腐尸的甜腥氣混著刺鼻的硫磺味,像一只冰冷黏膩的手,死死扼住陳硯的喉嚨。他趴在嶙峋的礁石陰影里,手臂傷口潰爛處鉆出兩條細小白蛆,在翻卷的皮肉間緩緩蠕動,帶來麻癢與銳痛交織的酷刑。每一次心跳,潰爛的邊緣就擴散一分——距離阿卜杜勒“填海”的死令,僅余四日。老漢的舢板在沖進“鬼門”水道的瞬間就被暗流撕碎,枯瘦的身影眨眼被墨黑的海水吞沒,只留下那句“千棺開,金枷沉”的船號在陰風里飄散。陳硯抱著一塊浮木,被狂暴的潮信拋進這片絕地——背靠清源山的蕃人墓群。咸澀的海水浸透破爛青衫,冰冷黏膩地貼在皮膚上,但比海水更刺骨的是眼前景象:
借著云隙透下的慘淡月光,成百上千座異域風格的墓碑如同沉默的士兵,沿著傾斜的山坡森然排列。墓碑上扭曲的阿拉伯文在夜色里如同咒語,而最前方一塊斷裂的黑色玄武巖墓碑上,幾個碩大的銘文被月光鍍上銀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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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明之舟)
陳硯瞳孔驟縮!這不是普通的墓志!他曾在市舶司塵封的舊檔里見過這個詞——這是宋元之交,掌控泉州海運的蒲壽庚家族,為其秘密船隊打造的殉葬碑林標記!用以標識家族控制的走私節點!蒲家早已被元廷清算,這標記理應與老漢哼唱的船號一同湮滅!可它此刻卻如鬼眼般懸在墓群入口!
“嘎——!”一聲凄厲的鴉啼撕裂死寂。一只通體烏黑的巨鴉,如同來自幽冥的哨兵,倏地從刻著“光明之舟”的墓碑后騰起,翅膀拍打腐朽棺木般的沉悶聲響,它盤旋一圈,猩紅的眼珠精準地鎖定了礁石后的陳硯,再次發出刺耳的報警般的尖嘯!
“誰在那里?!”一聲沙啞的厲喝伴著鐵器拖拽石板的刺耳刮擦聲,從墓碑后傳來!一個佝僂的黑影如同地底鉆出的僵尸,緩緩站起。他穿著辨不出顏色的破爛長袍,一手拄著根頂端嵌著銹蝕銅鈴的怪異手杖,另一只手赫然拖著一把沾滿泥污的短柄鐵鍬。昏暗中,那張溝壑縱橫的老臉如同風干的核桃,唯有眼睛亮得瘆人,死死盯住陳硯藏身的礁石。是守墓人!
陳硯屏住呼吸,身體緊貼冰冷濕滑的礁石,腐爛海藻的腥臭混合著墓穴特有的陰濕土腥氣,隨著守墓人的逼近愈發濃烈。他認出守墓人拖拽鐵鍬的姿勢異常熟練,鍬刃在月光下閃著幽光——那絕不是挖墳掘墓的工具,更像是…肢解尸體的屠刀!手臂潰爛處的蛆蟲受驚般更劇烈地蠕動,麻癢鉆心。
“出來!漢狗!”守墓人用生硬的、帶著濃重波斯口音的漢話低吼,銅鈴手杖猛地頓地,“叮鈴…”一聲脆響在死寂的墓園里蕩開詭異的回音。他枯瘦的手指已摸向腰間——那里鼓鼓囊囊,別著一把形制古怪的彎鉤匕首!距離太近,陳硯甚至能聞到他身上那股混合著尸蠟、廉價香料和血腥的惡臭!
逃無可逃!陳硯腦中算珠瘋狂碰撞!墓群、光明之舟標記、蒲家秘號、守墓人…所有碎片被這致命的銅鈴聲瞬間焊死!這根本不是墳場,是蒲家殘黨經營百年的走私巢穴!真香料或罪證,必然藏在這片死域深處!
拼了!在守墓人匕首出鞘的剎那,陳硯如同獵豹般從礁石后暴起!他不是撲向守墓人,而是直撲那塊刻著“光明之舟”的玄武巖墓碑!他賭這標記是機關,是門戶!他染著膿血的五指狠狠拍向碑文中央那個船形徽記!
“嗡…”一聲沉悶的機括轉動聲從地底傳來!守墓人臉色劇變,發出一聲非人的嘶吼:“住手!褻瀆者死!”他手中的銅鈴手杖不再是示警工具,而是致命的兇器!頂端銹蝕的銅鈴被他猛地一擰一拔,竟露出一截閃著幽藍寒光的鋒利尖刺!杖身劃過一道陰毒的弧線,直刺陳硯后心!杖風帶著一股刺鼻的硫磺辛辣,直沖陳硯鼻腔!
陳硯側身急閃!嗤啦!杖尖擦著他肋下掠過,撕開衣衫,帶起一串血珠!火辣辣的刺痛混合著傷口蛆蟲蠕動的麻癢,幾乎讓他昏厥。但他拍中墓碑的手掌也傳來異樣觸感——那船形徽記竟微微下陷,發出“咔噠”一聲輕響!
“轟隆隆…”腳下大地震動!那塊巨大的玄武巖墓碑,連同它下方的整塊山巖,竟如同腐朽的巨門,向內緩緩滑開!一股遠比守墓人身上濃烈百倍的惡臭噴涌而出——那是腐爛尸骸的甜腥與濃烈刺鼻的硫磺粉塵混合的死亡氣息,瞬間將陳硯吞沒!他胃里翻江倒海,眼前發黑。
借著月光,門后景象讓陳硯血液凍結:一條傾斜向下的石階,深不見底。石階兩側,堆積如山的,不是棺槨,而是一個個鼓脹的麻袋!許多麻袋已然朽爛,露出里面黑褐色的塊狀物——是胡椒!但更多的麻袋口卻滲出刺眼的黃色粉末,在陰冷的空氣里散發著硫磺特有的地獄氣息!麻袋間隙,散落著森森白骨,有人的,也有牛羊的,顯然是被隨意丟棄的“清道夫”。
“死人的金庫…”陳硯腦中炸響。這根本不是墓群,是披著墳塋外衣的走私倉庫!海東青號上被掉包的香料和引火的硫磺,源頭竟在此!
“你找死!”守墓人發出野獸般的咆哮,雙目赤紅,手中杖劍再次刺來!這一次更快更毒,直取咽喉!杖尖那硫磺的辛辣味已近在咫尺!
陳硯避無可避!生死關頭,他猛地將一直緊攥在左手的東西狠狠砸向守墓人面門——是那塊從海東青號灰燼里摳出來的、刻著“至正四年制”的市舶司腰牌!
銅牌帶著陳硯的血污和海水咸腥,在空中翻滾,冰冷堅硬的金屬棱角在月光下反射出猙獰的光。守墓人刺出的杖劍猛地一滯!他混濁的瞳孔在看到腰牌上那猙獰獸頭八思巴文的瞬間,驟然收縮成針尖!仿佛那不是銅牌,而是一條噬人的毒蛇!
“帖木兒的狗?!”守墓人從齒縫里擠出這幾個字,聲音里充滿了刻骨的怨毒和一絲…驚懼?他枯爪般的手硬生生收住刺勢,杖劍險險停在陳硯喉前半寸。杖尖硫磺的辛辣氣幾乎噴在陳硯臉上。
這一滯,給了陳硯千鈞一發的生機!他不再看守墓人,身體借著前撲的慣性,猛地翻滾,朝著那散發著死亡硫磺與腐爛胡椒惡臭的傾斜石階入口滾去!碎石硌得他渾身劇痛,手臂潰爛處撞擊地面,膿血四濺,蠕動的蛆蟲被碾碎,帶來一陣滑膩的觸感和鉆心的疼!但他不管不顧,如同撲火的飛蛾,直墜那深不見底的黑暗!
“攔住他!不能讓他下去!”守墓人驚怒交加的嘶吼在身后炸響,伴隨著銅鈴手杖瘋狂搖動的刺耳鳴響。那鈴聲不再是單音,而是急促、雜亂,帶著某種召喚的意味!
陳硯重重摔在石階底部,腐臭的塵土嗆入口鼻。他掙扎著抬頭,瞳孔瞬間放大!
石階盡頭,竟是一個巨大的天然石窟,被改造成陰森的倉庫。石窟中央,并非預想中堆積如山的贓物,而是…一艘船!一艘半埋在地下的、縮小版的阿拉伯三角帆船!船體用漆黑的陰沉木打造,船帆早已朽爛如絮。船身刻滿密密麻麻的阿拉伯文和奇異的星圖,船頭指向石窟深處更濃的黑暗。月光從墓門縫隙艱難透入,勉強照亮船頭一塊殘缺的木牌,上面幾個斑駁的字母讓陳硯渾身血液倒流:
Bait al-Māl
(國庫)
蒲家的私庫!傳說中的“光明之舟”!
但更讓陳硯窒息的,是船身周圍散落的景象:十幾個打開的麻袋,里面露出的并非胡椒,而是黃澄澄的…硫磺礦石!礦石上,清晰蓋著官府的朱紅色“礦”字火漆印!而火漆印旁,一個更小的、卻讓陳硯如墜冰窟的印記,是市舶司的鐵秤徽記!
官礦!帖木兒掌管的官礦硫磺!竟被私運至此!
“嘎!嘎嘎!”頭頂傳來密集的振翅聲和刺耳鴉啼!十幾只巨大的黑鴉,如同被銅鈴聲召喚的鬼兵,從敞開的墓門處蜂擁而入,猩紅的眼睛在黑暗中如同跳動的鬼火,尖喙直撲地上的陳硯!
與此同時,石窟深處那片濃得化不開的黑暗里,傳來沉重的腳步聲和刀劍出鞘的冰冷摩擦聲!不止一人!
守墓人的獰笑如同夜梟,從石階上方傳來:“進了光明之舟,就把命和舌頭…都留下吧!”他手中的銅鈴搖得更急,杖劍的硫磺味混合著鴉群的腥臊,如同死亡的幕布,朝著陳硯當頭罩下!手臂潰爛處,又有新的白蛆鉆出血肉,貪婪地啃噬著所剩無幾的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