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淡粉色的烤肉
- 最后一刻的巨變:格蕾絲·佩雷短篇小說精選集
- (英)格蕾絲·佩雷
- 5144字
- 2025-07-16 09:17:23
迎接他的是淡淡的綠色,是堅果樹上星星點點的嫩芽。飽餐一頓后,彼得大步走進花園。他一腳踢開惱人的橡果,向兩個年輕姑娘展露出燦爛的笑容。
那是個玫瑰般充滿魅力的男人,三十上下。安娜看著他跨過黃水仙。他也進入了朱迪的眼簾。她立即充滿渴望地喊道:“爸爸在那兒!”
好吧,那就是他的角色。他張著嘴巴,被美景所迷惑。絞纏的飾品、卷發與光彩熠熠的面龐都是陰謀,弄得他心煩意亂。一年前他就看得清清楚楚,安娜已經開始進入枯萎的年歲了,正如他即將步入男人的巔峰時刻:銜著煙斗,穿著粗花呢套裝,一個情人的典范,讓男人為之震驚,讓女人為之停留。
朱迪此刻正跨過椅背,投入他的懷抱。“哦,彼得,親愛的,”她喃喃低語,“我竟然不知道你會來看我們。”
“上帝啊,你都長這么大了,小家伙。你的牙齒去哪兒了?”他問道。他緊緊擁抱她,那是屬于他的五十磅重擔。“很好,朱迪,我很高興你仍然有著小貓咪那樣好奇的鼻子,還有小貓咪那樣柔軟的白色毛發。”
“我才沒有。”她咯咯地笑起來。
“哦,你有。”他說罷將她放在自己充滿彈性的腿上,卻緊緊握住一只光滑的“前爪”。“但你最好還是把爪子收起來,不然我就立刻把你扔進哈德遜河里。”
“呀,彼得。”朱迪說道,“可別這么說。”
彼得話鋒一轉,轉向了安娜:“你看上去很不錯,你知道嗎?”
“謝謝,”她禮貌地回答道,“你也是。”
“看看我,這些天我可真是個戶外滑雪專家。”
她允許了三十秒鐘的沉默,在這沉默之中他轉過身,像夏日的鳥兒一樣唱起來:“我們圍著五月柱[1]跳舞,五月柱,五月柱。”
“好吧,你是什么時候過來的?”他問道。
“差不多一周以前。”
“你從來都沒打過電話。”
“不,我打了,彼得。我至少給你打了二十七通電話。可你永遠不在家。小彼得肯定在什么地方墜入愛河呢,我這么對自己說。”
“那是什么東西,”他和著旋律唱道,“所謂的愛?”
“彼得,我希望你能幫我一個忙。”她再度開口,“彼得,這個周末你能照顧一下朱迪嗎?我們才剛剛搬到這個新地方,我有很多事情要忙。我不想讓她在我這里添亂。彼得?”
“啊,所以你才打電話的。”
“哦,上帝啊,”安娜說,“我打電話是想讓你成為我的愛人,是真的。那才是真正的原因。”
“好吧,好吧,別這么苦大仇深的,安娜。”他向前伸出一條俊美的手臂,“好聚好散。我當然會照顧她了。我很喜歡她。她是我的孩子。”
“苦大仇深?”她反問。
彼得嘆了口氣。他將手心翻轉朝上,仿佛是在確認是否下了雨。安娜很了解他,主旋律與編舞。陽光正好的春日午后從他的指縫間流逝。天空為證,他仰頭凝視,盡可能留住這個午后。他垂下手臂,讓剩下的時光溜走了。
“好了,”他說,“我們走吧。我想看看你的房子。我有很多點子。你應該看看我的起居室,安娜。要是你東西都沒個著落的話,我說不定會幫你做做室內設計。來吧。我去把梯子從地下室拿出來。我可以搬動幾個衣箱。我非常癡迷于體力活兒。你總是想方設法逃離屬于你自己的生活,是不是?讓我們擺脫孩子。我不是你的敵人。”
“那誰是?”她問道。
“別嘮叨了,安娜。我就是那么個意思。我會找個人來照管朱迪。別多嘴。”他開始在禮拜日的閑逛者中搜尋熟悉的面龐。“嘿,你。”最終他沖一個身上貼著兩個姑娘的老朋友喊道,“嘿,就是你,眼神茫然的家伙,過來。”
“不可以是你那些蠢蛋朋友。”安娜憤怒地低聲抱怨。
三雙穿著軟底鞋的腳朝彼得走來。他們送來了愉快的問候,還有一袋杏干。彼得同其中一個女孩聊起來。他輕輕拍了拍她假小子一樣的頭發。“好吧,好吧,寶貝,你真是大變樣了。你肯定過了個相當美妙的冬天。”
“哦,是的,謝謝你。”她承認。
“那么,出份朋友的力吧,你愿意嗎?那邊的是朱迪。還記得嗎?她小時候可是發瘋似的喜歡你呢。怎么樣?照管她一兩個小時怎么樣?”
“當然沒問題,彼得,我很樂意。我今天不太忙。朱迪!她很可愛。我為她瘋狂才是。”
“安娜,”彼得介紹道,“這是路易。在你工作的那一年她可是個真正的朋友。是她幫我解決了朱迪的問題。她很了不起,解了燃眉之急。”
“你是安娜。”路易親切地說,“哦,我覺得朱迪很可愛。我們都瘋狂喜歡彼此。你有一個超級聰明的寶寶。她真的很聰明。”
“謝謝。”安娜說。
朱迪已經跑去和賣冰淇淋的小販說話了,回來的時候她舔著酸橙味冰棍。“你得給他十美分。”她說,“他竟然都不記得我了,不愿意相信我。”
忽然間她看到了路易。“哦!”她尖叫起來,“是路易。路易,路易,路易!”她們捏住彼此的臉蛋,像愛斯基摩人一樣相互摩挲鼻子,像“親吻天使”一樣忽閃著睫毛。路易驕傲地環顧左右:“哎呀,這孩子沒忘記我。這可如何是好呢?”
彼得從口袋里摸出一些零錢。路易說道:“別搞笑了。這事兒交給我就行了。”
“好吧,姑娘,”彼得說,“你們倆繼續。隨便揮霍。去外面吃晚飯。好好享受。保持聯系。”
“我猜她們真的很熟悉彼此。”安娜說著同她們揮手再見,顯然有些消沉。
“好了!”彼得說,“要是你想干活兒,那就干活兒吧。”
他一手挽起安娜的手臂,另一只胳膊肘在亂七八糟擠作一團的男人和男孩們當中劈出一條路來。“走了,走了,走了。”他說道,“別擋路,伙計們。”
不到五分鐘,安娜就打開了新公寓的大門,那是間漂亮的城市出租屋,配有一把嶄新的鑰匙。
前廳很寬敞,可鋪著鑲木地板的玄關卻被紙箱子堆得無處落腳。彼得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吹起了口哨,是貝多芬第五交響曲里的十二個小節。“媽咪,”他快樂地呻吟道,“讓我活著!”
一連串的房間及通往房間的門,雙層玻璃門、硬橡木門、狹窄的衣柜門,一屋子的房間都由延伸出去的走廊連接起來。“哦,安娜,這公寓真是太大了……誰付的錢?”
“反正不是你,別擔心。”
“重點不是這個,瑪麗和約瑟夫!”他沖一盞樹枝狀的吊燈揮舞手臂,“那個,安娜,我很開心看到自己的朋友像這樣安定下來。你肯定覺得我是在開玩笑。”
“是我在開玩笑。”安娜說道。
“得了吧,你最近到底在忙些什么?你看起來相當了不得,就像一只野心勃勃的小雞。做事酷一點,生活溫暖些,你明白的……”
“別做夢了,彼得。”她不耐煩地說。可是他脫掉身上的衣服,只剩下背心,開始往唱片柜里擺放唱片。他停下手里的動作說:“我把百葉窗給拉起來怎么樣?”她的態度隨即緩和下來,流露出一點友好:“彼得,你才真的看起來完美無缺。你看起來就是——很——健康。”
“我把自己照顧得很好,安娜。這就是原因所在。蔬菜,高蛋白食物。我已經不再是從前的夜貓子了。葡萄柚,陽光,哦陽光,那可是我現在最最親愛的。”
“你向來都把自己照顧得很好,彼得。”
“不是的,安娜,不是一回事。”他停下動作,坐在一箱窗簾上。“我的意思是這種照顧不是自我中心的,不是自私自利的,不是像我從前的那副德行。現在它有了真正的哲學基礎。別認為這只關乎身體。看著我,你看到了什么?”
安娜看到了一個肉食者,一個品酒師,隨后他看起來又像一頭肉豬,像淡粉色的烤肉。
“彼得,彼得,愛撒謊的人兒。”安娜說。
“哦不是的,我不是那個意思。你知道你看到了什么嗎?是一個肉體結構。你知道讓我如夢初醒的時刻是在何時嗎?差不多是兩年前,就在我們,在你和我分手的時候。我去了爺爺家,有一次領著他去浴室——你還記得他吧,安娜,那個老混蛋,就是那個瘋了的家伙,他不想死……我靠在門上,他就坐在馬桶上,注意力全都集中在自己的腸子里。只是為了找點話聊——我認為這樣能幫他放松,便說:‘波普?波普,要是有機會重新再來一遍,你會做什么不同的事情呢?有沒有什么真正新鮮的?’”
“他立刻就回答了我。‘彼得,’他說,‘在我人生中那該死的每一天,我都要去健身房;去他媽的工作,去他媽的女人。彼得,我會好好鍛煉身體,好到上帝他老人家自己都不知道該怎樣把這具軀體撕裂。看著我,彼得,’他說,‘過去的十五年里我一直是個可惡的混蛋。為什么呢?我會告訴你為什么。這個結構,這個……這個東西’——他用力去掐自己的肚子和膝蓋——‘這個我’——他一拳從側面打在自己的下巴上——‘這得保持運作。原因就是,彼得,這是靈魂的居所。到頭來,長壽就是獎賞,是力量,是美。’”
“哦,彼得!”安娜問,“你現在有工作嗎?”
“天哪,”彼得答道,“你也有相同的小小動力。我當然工作了,不然你覺得我靠什么生活?你還是每周白白拿你的八美元五十美分救濟嗎?”
“數字是沒錯。”
“好吧,好吧。那聽我說。我在吃一種復合維生素,每一百片要花我十二美元八十美分。每年對身體的基本維護和修復要五十美元。”
“那個老家伙去世了嗎?”
“我的媽啊!去世了!他當然去世了!”
“很抱歉。他也沒有那么壞。他很喜歡朱迪。”
“無論好壞,安娜,他已經度過了屬于他自己的時間,他已經活得夠久了,夠教育下一代了。順便說一句,我覺得你連一盎司贅肉都沒長。”
“謝謝。”
“孩子看起來也很棒。你確實把她照顧得很好。你一直都是個好媽媽。我敢打賭你肯定給她烤各種各樣的東西吃。”
“有時候吧。”她說。
“讓她自由自在地長大吧。”彼得說,“我打賭你會的。讓她愛自己的身體。”
“讓她……”安娜有些失落地說。
“去工作,去工作,那里罷工委員會在偷懶。”彼得唱起來,“梯子在地下室嗎?”
“不,不,在廚房的儲物柜里。特別高的那個柜子。”
彼得隨后拉起百葉窗,裝上窗簾。他把書分別歸置到空著的書架上。朱迪有個書桌,他把第二層的抽屜給裝上了。雖然所有家具還沒有安裝完成,但已經有架子可以放朱迪的玩具了。他一邊工作一邊吹起口哨,做起這些來毫不費力。
之后他將碎垃圾掃到廚房的角落,在爐子上煮了一壺咖啡。“喝咖啡嗎?”他招呼道,“馬上就好。”安娜同意了。他固定住了廚房的推拉門,正好看見安娜在給客廳里的鐘上發條,而客廳里寬闊的窗戶正是他親自蓋上的。“忙啊,忙啊。”他念叨著。
就像一個優秀而快樂的男人要不斷精進自己的優勢,他吻了她。她并沒有從他身邊走開。她就停留在他的右臂當中,臉龐緊緊依偎著他的肩膀,閉上了眼睛。他抬起她的下巴好看清楚她,評估自己有多少機會。她無法睜開眼。他認真地搜尋了一番,在她的臉上并沒有看見責備。
她頭暈目眩,身體發沉,這是安娜充滿激情的確定信號,要是他能記得的話。“我們要不要跳舞?”他溫柔地詢問,一個老套的笑話。作為一個耐心的愛人,他小心地解開她漂亮裙子上的十六粒小紐扣,在朱迪的房間朱迪的床上當即要了她,一句話也沒有說。事后,憑借這已經確定的關系,他用親吻獎勵了她。不過他很快就穿好衣服,因為他有義務用自己的人生故事提醒她一切都是轉瞬即逝的。
“小彼得,”安娜說著將床單和毯子拉到下巴,“去一下廚房。我覺得咖啡肯定全都溢出來了。”
他又重新煮了一壺,而后回來幫她扣上那數不盡的小紐扣。“我說,安娜,這裙子可真是瘋狂。肯定得要十美分。”
“二十五美分。”她說。
“你知道的,要是你沒那么易怒的話,我們可以時不時共度一些相當美妙的好時光。”
“你是真心覺得很美妙嗎,小彼得?”
“哦,簡直就是最美妙的時刻。”他說著溫柔地親吻她,“你知道的,我喜歡你頭發現在的樣子。”
“我每周都會做頭發。”
“嘿,說說付錢的事兒吧,寶貝兒。真是奇跡。怎么了,怎么了?那正是我想要知道的。那臺一流的電視機是從哪兒來的?還有那個超棒的書桌?說吧,有人贊助你是不是?”
“是我丈夫。”安娜回答。
彼得猛然坐直了,眉頭緊蹙,一覽無余的腦門兒上浮現出痛苦的線條。為了消化這個黑暗的真相,他咬緊牙關,說道:“上帝呀,安娜!這么做真是糟透了。”
“可我覺得很棒。”
“哦,安娜,那不是重點。你應該先說出來的。他在哪兒?他的妻子同別人發生關系的時候,那個混蛋人在哪兒?”
“他在羅切斯特。我就是在那里遇見他的。他是個很可愛的人。他正在轉移自己的生意,需要些時間。彼得,拜托了。過幾天他就會過來了。”
“你可真是了不起,安娜。天哪,你太了不起了。你擺了擺屁股,同時耍了他和我。你本可以拒絕我的。不——不好意思,小彼得——不要這樣。我可沒那么饑渴。你為什么要這么做?報復?卑鄙?為什么啊?”
他扣上夾克衫,在紙箱子和新椅子間走來走去,尋找一份報紙或者包裝盒。他什么東西都沒帶走。他停在門廳的穿衣鏡前捋了捋頭發。“就這樣了!”他說著慢吞吞地朝門口走去。
“你要去哪兒,彼得?”安娜提高音量問,聲音越過門廳,一個放吵鬧的孩子和遺忘的雨傘的地方。“等一下,彼得。我向上帝發誓,聽我說,我這么做全是因為愛。”
他駐足望著她,就那么冷冰冰地看著她。
安娜哭起來:“是真的,彼得,我這么做全是因為愛。”
“愛?”他問道,“真的嗎?”他露出了微笑。他很窘迫,但也很開心。“好吧!”他說道。他用十只手指向她飛吻。
“哦,安娜,晚安吧。”他說,“你是個好孩子。真的,我真心祝福你,祝福你一切都好,全都是最好的。”
他神采奕奕的面龐瞬間出現在春日傍晚的門口。走在街上,置身于平和的陌生人之中,他來了一個倒立。他胸有成竹,輕松而無動于衷,一路向東側手翻,翻向了黑夜的源頭。
注釋
[1]五月柱是歐洲民間節日里常見的木制高柱,人們時常圍著此柱跳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