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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女性之歌》:女生徒
早晨睜眼時的感覺很有趣,就像捉迷藏時悄悄地蹲在壁櫥的黑暗中,突然被家里的小淘氣打開櫥門,陽光猛地射進,小淘氣大叫一聲“找到了”。先是覺得晃眼,然后是尷尬,然后心怦怦直跳,合攏衣服胸襟,羞赧地走出壁櫥,接著就是惱羞成怒……那種感覺——不對,不是那種感覺,而是一種更嚴重的焦躁,有點像這種感覺:打開一個盒子,里面還有個小盒子,打開這個小盒子,里面有個更小的盒子,打開它,又有個小盒子,打開這個小盒子,里面還有盒子……就這樣接連打開七八個盒子,最后終于出現一個骰子似的小盒子,打開一看,里面啥都沒有,空空如也。所謂“一睜開眼”,其實是騙人的。初醒時應該是一片混沌,其間淀粉緩緩下沉,上層漸漸澄清,然后才倦倦地睜開眼睛。早晨是一種無精打采,胸中涌起很多悲哀,讓人不堪,令我討厭、討厭。早晨的我最為丑陋,兩腿疲軟,什么事都不想做。難道是因為睡得不熟?所謂“早晨是健康的”純屬扯淡。早晨是灰色的,永遠永遠都是這樣,最是虛無。在早晨的床上,我總是厭世派,心中不快,各種丑陋的后悔一時堵塞胸口,讓我坐立不安。
早晨是不懷好意的。
“爸爸!”我試著輕輕叫了一聲,然后帶著一種羞澀和愉快的心情起身,快速地疊被。捧起被子時為發力而叫了一聲號子“哎唷嚯”,隨即一怔。過去我從沒想到自己會是一個口出號子之類粗俗語言的女子。“哎唷嚯”之類好像是老太婆的吆喝聲,令人討厭,我又為何會出此聲呢?我的身體某處好像藏著一個老太婆,想到這,我就心情惡劣。以后應該注意了。此時我的心情,就像自己在模仿粗人走路時突然意識到自己也是一樣的步態,十分沮喪。
早晨從來都沒有自信。我穿著睡衣坐在鏡前。不戴眼鏡看鏡子時,自己的面孔有點朦朧而又顯得沉穩。自己的臉上最討厭的是眼鏡,但眼鏡也有不為他人所知的好處。我喜歡摘下眼鏡看遠方,整體朦朧而好看,就像西洋鏡一樣夢幻,看不到一點污穢,只有那些大的東西,只有那些鮮明、強烈的色與光進入眼簾。我也喜歡摘了眼鏡看人,對方的臉都顯得和善,笑容可掬。而且摘去眼鏡時,決不會想去與人吵鬧,連粗話都不想說,只想默默發呆。想到這時的我大概也會顯得與人為善,我就會變得平靜,想要撒撒嬌,內心也變得非常柔和。
但我還是討厭眼鏡。戴上眼鏡就失去了臉的感覺。浪漫、美感、激情、軟弱、天真、哀愁,所有這些由臉而生的情緒,全被眼鏡隔斷,而所謂“眉目傳情”則會淪為笑談。
眼鏡是怪物。
許是由于自己從來就討厭自己的眼鏡,所以覺得眼睛長得美是最好的事。哪怕沒有鼻子沒有嘴,只要眼睛被別人一看就覺得自愧不如,那也是好的。我的眼睛除了長得大之外別無優點。如果定睛看著自己的眼睛,就會覺得失望。連母親也說我的眼睛“沒意思”,大概是指這樣的眼睛沒有光彩吧。想到自己的眼睛像蜂窩煤,我就失望,因此而嚴重失望。每當顧鏡自盼,我就一心一意地希望自己的眼睛變得滋潤有韻,就像湛藍的湖水,就像躺在綠色草原上仰望天空,天上的流云和飛鳥清晰地映入眼簾。我希望多多遇到眼睛長得好看的人。
今天開始進入五月。想到這,我的心情稍稍輕松起來,畢竟是高興的,覺得已經離夏天不遠了。走到庭院,目光停留在草莓花上。父親的死對我來說變得不可思議。人死了,沒了,實在是一件難以理解的事。難以釋懷。姐姐、相別的人、久違了的人們,全都讓我想念。早晨時分,特別容易讓人想起過去的人和事,貼得那么近,帶著一種腌蘿卜干的氣味,真叫人受不了。
杰皮和小可(這是一只可憐相的小狗,所以取名“小可”)相偕奔了過來。兩只狗并排在我面前,只有杰皮能受青睞。杰皮一身光亮好看的白毛,小可則是臟兮兮的。我清楚地知道:自己只要一逗弄杰皮,小可就哭喪著臉。我也知道小可是只殘疾犬,可憐而不討喜。正因為它一副讓人難以忍受的可憐相,我就故意作弄它。小可看似一只野狗,所以不知哪天就會落入打狗隊手中,它的腿又不好,想逃大概也是來不及的。小可,你還是早點跑到山里去吧,誰都不會喜歡你,早點死了也罷。不僅對小可是這樣,我對人也會做出一些不好的事來。我給別人帶去麻煩,我刺激別人,是個真正討厭的孩子。我坐在檐廊撫弄著杰皮的頭,望著滿目綠葉,心情變得荒涼,真想一屁股坐到泥地上去。
我想哭。我覺得自己如果深深憋口氣,讓眼睛充血,也許就會有點眼淚出來。我試了一下,卻沒成功。我也許已經成了一個沒有眼淚的女人。
我打消念頭,開始打掃房間,一邊突然唱起了《唐人阿吉[1]》。我覺得自己好像打量了一下周圍。有趣的是,自己平時本應熱衷于莫扎特、巴赫什么的,這時竟會無意識地唱起了《唐人阿吉》。捧被褥時吆喝一聲“哎唷嚯”,打掃房間時又唱起《唐人阿吉》,如此看來,自己也是沒救了。以此狀態,睡著時還不知會說出怎樣粗俗的夢話來呢,真叫人不安。不過,隨即又覺得有點滑稽,我停下手中的掃帚,獨自發笑。
我穿著昨天剛做好的新內衣,胸口處繡著小小的白色薔薇花。穿上外衣后,就看不見這刺繡了。誰也不會知道,我挺得意。
母親為了別人的親事而忙活,一大早就出門了。我自小就習慣于母親的熱心助人,卻又實在驚訝于她的始終如一。我佩服她。父親平時過于用功,于是母親就成為他的補充。父親基本遠離社交之類,母親周圍卻總能集攏一批志同道合者。他倆性格各異,卻似乎相互尊重,也許甚至可以說這是一對無可挑剔、美好和諧的夫婦吧。啊,自負了,自負了。
在等待醬湯溫熱的時候,我坐在廚房門口,怔怔地看著前面的雜木林。這時,我覺得似乎自己曾經或者將會這樣坐在廚房門口,以同樣的姿勢,想著完全一樣的事情,望著前面的雜木林。我覺得自己的感覺怪怪的,似乎一瞬間同時感受到過去、現在和將來。經常會有這樣的情況:我和別人坐在屋里說話,目光游離到桌子的一角后突然停住不動,只有嘴還在動。這種時候,我會產生一種奇怪的錯覺,堅信自己曾經在什么時候也是處于同樣的狀態,談過同樣的事情,同樣看著桌子的邊角,而且今后自己也會遇到和現在完全一樣的場景。無論走在多遠的鄉間野道,我總覺得自己曾經來過這里。如果順手摘下道旁的豆葉,也會覺得自己曾在這條道的這個地方摘過這片豆葉,并且相信自己今后還會一次次地走在這條道上,摘下這里的豆葉。還會有這樣的情況:有一次在泡澡時突然看自己的手,于是覺得若干年后洗澡時,我一定還會想起現在無緣無故地看手以及看手時的忽有所思。想到這,心情就會變得灰暗。還有一次在某個傍晚,我往飯桶里裝飯的時候,突然感覺什么東西在我身體里一閃而過,若說是靈感未免有點夸張,我倒是想將其稱為“哲學的尾巴”,我被這東西魅住,頭腦和心靈的每一個角落都變得透明。那東西靜默無聲,帶著涼粉被擠出篩子時的那種柔軟,越過一個個浪間,美美地、輕輕地落在我的生命之路上。這種時候并無哲學的感覺,倒有一種偷嘴貓躡手躡腳的預感,與其說是好事,莫若說是一種恐懼。如果那種感覺永遠地持續下去,人不就神靈附體,成為基督了嗎?可是,女基督什么的,真令人作嘔。
說到底,還是因為我無所事事,因為我不曾經受生活的勞苦,所以無法處理每日成百上千所見所聞的感受,稍不經意,那些感受就會幻化成各種各樣的嘴臉,接二連三地出現在我面前吧。
我獨自在餐廳吃飯。今年第一次吃黃瓜,從黃瓜的翠綠感受到夏天的來臨。五月黃瓜的青澀具有一種令人又疼又癢的感傷,令人心中忽地被掏空。獨自在餐廳吃飯時就特別想去旅行,想乘火車。讀報時看到近衛先生的照片。近衛是個好男人嗎?我不喜歡這樣的長相,他的額頭長得不好。我最喜歡報紙上的書籍廣告,大概是因為一字一行都要收取一兩百日元的廣告費,所以為了一字一句都能收到最大效果,每則廣告都像是絞盡腦汁擠出的名篇。如此惜字如金的文章世上少有,讀了舒暢、痛快。
吃完飯鎖門上學。雖覺得不會下雨,但媽媽昨天給了我一把好傘,我無論如何也想帶走。我帶上了這東西。這把傘是從前母親在少女時代用過的,我為自己發現這把傘的意義而有點自得。我想拿著這傘走在巴黎的老城區。現在這場戰爭結束之后,這種具有夢意的古風陽傘定會流行。這傘與bonnet風格的帽子一定很相配。身穿粉色長裾低胸連衣裙,手戴黑絹蕾絲手套,在大寬檐上插一朵美麗的紫花地丁,于這深綠季節在巴黎的餐廳吃午飯,面帶愁容,輕托下巴,望著街上的人流。這時,有人輕輕叩了一下我的肩膀,突然響起《玫瑰華爾茲》的音樂……荒唐,荒唐。現實只有這一把破舊古怪的長柄雨傘,我只是個悲慘可憐的賣火柴的小女孩。怎么樣?還是去拔草吧。
出門前我拔了一點門前的草,作為為母親做的一點義務勞動。今天也許會有什么好事。同樣是草,為什么也各有不同,有的我想拔掉,有的卻想把它悄悄留下。討喜和不討喜的草,外表毫無差異,卻有的令人憐愛,有的令人生厭,為何如此涇渭分明?其實沒什么道理可說,女人的好惡本就缺乏理性。完成了十分鐘的義務勞動,我趕去停車場。經過田間小路時,我突然想要畫畫。途中經過神社的森林小路,這是我自己發現的一條近道。走在森林小路上時我突然往下看,發現東一片西一片地長著二寸長的小麥。看到這青青的麥子,我就知道今年部隊又來過這里。去年就有很多當兵的帶著馬來過,在這神社森林中休整后又離開。過了一段時間經過這里一看,麥子就像今天這樣長得很快,但是這些麥子不會繼續發育了。今年這些從部隊馬飼料桶里漏撒的小麥又是發芽后長成纖細的株稈,可是這森林是如此昏暗,全無陽光照進,它們也只能長到這個程度就可憐地死去。
穿過神社的森林小路,我在車站附近與四五個工人走到一起,他們一如往常,向我吐露討厭得難以啟齒的話語。我不知所措,想超過這些工人,趕緊走到他們前面,但這樣就必須從他們中間擠擠挨挨地穿過。我嘀咕了一聲“可怕”,默默地停了下來。如果要讓這些工人走到前面,一直等到他們與我拉開距離,這更加需要勇氣,因為這很失禮,也許會激怒這些工人。我渾身發燥,哭喪著臉。我為自己這副樣子感到害臊,便對著這些人擺開笑臉,慢慢地走在他們后面。當時雖然沒再發生什么,但那種窩囊的感覺直到乘上輕軌列車后仍未消失。我希望自己能盡早變得堅強、果斷,對這些無謂小事淡然處之。
輕軌列車近門處有空位,我把自己的隨身物品放在上面,理了一下裙褶,正準備坐下,一個戴眼鏡的男人小心翼翼地挪開我的東西,在那座位上坐下。
“嗯……這是我發現的位子。”
聽我這么一說,那男人苦笑了一下,若無其事地看起報紙。細想一下,確實不知是誰皮厚,也許皮厚的正是我呢。
無奈,我把傘和其他東西放上網架,手抓吊環,想要像平時一樣看雜志,可是一只手翻著書頁時,腦子里卻在想著奇奇怪怪的事。
設若從此不讓我讀書,沒有經驗的我,怕是要哭鼻子的——我就是如此依賴書上所寫的東西。讀一本書時,我會立刻沉溺其中,信賴它,被它同化,與它共鳴,并且試圖把它和生活聯系到一起。如果再讀另一本書,又立刻會轉向這另一本書,得出另一個結果。盜用別人的東西,改造成自己的東西,這種才能、這種狡獪是我唯一的特技。其實我討厭這種狡獪和騙術。一個人如果每天重復遭到失敗,蒙受恥辱,也許就會多少變得誠實一些。但即便是這樣的失敗,好像也能被強詞奪理地粉飾一番,編出一套像模像樣的理論,得意揚揚地演成一出苦肉戲來。
(這番話也在哪本書上讀到過。)
我實在不知道哪個是真實的自己。如果無書可讀,找不到任何可以模仿的樣本,我到底會怎么樣呢?也許我會手足無措、畏畏縮縮、涕泗橫流了吧。我不能總這樣每天凈在列車上胡思亂想吧。身上留著討厭的溫吞勁兒,讓人難以忍受。我想要做點什么,想點什么辦法,可是怎么才能抓住自己的要害呢?我覺得之前的自我批判都毫無意義。想要批判時,剛找到自己的缺點和弱點,立即又會遷就自己,自我安慰,得出不能殺雞取卵之類的結論,因此起不到任何批判的作用,倒不如什么都不去考慮更符合自己的良心。
這本雜志上也有一個標題叫“年輕女子的缺點”,由各色人等撰文。讀著讀著,覺得像是在說我的事,讓我不好意思。這些作者若以身份區分,那些平時會被認為愚蠢的人,說的話也確實讓人覺得愚蠢;那些照片上顯得儀表堂堂的人,遣詞造句也都十分漂亮。我為此感到好玩,常常邊讀邊笑。宗教家直接捧出信仰,教育家始終不離“恩”字,政治家拿出漢詩,作家的辭藻則是華麗做作,一個個都自命不凡。
不過,他們寫的都是一些確鑿無疑的事實。他們說年輕女性無個性、無深意,遠離正確的愿望和野心,也就是無理想。即使有批判,也無直接聯系自己生活的積極性,沒有反省,沒有真正的自覺、自愛、自重。即使是具有勇氣的行動,也難說是否能對其所有結果負責。她們雖能順應和機巧地處理自己周圍的生活方式,但對自己和周圍的生活方式都不具有正確的強烈的感情,不具有真正意義的謙遜,缺乏獨創性,只剩下模仿,欠缺人類本來的“愛”的感覺,看似高雅,其實沒有氣質……此外還寫了很多。我讀了很受震動,也絕對不能否定這些觀點。
可是,這里所寫的話語,讓人覺得有點樂觀,與這些作者平時的心情有些距離,似乎是為寫而寫,雖然寫了許多“真正意義的”“本來的”之類的形容詞,卻沒讓人清楚地明白什么是“真正的”愛,什么是“真正的”自覺。也許他們自己知道,既然如此,他們若能更加具體地提供一句話,告訴我們是該向左或是向右,提供一句權威性的指示,那該是多么難能可貴呀。正因為我們這些人迷失了愛的表現方向,如果他們不是只說這也不行那也不行,而是強有力地告訴我們應該怎么去做,我們一定會照著去做的。難道是因為誰都沒有自信嗎?也許在這里發表意見的這些人也并非在任何時候任何場合都會持有這種意見的。我們被他們斥責為沒有正確的希望和正確的野心,但我們若因此而去追求正確的理想并付諸行動,他們又能在多大程度上給予我們守護和指導呢?
我們都了解自己應該前往的最好的地方,自己想去的美好的地方,可以得到自我發展的地方,盡管這種了解尚較朦朧。我們都希望擁有好的生活。這就是正確的希望和野心。我們也切盼自己具有可靠的不可動搖的信念。但是作為女孩子,若要把所有這些都體現在女孩子的生活方面,需做出何等的努力,何況還要顧及父母兄姐們的想法(雖在嘴上說他們陳舊,卻絕不意味著蔑視這些人生的前輩、老人、已婚者,相反,倒是始終把他們置于比較重要的地位);還有始終在生活上與自己有關系的親戚以及熟人和朋友;此外還有所謂的“社會”,它始終以強大的力量推動著我們。只要想到、看到、考慮到所有這些,發展自我個性又從何談起。也罷,還是不顯山不露水,默默地走多數普通人所走的那條路吧,我甚至不能不認為這才是最討巧的做法。若要把少數人所受的教育施于全體,結果想必會很糟糕。隨著自己的長大,我漸漸懂得了學校的修身與社會上的規矩有著巨大的差別,如果恪守學校的修身,就會被看作傻瓜和怪人,不能出人頭地,還要永守貧困。難道真有不說謊話的人嗎?如果有,那人定是永遠的失敗者。我的近親中有個行為端正、信念堅定、追求理想并將其當作自己唯一生活意義的人,可是親戚們都說他的壞話,把他當傻瓜。即便是我,也無法做到明知會被當作傻瓜,成為失敗者,卻還要伸張自己的想法,乃至與母親及所有的人作對,因為我害怕。小時候,當我的想法與別人不一樣時,我會問母親:“為什么?”母親便用一句話把我打發,然后還會生氣地說我不好,顯得很難過。我也會對父親說,他這時只會笑而不答,事后對母親說我是個“偏離中心的孩子”。漸漸長大后,我變得謹小慎微,做一件衣服都得考慮別人的想法。我私下其實喜歡有個性的東西,希望能按自己的喜好去做,但又害怕將其當作自己的東西去體現。我總是希望做個被別人夸獎的姑娘。在眾人面前,我是何等委屈自己,嘴里說的凈是一些并不想說的違心話,只是因為覺得這樣才是上策。我討厭這樣,希望道德能夠早日一變,若能改變,我就不必如此委屈,每日過著不為自己卻為別人的想法而行的窩囊生活了吧。
啊,那邊有空位子了。我急忙從網架上取下傘和其他東西,匆匆擠進去坐。座位右邊是個初中生,左邊是個穿著無領棉大衣、背著孩子的大媽。大媽化著與年齡不相稱的濃妝,梳著流行的發型。她的長相不錯,頸項處卻堆起黑色的皺紋,顯得粗俗討厭,令人有揍她一頓的沖動。人站著時與坐著時想的事情截然不同。一坐下來,想的凈是一些不靠譜、沒勁的事情。我對面座位上呆呆地坐著四五個年齡相仿的職員,三十歲上下,都不招人喜歡,目光渾濁,全無霸氣。不過若我現在對他們當中的某一個人笑笑,只要這么一下,也許就會身不由己地陷入定要嫁給他的境地。只要一個微笑,就足以讓女人決定自己的命運。可怕,不可思議,我得小心。今天早上腦子里凈是些怪念頭。從兩三天前開始,來我們家打理庭院的花匠的面孔就在我眼前忽隱忽現,攪得我心神不寧。那是位貨真價實的花匠,可是那張臉卻實在不像,夸張點說,那是一張思想家的臉。因為皮黑,反倒顯得規整;濃眉秀目,獅子般的鼻子與黝黑的膚色相稱,顯示堅強的意志;唇形也很漂亮;耳朵不太干凈;唯有雙手倒是回歸花匠本色,但那張深遮在黑色呢帽下的面孔,又讓人覺得長在花匠身上太可惜了。我曾多次向母親打聽,他是否一直是做花匠的,結果被母親一頓斥罵。我今天包東西的這塊包袱布,正好就是花匠剛來的那天母親送我的。那天輪到我家大掃除,廚房清潔工和榻榻米店的人都過來了,母親也在整理衣櫥里的東西,發現這塊包袱布,送給了我。這是一塊漂亮的包袱布,很適合女人用。因其漂亮,扎起來就可惜了。我坐在車上,把它放在膝上,不時地瞥一眼,摸一下,希望車上的人都能看到,可是誰都不看。要是有人稍微注意一下這塊可愛的包袱布,那么讓我嫁給他都沒問題。想到“本能”這個詞,我就想哭。我以自己平時的種種經歷,越來越了解本能的巨大,知道本能是一種不以人的意志而動搖的力量,這時我覺得自己簡直要發瘋,茫然無措。權且不說本能是好是壞,只知道它奇大無比,從頭到腳覆蓋我的全身,隨心所欲地支配著我。我既為自己被它支配而滿足,又以一種悲傷的心情旁觀著自己的滿足。我為何不能只讓自己滿足,為何不能一生只愛自己?我不堪眼看本能侵蝕自己以往的感情和理性,哪怕稍有一點忘卻自我,事后我都會覺得失落;當知道各種各樣的自我都無不明顯地有本能在起作用時,我急得要哭,想要呼喚父母,但那所謂的真實,也許正意外地存在于我自己所厭惡之處,這越發令我難以忍受。
御茶水站到了。我一站到月臺,便覺心境豁然,剛才經過的一切,即使努力回憶,也全然不再浮現。我焦急地考慮后續,卻大腦空空。當時應該有過讓我怦然心動的事情,同樣也該有過令我痛苦羞恥的事情,可是一旦過去,就全如煙消云散。被稱為“現在”的瞬間真有意思,我正想用指頭按住“現在”時,“現在”卻已遠走高飛,新的“現在”又到了。一步一步地登上天橋時,我覺得自己真傻,不知道在瞎想些啥。我也許是過于幸福了。
今天早上的小杉老師真漂亮,和我的包袱布一樣漂亮,與美麗的綠色相得益彰,胸前大紅的康乃馨也很醒目。倘若沒有“做”的成分,我會更加更加喜歡這位老師。她過于故作姿態,顯得矯揉造作,那樣豈不太累?性格也令人捉摸不透,有許多讓人摸不著頭腦的地方。明明是內向的性格,卻讓人看出某種故作開朗之處。但不管怎么說,她還是一個有魅力的女人,放在學校教師的位子上實在可惜了。她在教室里已無以前那樣的人氣,但我自己仍如以前那樣被她吸引,覺得她給人的感覺屬于那種身居山中湖畔的小姐。我給她的評價太高了。小杉老師為何說來說去總是那一套,是不是腦子壞了?我覺得悲哀。剛才她花了好長時間大談愛國心,其實這不是明擺著的道理嗎?誰都愛自己出生的地方,多說豈不無聊。我托腮呆望窗外,大概因為風大,云彩顯得奇麗。庭院的一隅開了四朵薔薇,一朵黃色,兩朵白色,一朵粉色。我怔怔地望著花朵,覺得人類也有好的地方,發現花之美的是人,愛花的也是人。
午飯時大家說起了鬼怪故事。說到安兵衛姐姐的“一高七大不可思議”[2]之一的《緊閉的門》時,眾人已經哇哇亂叫。因為并非鬼戲那樣的視覺刺激而只是心理刺激,所以挺有趣的。鬧得太兇,剛剛吃過飯的肚子又癟了,“面包夫人”馬上拿出甜點犒勞。然后大家沉醉于又一輪的恐怖故事,似乎個個都對這種妖魔鬼怪興趣盎然。這就是一種刺激吧。后來又講《久原房之助[3]》,雖然不屬于鬼怪故事,但也是很好玩的。
午后是圖畫課,大家去校園寫生。伊藤老師不知為何總是無謂地找我麻煩,今天又要我給他當模特。我早上帶來的那把舊傘在班上大受歡迎,大家起哄,鬧得伊藤老師也知道了,讓我拿著這把傘站在校園角落的薔薇花旁邊,說要畫下我的這個姿勢,下次拿去展覽。我答應只給他當三十分鐘的模特。對別人能有一點用處,我也是很開心的,可是一旦與伊藤老師面面相對,卻又非常累人。他絮絮叨叨,一套套道理,又可能是過于意識到我的存在,寫生時的話題離不開我,令我窮于應對,十分膩煩。他是個曖昧的人,笑得怪怪的,身為老師卻容易害羞,越是尷尬時越是作態,叫人作嘔。說什么“想起了死去的妹妹”,真叫人受不了。人是個好人,就是過于作態了。
要說作態,我也不輸于人,而且比他狡獪機巧、八面玲瓏。做作其實會導致不知所措。“自己若太過裝腔作勢,就會成為一個被姿態所左右的虛假怪物。”他對我這么說,其實這話本身就是又一種作態,讓我手足無措。我就是這樣一邊老老實實地給老師做模特,一邊真切地祈禱自己自然一點,本色一點。少讀點書吧!那種生活在純觀念之中,無意義的、自以為是的知識讓人輕蔑。“缺少生活目標”“對生活、人生應該有更積極的態度”“我是不是自我矛盾”……你好像整天在為這些問題思索和煩惱,只知道感傷,只知道自戀自憐,然后還想把自己賣個高價。啊,讓我這樣心靈骯臟的人做模特,老師的畫不會是一幅美好的畫,一定會落選的。雖不該這么想,但我還是覺得伊藤老師蠢透了。我的內衣繡著薔薇花,老師連這都不知道。
默默地以同一姿勢站著,人就會變得特別想要錢,哪怕只有十日元也好。我最想讀《居里夫人》,然后突然希望母親長壽。給老師當模特真讓人受不了,太累了。
放學后我和寺廟住持的女兒金子偷偷去“好萊塢”發屋做頭發,做完后一看,不是我要求的樣式,非常失望,怎么看也不好看,真喪氣,糟透了。到這種地方來,悄悄地搞了頭發,卻成了這副樣子,甚至讓人覺得像只臟兮兮的母雞,如今后悔莫及,為我倆來這種地方而自輕自蔑。住持家小姐卻興奮地叫道:“咱們就這樣子去相親吧。”
聽她這沒羞沒臊的話,我產生一種錯覺,覺得她自己像是已定好最近要去相親了。她隨即又認真起來:“這種發型,插什么顏色的花好呢?”“穿和服的時候配什么樣的腰帶呢?”
真是一個沒心沒肺的可愛姑娘。我也就笑著問道:
“和誰相親呀?”
“魚找魚,蝦找蝦唄。”
她的回答非常爽朗。我還在有點吃驚地猜這話的意思時,她又給了答案:
“寺廟的姑娘還是嫁到寺廟最好,一輩子餓不著。”
我又被驚了一下。金子好像全無性格,也因此女人味十足。她在學校與我同桌,但也僅此而已,我與她并不十分親近,可是她對別人都說與我最要好。這是一個可愛的女孩,隔天就會給我來一封信,平時不動聲色地照顧我,真是非常難得,可是今天這事也過于夸張,以致我也厭煩了。離開寺廟,我乘上巴士,心里總是感到憂郁。在車上看見一個討厭的女人,穿著胸襟臟兮兮的和服,一頭亂蓬蓬的紅發卷著一把梳子,手腳都很臟,一張又紅又黑的面孔令人難辨男女。啊,真讓人惡心。那個女人的肚子挺大。她時不時地獨自嗤笑。母雞。偷偷去“好萊塢”做頭發的我,跟這女人毫無二致。
我想起了早上在輕軌列車上與我鄰座的濃妝大媽,啊,臟,臟。女人可厭。因為自己是女人,所以清楚知道女人的不潔并且有切齒之厭。就像擺弄金魚之后那種難以忍受的腥味滲遍自己的全身,怎么也洗不掉。如果反思自己是否也是每天都在散發著雌性的體臭,還真能想到這樣的例子,于是我益發希望自己就在少女時代死去。我突然希望生病,如果生一場重病,汗如瀑布般流淌,身體變得纖瘦,我也許就能變得清凈。人只要活著,大概就根本無法逃避這個問題。我覺得自己也開始能夠理解宗教的實在含義了。
下了巴士,覺得輕松了一些。真的還是不能乘車。車上那種溫熱讓人受不了。還是大地好,一踏上土地行走,我就喜歡起自己。我這個人實在還是不夠穩重,是個逍遙散人。我輕聲哼著小調:“回家吧回家吧,青蛙你在看什么?我在看田地里的洋蔥,青蛙在叫我回家啦!”[4]然后又為自己的悠閑而恨恨,憎恨這株只顧瘋長的小草。我想當個好姑娘。
回家路上的這條鄉道每天每日都已看慣,所以感覺不到鄉間的靜謐,眼里無非是些樹、路、田而已。今天不妨扮演一個首次來這鄉間的外地人試試。這樣吧,我是神田一帶木屐店家的女兒,平生第一次踏上郊外的土地,那么,在這鄉村到底能夠看到什么呢?這個念頭挺棒,這個念頭挺可憐。我做出一本正經的表情,夸張地四下張望。走下林蔭小道時,我仰望新綠的枝頭,發出輕輕的叫聲;過土橋時,我久久地盯著小河,對著水里倒映的臉龐模仿犬吠;遠眺農田時,我瞇眼做迷醉狀,發出一聲喃喃的贊嘆。我在神社小憩一會兒。神社的森林光線昏暗,我急忙站起說了一聲“害怕”,微微聳起肩膀,匆匆穿過森林,又刻意為林外的光亮做出驚訝的樣子。就在我這樣熱衷于種種新鮮景象而漫步鄉間小道的過程中,卻又無端地漸漸感到一種難耐的失落,終于一屁股坐在路旁的草地上。坐在草上,方才那種興奮“啪嗒”一聲消失殆盡,我頓時變得認真起來,試著靜靜地、從容地反思一下最近一段時間的自己。最近自己為何不正常,為何如此不安,總是恐懼著什么。這段時間好像有人對我說過:“你會漸漸變得庸俗的。”
也許是的,我真的差勁,真的無聊。差勁,差勁。懦弱,懦弱。我忽然想“哇”地大叫一聲,卻又立刻意識到自己只是試圖用這叫聲來掩飾怯懦。不能這樣,一定要更加積極。我也許正在戀愛。
我仰面躺在青草地上,叫了一聲“爸爸”。爸爸,爸爸。天空有著綺麗的晚霞,將暮靄映作粉色。大概是夕陽之光在暮靄中溶化、滲透,所以將暮靄染成如此柔和的粉色了。這粉色的暮靄緩緩流動,鉆進樹叢,走在路上,撫弄草地,柔柔地包裹著我的身體。粉色的光幽靜地照著我的每一絲頭發,溫和地撫摸著它們。更重要的是這天空的美麗,讓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想對它低頭膜拜。我現在相信上帝,這顏色,這天空的顏色是一種什么樣的顏色呀?薔薇、大火、虹、天使之翼、大伽藍。不,都不是,這顏色比那些都更神圣。
“我愛這一切。”我含淚想道。凝視天空,天在漸漸變化,顏色漸漸變藍。我唯有一聲嘆息,想要赤身裸體。樹葉和青草在我眼中從未像現在這樣透明和美好。我輕輕地試著觸摸青草。
我希望生活是美麗的。
到家一看有客人,母親也回來了。這時依例可以聽到家里的歡笑聲。母親如果和我在一起,無論臉上露出怎樣的笑容,也從不笑出聲來,但與客人說話時,臉上一點不笑,唯有聲音在大笑。我打了個招呼,立刻走到屋后,在井邊洗了手,又脫襪洗了腳。這時賣魚的來了,說:“讓您久等了,多謝每次關照。”說完在井邊放下一條大魚后走了。不知道這是什么魚,但從細小的魚鱗來看,應該是北海道的產物。我把魚放進盤里,再洗手時,聞到北海道夏天的氣味。我想起前年暑假去北海道姐姐家玩時的事情。姐姐家在苫小牧,大概是因為近海,家里總是有一股魚腥味。傍晚時姐姐一個人在那間大而無當的廚房,用那雙白皙的、很有女人味的手熟練地燒魚時的情景,還清晰地浮現在我的眼前。不知那時我為何那樣黏姐姐,渴慕姐姐。可是姐姐那時已經生了阿年,已經不屬于我了。想到這,就似“嗖”地感到一陣穿堂寒風,覺得再也不能摟抱姐姐那纖細的肩膀,于是帶著死一般的寂落心情,默默站在昏暗的廚房角落,失神地凝視姐姐那白皙的指尖在優雅地動作。想到這些,過去的事情件件令人懷念。所謂血親,真是令人不可思議,若是他人,一旦遠離,就會漸漸相忘;如果是血親,想起的卻都是美好留戀之處。
井邊的茱萸已略染紅色,再過兩個星期就可食用了吧。去年挺奇怪的,一天傍晚,我一個人采茱萸果吃,杰皮默默地看著,一副可憐相,我便給它一個果子,杰皮吃了。又給它兩個,也吃了。我覺得挺好玩,便搖晃茱萸樹,果實紛紛落下,杰皮津津有味地吃了起來。蠢貨,我還是第一次見到吃茱萸果的狗。我也挺直身子采茱萸果吃,杰皮則在樹下吃,煞是好玩。想到這,我又惦起杰皮,喊了一聲:“杰皮!”
杰皮裝腔作勢地從玄關跑來。我驟然升起一種強烈的憐愛之情,用力抓住它的尾巴,杰皮就輕輕咬我的手。我打它的頭,覺得自己眼淚就要出來了。杰皮平靜地飲井邊的水,發出吧嗒吧嗒的聲音。
我進了房間,屋里開著電燈,一片寂靜。父親不在。只要父親不在,家里總像是有什么地方留著一個大大的空位,令人很不自在。我換上和服,給脫下的內衣上的薔薇花送去一個純潔的吻,然后在鏡臺前坐下,立刻聽到客廳傳來母親和客人的笑聲。我無名火起:母親與我兩人在一起的時候還好,但只要來了客人,她就特別疏遠我,冷若冰霜。我在這種時候總是最懷念父親,也最感傷。
一看鏡子,我的表情充滿活力,令我驚訝。這是別人的表情,與我悲苦的心情全然無關,另是一番自由活潑。今天雖然沒涂腮紅,可是雙頰泛紅,嘴唇也略帶紅光,顯得可愛。我摘下眼鏡笑了一下,眼睛也極好,藍幽幽、清亮亮,也許是因為長時間盯著美麗的夕空,所以眼睛變得如此美好了吧。這樣真好。
我帶著還算不錯的心情走向廚房,就在淘米的時候,忽又感傷起來,想起以前在小金井的家,灼心般地懷念。那個家里有父親,還有姐姐,那時連母親也還年輕。我一放學回家,就和母親、姐姐在廚房或起居室津津有味地聊天,吃她們給的點心,對她們撒一陣嬌,向姐姐挑釁一下,然后定是遭一頓臭罵,奔出房間,騎自行車到很遠很遠的地方,直到傍晚回來,然后其樂融融地吃飯,確實是其樂融融。不用審視自己,也沒有任何不潔或別扭的感覺,只需接受嬌寵就行。我曾享受過何等的特權呀,而且是理直氣壯,沒有擔心,沒有孤寂,沒有痛苦。父親是個了不起的好父親。姐姐性格善良,從來就是我的依靠。可是隨著年齡的增長,我自己首先變得不招人喜歡,我的特權在不知不覺間消失,讓我有一種赤身裸體的丑陋感覺。我變得完全不能對人撒嬌,常常陷入沉思,心緒不暢。姐姐嫁了出去,父親又不在了,只剩下母親和我。母親也總是悶悶不樂,那段時間她曾說:“今后我已不會再有生活樂趣。即使看到你,我其實也難以感到有多快樂。請原諒我,你父親不在,還是沒有幸福更好些。”蚊子出籠時節,母親會突然想起父親,拆洗衣物時會想起父親,剪指甲時也會想起父親,喝到好茶時必定會想起父親。無論我如何安慰母親,陪她說話,畢竟仍與父親不同。夫婦之愛一定是世間最強烈的感情,比血親之愛更高一等。我覺得這些想法與自己年齡有點不符,暗自臉紅,用濕手把頭發往上攏了攏,一面淘米,一面打心眼里希望得到母親的愛憐和珍視。這燙成的鬈發,我得趕緊把它解開拉長,母親從來就不喜歡我把頭發弄短,我把頭發留得長長的,梳得一絲不茍,她見了應該高興。可是我并不愿意如此刻意取悅母親,我不喜歡這樣。想一想便發現自己近來的焦慮與母親有很大關系。我想做一個貼合母親心情的姑娘,卻又不愿因此而過于討好她。如果能啥都不說,卻也能讓母親完全理解我的想法并感到放心,那才是最好的。我無論怎么任性,也不會去做貽人笑柄的事,不管怎么難過和寂寞,都會堅守關鍵之處,以此作為自己對母親以及這個家的摯愛。母親若也能絕對信任我,對我少聞少問,難得糊涂,豈不更好。我一定會盡力而為,爭取有出息。我覺得這對現在的我來說,也是最重要的愉悅和生存之道,可是母親卻完全不信任我,還將我當孩子看待。我每次一說孩子氣的話,母親就開心。前些時候我曾淘氣地故意拿出夏威夷四弦琴,“嘣嘣”地彈擊喧鬧,母親見了,一副打心眼里喜歡的樣子,與我打趣說:
“啊呀,下雨了嗎?我聽到雨滴聲了。”
她好像覺得我真的在認真彈琴,我因此懊喪得想哭。媽媽,我已是大人,世間的一切我都已知道,請您無所顧慮地跟我商量吧。家里的經濟狀況之類,您也可對我全盤托出,如果告訴我情況不佳,我決不會再纏著要買新鞋。我會做一個踏踏實實、勤儉再勤儉的姑娘。真的,一定。盡管如此……我想起有一首叫《盡管如此》[5]的歌,獨自笑了出來。回過神來,發現自己雙手伸進鍋里發愣,像個傻子似的胡思亂想。
壞了,壞了。得趕緊給客人做晚飯了。剛才那條大魚該怎么處理?先切成三片用大醬腌著吧,一定會好吃的。做菜全靠感覺。剩下一點黃瓜,用來做醋黃瓜吧。還有我拿手的烤雞蛋。還缺一樣,啊,有了,再做一個洛可可料理,這是我的創意,在一個個盤子里分別放上火腿、雞蛋、西芹、卷心菜、菠菜……把廚房里所有余貨配得五顏六色、漂漂亮亮,再巧妙拼擺,省事又省錢,盡管一點也不好吃,可是飯桌變得熱鬧華麗,讓人覺得是一頓十分奢侈的招待。雞蛋的陰影后是西芹的綠葉,旁邊火腿像紅色的珊瑚礁探出臉蛋,卷心菜的黃葉攤在盤里,好似牡丹花瓣,又似羽扇,綠色的菠菜讓人想起牧場還是湖水?兩三個這樣的盤子在餐桌上擺開,客人會突然想起路易王朝。萬一到不了這個程度,反正我是做不出一桌美味的,也至少圖個有模有樣,把客人糊弄過去吧。料理以外觀為首要,大抵都是以此糊弄人的。不過,這洛可可料理需有相當的繪畫能力,在色彩的搭配方面,若非具備超于常人一倍的敏感,是要失敗的,至少須有像我這樣的審美品位。最近查了一下辭典,“洛可可”這個詞被定義為華而不實的裝飾樣式,令我發笑。這個解釋真夠經典的。美,豈可有什么“內容”?純粹的美從來就是無意義、無道德的,這是鐵定的,我因此而喜歡洛可可。
我總是這樣,在做菜并嘗盡各味的過程中,會莫名其妙地出現一種嚴重的虛無感,瀕死般的疲勞和陰郁,陷入精疲力竭的狀態。先是覺得一切都極好極順,最后卻突然變得自暴自棄,料理的味道和外觀都被拋到九霄云外,胡亂對付一下,然后滿臉不高興地端給客人。
今天的客人特別郁悶,是大森的今井田夫婦和今年七歲的良夫。今井田先生已年近四十,卻像美男子似的皮膚白皙,讓人不大舒服。不知他為何吸敷島煙[6]。我覺得香煙若帶過濾嘴,總給人不潔的感覺。吸煙只可吸不帶過濾嘴的,吸敷島煙就會令這個人的人格都值得懷疑。他對著天花板噴云吐霧,嘴里應著“是、是、確實如此”之類的話。據說他現在在夜校教書。夫人身材矮小,拘謹而無品位,不管什么無聊的事情,都會讓她笑得身子扭曲,把臉貼在榻榻米上,上氣不接下氣。真有那么好笑嗎?興許她誤以為這樣笑彎了腰屬于某種品位的表現吧。如今這個社會中,這種階級的人大概可算最可惡、最骯臟了。他們就是所謂的“布爾喬亞”[7]、小官吏吧?那孩子也是老氣橫秋,全無純樸開朗之處。我心里這么想著,卻又強抑所有這些念頭,與他們寒暄,笑著交談,不住地夸獎良夫可愛并撫摸他的頭,完全是在用假話欺騙大家。眼前的今井田夫婦也許都比我還清純呢。大家吃著我的洛可可料理,夸獎我的廚藝。我的心情雖失落、窩火、欲哭無淚,卻還竭力做出開心的樣子,然后也陪客人一起吃飯,但畢竟耐不住性子再聽今井田太太那沒完沒了的弱智奉承,火冒三丈地想阻止她的假話,說:
“這料理一點也不好吃。都是因為家里啥都沒有,才逼得我急中生智的。”
我明明是要說出實情,今井田太太卻拍手稱絕,夸我這“急中生智”說得太好。我憋屈得真想丟下碗筷大哭一場,卻又強行忍住,擺出一副笑臉。這時連母親也說:
“這孩子已漸漸有用了。”
母親明明對我的難受理解得一清二楚,卻為了迎合今井田的心情而說出如此無聊的話,還呵呵地笑。她沒必要如此討今井田之流的歡心。面對客人時的母親已經不是我的母親,而成了一介弱女。難道是因為父親不在了,她才變得如此卑屈嗎?我難過得啥也不想再說,只想叫客人快回去。我父親是個了不起的人,性格和善,人格高尚。你們如果因為我父親不在了而如此小看我們,那就請立刻回去——我實在想對今井田這么說,卻還是說不出口,倒是在給良夫切火腿,給太太遞泡菜,忙著為他們服務。
吃完飯,我立刻鉆進廚房洗洗涮涮,只想盡快獨自待著。我并非要居高臨下,但也覺得沒必要再與那些人繼續沒話找話、強顏歡笑。對那種人絕對沒必要彬彬有禮,不對,不是彬彬有禮,而是諂媚討好。我不愿意,我已經受夠了,已經盡我所能了。就連母親見到我今天這種克制、溫和的態度,不也顯得挺高興嗎?難道僅僅那樣就挺好嗎?我難道真的應該把社會交往與自我硬是區分得清清楚楚,然后有條不紊、心情愉悅地應對和處理世事嗎?或者,我應不應該不畏人言,始終不失自我,我行我素呢?我不知何去何從。我羨慕那些一生都可以僅與自己同樣軟弱、善良、溫和的人群一起生活的人,他們一生都不把苦勞當作苦勞,無須特意自討苦吃——還是這樣好。
克己為人肯定是好事,但若讓我今后也必須每天對今井田夫婦那樣的人強顏歡笑、隨聲附和,我也許會瘋的。我突發一個可笑的念頭,覺得自己這樣的人是不能坐牢的,不但不能坐牢,還不能當女傭,不能為人妻。也不是,為人妻得分場合,如果已經決心為這個人奉獻一生,那么再苦再累也是為了充分實現自己的人生意義,也是有希望的,我是會努力去做的,這是理所當然的。我會從早到晚連軸轉地干活、洗洗涮涮。我會最最容不得有很多臟衣物堆積在家,會因此而焦躁,歇斯底里般地不得安寧,有一種死不瞑目的感覺。直到把它們一件不漏地洗凈掛在晾衣架時,才會有一種已隨時可以瞑目的感覺。
今井田夫婦回去了。好像是有什么事,母親也跟著出去了。母親是個言聽計從的人,今井田有事利用母親也非絕無僅有的事,但我討厭今井田夫婦的厚顏,恨不能揍他們一頓。把他們送到門口,我獨自呆望著夜色中的路,想哭一場。
郵件中有晚報和兩封信,一封是松坂屋的夏季用品銷售廣告,是給母親的;一封是堂哥順二寄給我的,簡單地通知說馬上要調防到前橋的連隊,并向母親問好。雖是軍官,也不可期待有多好的生活內容,但是那種每天嚴格有度的起居規律還是令人羨慕的。我覺得如果身體受到有規律的約束,心靈會感到輕松的。以我來說,如若什么都不想做,就可索性啥都不做;如若想做,那無論怎樣的壞事都能去做;要想學習,能有無限的學習時間;要說欲望,我覺得自己多大的愿望都能實現。如果給我一個有起點、有終點的努力界限,那對我的心情該有多大的幫助呀。若能受到嚴格的束縛,對我反倒是件好事。有本書里寫到過,在戰地工作的兵士唯一的愿望便是能沉沉地睡一覺。在同情這些士兵的同時,我又極其羨慕他們。若能徹底告別那種煩瑣討厭、不得要領、無根無據、有如洪水的思慮,處于只想睡覺的渴望之中,這種狀態其實是干凈、單純的,想想都令人神清氣爽。我這樣的人,若能得到軍隊生活的鍛煉,也許可以成為稍微明朗一些的好姑娘。即使沒到部隊,也有像阿新那樣純真的人,我卻是個不堪的女人。阿新是順二的弟弟,與我同年,但為什么會是那么好的孩子呢?在親戚中,不,在世界上,我最喜歡阿新。阿新是個盲人,年紀輕輕就失明,那是一種什么樣的體會呀。在這樣靜謐的夜晚,獨自待在屋里,他會是一種什么樣的心情呢?若是我們這樣的人,即使寂寞,也能讀書看景,可得幾分排遣,阿新卻不能,只能默默度過。他以超人的努力用功學習,此外網球、游泳也都拿手,但此時的寂寞和痛苦又將何如?昨晚我也想起阿新,鉆進被子后試著閉眼五分鐘,即使是在床上閉眼,五分鐘也讓人覺得漫長、憋悶,而阿新卻是白天夜晚、數日數月地什么都看不見。我愿高興地聽他抱怨、發火、說任性的話,可他什么都不說。我沒聽阿新發過牢騷,說過別人壞話,反倒從來都是話語樂觀、表情開朗。所有這些都一時涌上我的心頭。
我帶著紛亂的思緒打掃房間,然后燒洗澡水。等水熱的時候我坐在蜜橘的包裝箱上,就著昏暗的煤油燈完成了學校的全部作業。這時洗澡水仍未燒開,于是我又試著重讀《濹東綺譚》[8]。書中所寫事實絕非那種令人生厭的骯臟東西,但作者的矯揉造作隨處可見,還給人一種陳腐和不靠譜的感覺。難道是因為作者上了年紀?可是外國的作家不管多大年紀,都能更加大膽地、情意濃濃地愛著筆下的人物,那樣反倒讓人津津有味。不過,這部作品在日本應該歸為好書吧。它較少虛偽,作品的內里有一種沉靜的達觀,讀之令人神清氣爽。在這位作者的作品中,此作最顯練達,我很喜歡。我覺得這位作者是個責任感極強的人,非常拘泥于日本的道德,反而讓人覺得他的很多作品中這種色彩過于強烈,有一種過于深情的人常有的偽惡趣味,就似故意戴上了夸張的鬼臉,反倒削弱了作品的力度。不過這本《濹東綺譚》具有一種沉靜而不可動搖的力量,我喜歡它。
洗澡水燒好了。我打開浴室的電燈,脫了衣服,讓窗子全都開著,靜靜地泡在浴盆中。我看著窗外珊瑚樹的綠葉,一片片樹葉被燈光照得熠熠生輝。天上星光閃爍,無論看多少次都在閃爍。我仰望發呆時,就可盡量不看朦朧中自己身體的白皙,但那種白皙還是能有所感覺,確鑿無疑地進入我視野的某處,靜下來后會覺得與小時候的白皙不同,讓我很不舒服。肉體的自然成長與自己的意識并無關系,這讓我感到極度困惑。自己在迅速地長成大人,我卻束手無策,令人悲哀。難道除了聽天由命地眼看自己走向成人之外就沒有別的辦法了嗎?我希望自己永遠都有著一個偶人般的身體。我朝身上潑著熱水,學著孩子般的舉動,心情卻沉甸甸的,苦悶得覺得已無理由再活下去。庭院對面的空曠處傳來別人家孩子叫姐姐的聲音。這帶哭腔的叫聲驀地刺激著我的心,雖然叫的不是我,但那位被孩子哭求的“姐姐”讓我羨慕。對我來說,哪怕有一個那樣愛我黏我的弟弟,我也就不會這樣一天天過著沒有體面、惶然無措的生活,我的生命將充滿活力,樹立為弟弟盡己所能、奉獻一生的決心,向世人展示自己不畏一切苦難的能力。我盡力讓自己振作,然后又深切地憐憫著自己。
出浴后,心心念念著今夜的星星,便去庭院看。星星離得很近,啊,夏天就要到了。四下蛙鳴,還可聽到麥子的拔節聲,每次抬頭都可看到四處都是星光。去年,不,已經是前年了,我鬧著要去散步,父親雖在病中,卻還是陪我一起出去。真是永遠年輕的父親。他教我德語“白頭偕老”的意義,還教我唱小調,談星星,即興賦詩;他拄著手杖,唾沫星子四濺、故意不住地眨眼——我的好父親就是這樣陪我一起散步。我默然仰望星空,父親的一切便歷歷在目。自那以后過了一兩年,我已變成了一個問題女孩,有了太多太多不可告人的秘密。
回到屋里,我坐在桌前托著下巴看著桌上的百合花。花香可人。聞著這花香,即便似現在這樣孤獨無聊,心境也絕不會變得齷齪。這枝百合是我昨天傍晚去車站散步返回時在花店買來的。自那以后我的房間煥然一新,清清爽爽。試想一下,一打開拉門就能感到百合花香襲人,那是一種怎樣的慰藉呀。現在這樣盯著花看,無論從實感還是肉體的感覺,我都認可自己正享受著超出所羅門王的榮華。我突然想起去年夏天去山形時的事。走在山路上看見半山腰有太多太多盛開的百合,我驚訝而又向往,但又知道自己無法攀登那么陡峭的山崖,無論怎樣向往,也只能看看而已。這時,一位不相識的礦工正好在這附近,他默不作聲地爬上山崖,轉眼間就采了很多百合,多得兩手都抱不攏,然后板著臉把花全都遞到我手上。我因此而滿足,太滿足了。無論是怎樣排場的舞臺或是結婚式,也沒人可以得到這么多花吧。我當時第一次體味到“暈花”的感覺,張開雙臂才勉強抱住那很大很大的雪白花束,眼前已看不到任何東西。那位年輕的礦工真的是那么親切、認真、令人感佩,他現在正做什么呢?不顧危險采花送我,僅憑這點,每當看到百合花我就必定想起礦工。
打開抽屜亂翻,翻出了去年夏天的折扇。白紙上坐著一個元祿時代的女人,坐相難看,旁邊另畫有兩株綠色的酸漿。由這扇子,去年夏天的事情像一陣煙似的在我面前升騰——山形的生活,火車上,和服單衣,西瓜,河川,蟬,風鈴……我驀地想要拿著扇子去乘火車。我打開折扇試了一下,感覺不錯。我嘩啦一下散開扇骨,扇子頓時變得輕快。我玩弄著扇子時,母親回來了,心情不錯。
“啊,真累,真累。”
嘴上叫累,卻無不快的表情。她就是這么樂于助人,真叫人沒辦法。
“事情有點難辦。”說著換了衣服進浴室。
洗完澡,她跟我兩人一起喝茶,一邊有點怪怪地笑著。我剛想媽媽該有啥話要說了,她就開了口:
“你最近不是一直說想看《赤腳少女[9]》嗎?既然那么想看,就去看吧,不過作為交換,今晚得給媽媽揉揉肩。勞動所得,更加愉快吧?”
我已經樂不可支。我雖然想看《赤腳少女》,卻因最近在外玩得太多,所以不好開口。母親看透了我這心思,借口要我干活,大手一揮,批準我看電影。我真開心,媽媽真好,我不由得笑了。
夜晚與母親這樣兩人在一起,似乎已是久違的事了,因為她交際實在太多。母親大概也在努力不讓自己被外面人輕看吧。我清楚地知道這一點,就像為她揉肩時她的疲勞可以傳到我的身體一樣。我要愛惜她。先前今井田來時我曾暗恨過她,我為此感到羞恥,嘴里小聲嘀咕一句“對不起了”。我總是只為自己考慮,對母親還是從心底采取著恃寵而驕的粗暴態度,卻毫不念及她這種時候的痛苦。父親去世以后,母親真的變得軟弱了。我會把自己的痛苦煩惱全都說出來,期望母親化解,可是母親稍一向我貼近,我就覺得不快,像是看見了什么不凈的東西。我真的太自私了。母親與我畢竟同為弱女子,今后我要滿足于與母親一起的兩人生活,體恤她的心情,跟她聊過去的事情,聊父親,實現以母親為中心的生活,哪怕只有一天這樣的生活也好。我希望把這視作自己的生活意義所在。我雖在內心掛念著母親,希望做個好姑娘,可是一旦付諸行動和語言,就十足成了一個任性的孩子。而最近的我,則連孩子的那點純真都沒有了,有的只是污濁、羞恥。什么痛苦、煩惱、寂寞、悲哀……這到底是些什么呀?說得明白點,就是一個“死”。我心知肚明,卻好像無法用一句話,用一個近似的名詞或形容詞來表達,只能六神無主,最后怒火中燒,完全像個什么似的。從前的女人被蔑稱為奴隸、玩偶、無視自我的螻蟻……但與現在的我等之輩相比,她們遠遠更像真正意義的女人,她們心胸開闊,她們的睿智使她們足以利落地處理忍從的問題,她們理解純粹的自我犧牲之美,明辨完全無報酬奉獻所產生的愉悅。
“啊,好一個按摩女,天才呀。”
母親照例又在調侃我。
“是嗎?那是因為我傾注了自己的心意。不過,我的可取之處可不僅限于按摩之類喲,否則會讓我失望的,我有更多的優點呢。”
我徑直說出了自己所思,這話在我自己聽來感覺特爽,這兩三年來我從未這么率真地直言了。在因自知之明而失望之時,我欣喜地覺得這也許意味著一個平靜的、嶄新的自我就要誕生了。
今晚帶著對母親的種種答謝,我做了按摩之后,另外又為她讀了一會兒《愛的教育》。母親知道我讀的是這樣的書,露出了釋然的表情,而前些日子我讀凱瑟爾的《白日美人》時,她默默地從我手中拿過書去掃了一眼封面,臉色頓時黯然,但沒說什么隨即把書還給了我。我也因此再無心情繼續讀了。母親應該不會看過《白日美人》,但好像憑直覺就能知道那是什么樣的書。夜晚的寂靜中一個人出聲讀《愛的教育》,覺得自己的聲音大得刺耳,時時會有一種無聊感,覺得恥于面對母親。唯因周圍太靜,自己的愚蠢就分外突出。無論何時讀《愛的教育》都會受到感動,與小時候讀它所受感動完全一樣,自己的心靈也似變得率真、純凈了。我雖覺得挺好,但出聲朗讀的感覺畢竟與用眼閱讀迥異,是一種讓人覺得奇怪和不自然的形式。然而母親在聽到安利柯和卡隆的段落時還是低頭哭了。我的母親與安利柯的母親一樣是個了不起的、美麗的母親。
母親先睡了,大概是今天早早就出門,已經很累了。我幫她鋪了被子,還拍打了被角。媽媽總是一進被子就立刻閉上了眼。
然后我就在浴室洗衣服。最近有個壞習慣,近十二點才開始洗衣服,似乎是舍不得把白天的時間花在洗洗涮涮上,但或許原因恰恰相反也未可知。透過窗子可以看到月亮。我蹲著吭哧吭哧地洗衣服,一面悄然對著月亮笑了笑。月亮一副不知的樣子。我突然相信在這同一個瞬間,某處有個可憐的寂寞的姑娘,也同樣邊洗衣服邊朝這個月亮悄然一笑,確實是笑了。一個苦命的女孩在遠處鄉間山頂的一間屋子,深夜默默在廚房后門洗濯,而巴黎小巷某處骯臟的公寓走廊,也有一個與我同年的姑娘在獨自洗著衣服,對著這個月亮一笑。對此我毫不懷疑,就像用望遠鏡真的見到那樣色彩鮮明、歷歷在目。我們所有的苦楚,真的誰都不知。也許長成大人后,我們今天的痛苦和凄涼就會成為一段可笑而無謂的追憶,可是在完全成為那樣的大人之前,我們又該怎樣度過這漫長可憎的時期呢?誰也不會告訴我們。是不是就像對待麻疹那樣的疾病,除了置之不理就別無他法了呢?可是麻疹能讓人死亡,能讓人失明,不可置之不理的。我們每天這樣郁郁寡歡、怒火中燒,其中有人失足墮落、不可救藥,草草度過一生,有人甚至以一念之差而自殺。對待這些情況,世間的人們會惋惜地說:啊,要是再多活些年月就會明白了,要是再大一點自然就懂事了。可是作為那些當事人來說,好容易苦苦熬到這一步,耐住性子側耳恭聽世間的聲音,卻總還是一次又一次地要受那些無關痛癢的訓誡或是權宜之計的勸解,永遠都會面臨可恥的背叛。我們絕非奉行及時行樂主義,但如果你指著遠山說“走到那里就可看見獨好風景”,盡管我知道你的話一點沒錯,事實一定是那樣,但我眼下肚子疼得厲害,你卻視而不見,一個勁地要我忍耐一下,到了那個山頂就大功告成。總有人是錯的,錯的就是你。
洗完衣服再打掃浴室,然后輕輕打開房間拉門,百合花香襲人。我連心底都變得透明,處于一種堪稱“崇高的虛無”狀態。我輕手輕腳地換上睡衣,先前以為已經睡著的母親閉著眼睛突然說話,嚇我一跳。媽媽經常這樣讓我吃驚。
“你說想要夏天的鞋子,今天我去澀谷時順便看了,鞋子也挺貴了。”
“沒事。我不是那么想要。”
“可是沒有也不行吧。”
“嗯。”
明天又將是同樣的一天吧?我知道幸福永遠不會來到,但最好還是帶著“一定會來,明天就會來到”的信念入睡吧。我故意發出很大的聲音倒在被子上。啊,舒服。被子很冷,我背后涼絲絲的。我漸漸迷糊了,蒙眬中想起“幸福隔夜才來”的說法:苦苦盼著幸福,終于性急難耐棄家而去,第二天幸福的喜訊造訪這被離棄的家,已經為時太晚。幸福隔夜才來。幸福……
院子里傳來小可的腳步聲,那啪嗒啪嗒的聲音別具特色,它的右前腿稍短,而且前腿呈O形,所以腳步聲也顯得凄清。這么三更半夜的虧它還在院子里轉悠,是在干啥呢?小可真可憐。今早我沒善待它,明天要好好撫慰一下。
我有個可悲的習慣,非得用雙手把臉蓋住才能入睡。我遮住臉,屏息靜氣。
入睡時的感覺挺奇妙,就像在釣鯽魚、鰻魚時拉緊釣線,釣線以一種鉛塊般的重力拽我的頭,當我正要昏昏入睡時,釣線又放松了一些,于是我又回過神來,然后線又拽緊,我又昏然,接著又是松線……如此重復三番五次后才猛地拉緊。天亮前不會再放松了。
晚安。我是沒有王子的灰姑娘。您知道我在東京的哪里嗎?我們不會再見了。
一九三九(昭和十四)年四月作
注釋
[1]唐人阿吉(1841—1890):日本幕府維新時期的婦人,本名齋藤吉。因被迫做了美國外交官哈里斯的小妾而被世人冷眼相待,被謔稱為“唐人阿吉”。——編者注(本書注釋如無特別說明,均為編者注)
[2]日本傳統文化中的習慣說法,主要指發生在某一特定地點或區域的七項超出人類想象的現象或事物。這里根據上下文,可理解為發生在東京第一高等學校里的七大異聞。
[3]久原房之助(1869—1965):日本的實業家、政治家。
[4]出自日本童謠『かえろかえろと』,由北原白秋作詞,山田耕筰作曲。
[5]由星野貞志作詞,古賀政男作曲,日本昭和時期的流行歌曲。
[6]在1904年6月29日至1943年12月下旬期間販售的日本高級香煙。
[7]即中產階級。
[8]日本作家永井荷風的長篇小說。
[9]1935年上映的捷克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