智慧之間相去甚遠,那我們就應該知道,這種對比是在何時發生的,這樣我們就不會在看不出真正差異的地方爭論。人類與完美智慧之間的差距甚大,甚至他對完美智慧的理解的差距也要比動物對人的認識的差距大得多。不過,人和動物之間的差距依然相當顯著,乃至只有將人與完美智慧相比,人的智慧才會顯得微不足道。
把兩個人進行比較也很平常,但我們卻發現很少有人可稱得上有智慧或有德行,因此我們很容易就對人類這個物種產生一種普遍的鄙夷態度。我們或許已經意識到這種推論方式的錯誤,因此可以指出的是,“智慧”和“美德”這些尊貴的字眼并不附帶著任何具體程度的智慧與美德的性質,而是完全來自人與人之間的比較。當我們發現一個人的智慧超群時,就會說他是明智之人。因此,說這世上鮮有智者,其實并沒有什么意義,因為恰是因為這樣的人稀少,他們才得享此種稱謂。倘若世人中智慧最低者也如西塞羅或培根爵士一般,我們仍然有理由說這世上智者甚少,因為在這種情況下,我們就要提高智慧這個概念的定義標準。一個人若不具備超群的才能,就不應享有這一特別的尊稱。同樣,我也曾聽到一些人輕率地說,真正的貌美者比渴望擁有美貌的女人要少得多,他們沒有考慮到的是,我們只將“美麗”的稱號冠以具有一定美貌的女人身上,而這樣的人畢竟是少數。同樣程度的美,若在男人身上為美,在女人身上則被視為丑了。
在形成關于人的概念時,我們通常會將其與高于人或低于人的其他物種進行對比,或者比較人類之間的不同個體。同樣,我們經常將人性的不同動機和行動原則放在一起對比,以規范我們對這些問題的判斷。的確,只有這樣的對比才值得我們關注,才能對當前問題做出決定。若像某些哲學家所斷言的那樣,自私與惡的原則遠遠凌駕于社會性與美德原則之上,那么毫無疑問,我們應當鄙視人性。
在所有這些爭論中,有相當一部分只是語詞之爭。若一個人否認對一切公共精神或國家與群體的感情都是真誠的,我實在不知道該如何看待他?;蛟S他從未清晰明確地感受到這種激情,所以無法消除他對這份力量與真實性的懷疑。但如果他未摻雜任何利益或自愛的成分,接著又否認了所有私人交情,那我便確信他在濫用這個詞,混淆了事物的概念。因為任何人都不可能如此自私,或如此愚蠢,在一個人和另一個人之間不加區分,對會讓他贊許和尊敬的品質視而不見。難道他對憤怒也自稱像對友誼那樣麻木嗎?難道傷害和錯誤對他的影響比不上仁慈與恩惠嗎?不可能。他并不了解自己,他忘記了自己的心靈活動,或者更確切地說,他用的語言與其他同胞不同,他不用事物合適的名稱去稱呼它們。(我要再追問)你說的自然感情是什么?也是自愛的一種嗎?是的,一切皆為自愛。愛你的孩子,只因他們是你的孩子;愛你的朋友,也是出于同樣的原因;愛你的國家,同樣因為它與你自己相關。若消除自我觀念,一切都不會觸動你。你會對一切無動于衷,漠不關心。哪怕你讓自己有過一絲舉動,也不過是出于虛榮,出于對自我的名聲和聲譽的渴望。我的回答是,只要你承認事實,我愿意接受你對人類行為的解釋。你必須承認,以善待他人的方式表現出的那種自愛,對人類行為有巨大的影響,在許多情況下,這甚至比保持其原初形態和形式的自愛影響還要大。有多少有家庭、子女和親戚的人,他們在撫養和教育上的花費會遠遠少于自己享樂的花費呢?你的觀點有道理,這的確可能是出于自愛,因為家庭和朋友的滿足是他們快樂的來源之一,或者說是他們主要的快樂,也是他們最大的榮耀。若你是這樣一個自私自利的人,定會獲得每個人的好感和善意。我不想讓你覺得聳人聽聞,但每個人的自愛,包括我自己,都會讓我們想著為你服務,為你說好話。
在我看來,一些哲學家如此堅持人是自私的,進而誤入歧途有兩個原因。首先,他們發現每一種美德或友誼的行為都伴隨著隱秘的快樂,由此便得出結論說,友情和美德不可能是無私的。但這種說法的荒謬之處顯而易見。美德的情感或激情會產生快樂,但不是來自快樂。我由于善待朋友感到快樂,乃是因為對朋友之友愛,而非為了此種快樂才友愛朋友。
其次,人們總是發現,有德行者并非對贊美無動于衷,于是他們就被說成一群虛榮的人,除了其他人的掌聲,不在乎別的東西。但這也是一種謬論。當人們在值得稱頌的行為中發現一絲虛榮的痕跡時,他們便進行貶低,將其動機歸于虛榮心作祟,這是非常不公正的。虛榮不同于其他激情。當貪婪或報復侵入任何看似德行的行為時,我們很難確定其中有多少貪婪或報復的成分,便很自然地假設它們是驅動行為的唯一原則。但是,虛榮心與美德的關聯極為緊密,熱愛值得稱頌的行為之名,與熱愛值得稱頌的行為本身是如此接近,乃至它們比其他類型的情感更易融為一體;甚至可以說,沒有某種程度的虛榮心在,也幾乎不可能有美德。因此,我們發現,對榮譽的激情總是因懷有此種激情者的心靈趣味或偏好而扭曲或改變。尼祿駕馭戰車與圖拉真以正義和才能治理帝國時懷著的虛榮心是相同的。熱愛美德行為所帶來的榮耀,便是熱愛美德本身的明證。
對人類心懷善意者,其觀點要比視人之本性為卑劣的對立原則更有利于美德。一個人倘若對人性在天地萬物中的地位和品性評價較高,自然就會努力使自己的行為滿足這一要求,而不會去行卑劣或惡毒之事,因為這會使他偏離自己所設想的模范形象。
在參與任何爭論時,我總是先問問自己,所爭之事是不是一個比較問題;如果是的話,爭論者是把同類事物放在一起比較,還是在說一些彼此差別很大的東西。
愛你的孩子,只因他們是你的孩子;愛你的朋友,也是出于同樣的原因;愛你的國家,同樣因為它與你自己相關。若消除自我觀念,一切都不會觸動你。
虛榮心與美德的關聯極為緊密,熱愛值得稱頌的行為之名,與熱愛值得稱頌的行為本身是如此接近,乃至它們比其他類型的情感更易融為一體;甚至可以說,沒有某種程度的虛榮心在,也幾乎不可能有美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