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3章 酒樓軼事

  • 和烏鴉一起飛翔
  • 南北王
  • 5132字
  • 2025-06-16 16:47:12

我不斷地從沙發上站起來,又坐下去,心情像一盆被污染得很嚴重的水,想倒又倒不出去。我越來越覺得自己駕馭事件的能力,在一種不安的壞心情中,迅速地下降著。事件朝著相反的方向狂奔而去。我有點像一個年老體衰的馬夫,不由自主地被這匹永遠年輕有力的馬拖著,極不情愿地抵達一種陌生的場地。

現在我已經很少喝酒,并不是我意識到喝酒無益于健康(我遠不是那種想要長壽的人),而是因為一種我不愿說出來的另外原因。但我卻又幾乎是無法抵抗地被帶回到過去的一些場景中去,雖然這些事件對整個世界和正在進行的所有偉大事業都不重要。但它卻是我生命過程中的一部分,我既不能改變,也不能忘記。

具體的時間似乎并不重要,但細心的讀者也許在具體地閱讀中能發現一些關于事件背景的蛛絲馬跡,這沒有什么好,也沒有什么不好。

那一天似乎天空陰沉得很嚴重,到傍晚時開始下雨。對了,因為是夏天,所以,我當時并沒有對雨產生厭煩。就是在這種時候,我在下班前正望著窗外不大的雨發呆,傳達室的老李就喊叫我的名字,當我跑過去時,他指了指放在電話機一邊的聽筒。聽筒里傳來超的聲音,他告訴我晚上有一個會議,要在DJ酒樓召開,要我務必出席。我心領神會,因為會議的三個人中,另外的一個人是維中。

當我出現在大街上時,天空中的雨絲時斷時續,這其實很好,我故意讓自己犯了一個小錯誤:忘記帶雨具。我總得給自己制造一點悲劇或者浪漫的色彩吧。這樣也許會意外地獲取一些站在雨外的美麗目光的關注。但我失敗了,因為我到達位于中山路北段的那座DJ酒樓時,雨已經徹底停了,落湯雞和重感冒之類的感人效果都不再與我有緣。我徑直奔向酒樓的木樓梯,卻被一個胖乎乎的女人給擋住了,她指給我看一塊懸掛在樓梯上被風扇吹得搖擺不定的牌子:內部整修,暫不營業。我十六分狼狽地退了出來,背后傳出哄的一陣笑。這讓我多少有點憤怒。恰在這時超就過來了。

他依然深沉著笑,我的那點憤怒終于可以爆發出來:喂,怎么回事?這里是不營業的!超似乎有點迷惑,他說事先并不知道,又說維中呢?鬼知道!我們在不營業的酒樓前等了一會,卻看到那通向二樓的樓梯上不斷有一個黑影,上上下下。維中還是沒有從天空掉下來或從地層下鉆出來,我們只好決定去找他。

我見到維中的時候,他正被兒子帶領著在一群炸玉米花的人造小池塘中游泳,臉上滿是細細的水珠兒。這使我們有理由原諒他。一個有了妻子和兒子的男人,如果還負有關于繼往開來的歷史重任,是多么不容易!這些東西雖然離一個詩人很遠,但對一個好丈夫和好父親卻是十分應該具備的。我們決定先把他從這種使命中解放出來半個夜晚。

走出那條叫作小紙坊街的凸凹不平的街道后,我們已選定了另一家酒樓——位于市中心廣場一側的BJ酒樓。

感謝詩歌。它讓我有效地避免了像所有通俗小說作者那樣對一個故事的精心編造和描寫,從而忽略掉了事件的核心,也就是含在每一個普通事件中的那根骨頭。這是不能否認的,甚至可以說是這差不多就是一條真理。因為,從大海中取出的最小的一滴水,也包含了所有海水的性質成份,一個抽象的概念再美麗,也只有通過真實的個體來體現,否則,那個抽象的美麗就是個小騙子。

我們曾經長期關注關于詩歌和酒的問題,在中國,似乎詩歌和酒是溶合在一起的,誰也無法將它們分開。李白、杜甫、屈原、陶潛,似乎所有這些古老的家伙們,無不在酒中閃閃發光。如果寫詩的人也可以被稱為知識分子的話,這也許是知識分子的不幸,而不是榮耀。嗜酒的結果是麻醉自己,借酒澆愁,在醉中尋找一點自由和自慰,并且,按照中國人寬大的習慣,一個人在醉中的過激言詞行為是可以被原諒的。所以,要想突破在清醒狀態中無法突破的包圍,醉酒就成了最簡便易行的方法。

我們三個人把自行車放在酒樓旁邊的一個大雜院中,就向那個吵鬧著等了我們很久的酒樓走去。和所有的酒樓一樣,一樓一般不設酒座,只賣主食或煙酒糕點,二樓才是飲酒的地方。我們順著狹窄的木樓梯向樓上爬。我們成功地占領了一張還沒來得及收拾的桌面。可以確切地認為,這里的酒客都是自己掏腰包而非公款消費。因為公款消費的家伙們不選擇這種地方。

這里的一切都是自助式的,沒有服務人員。飲酒的人都自己拿了錢去一個柜臺前,買了自己要的酒菜,自己端走。這樣,我們三人就默契分工:超和維中到柜臺前去買酒菜時,我就看守著我們占領的那張破桌子,以免再被后來者占領。我們要了一瓶白酒,三瓶啤酒,四個小菜。每人面前擺了一個小黑碗,我們決定先喝啤酒。當我剛把啤酒瓶蓋打開,要往三個碗中倒時,不知從哪個角落里冒出一個小腦袋來:光光的頭沒留頭發,這是個五、六歲的小男孩,他走過來說,把啤酒瓶賣給我吧,壹毛錢一個。說著把三張臟乎乎的壹角紙幣放在了桌子上。有點意識,我故意與他討價,他便又拿出壹角錢來,說,那就肆毛錢三個吧。我說好啦,小家伙,咱們的生意成交了,你是哪里的?因為我聽他說話有點古怪。他說是浙江的。超和維中聽了,就一齊說,浙江人歷害!這么小就出來闖江湖,長大了還了得!我們不再管他,正要行令喝酒,只見從樓梯口又上來一個和浙江男孩差不多大小的男孩來,穿一件紅上衣。紅衣男孩徑直向浙江男孩走去,說:你怎么又來了,快走快走,不走就打!那浙江男孩似乎有些怕,向后退了二步,說你能來我也能……紅衣男孩伸手便揪住了浙江男孩的衣領,尖聲喝道:走不走?抬手便要打。這時從不遠處的角落里又站起個青年來,二十來歲樣子,走上來護住了浙江男孩,對紅衣男孩低喝道:你干啥?紅衣男孩見狀便松了手,走到我們跟前說,別把瓶賣給他,他每個要賺一毛錢呢。我問:你想要嗎?他急忙搖頭:我才不要呢,我是來玩的。

維中對紅衣男孩明顯有了興趣,便問:上學沒有?答:沒有。為啥不上呢?不想上啦,老師也不讓上。

看來這兩個小男孩都不簡單,一個是浙江來的江湖客;一個是本地產的小混家。

且不管他們,我們喝酒。我們為喝酒而喝酒,雖然我們因詩歌而相識,但詩歌卻無論如何不能代替我們的酒。并且我們堅信不移,詩歌的年代正在被酒的年代所代替,我們憎恨酒,因此我們要更加勇猛地喝酒,這樣我們才能找到一些復仇般的快感。

干喝無趣。我們不能有辱這座城市的光榮傳統。我們得猜枚,得投入一種戰斗,與周圍各個戰場的喊殺聲連成一片。超和維中開始交戰,我在一旁的觀戰中深感慚愧。在這么一座偉大的酒城中,竟然不會猜枚,真是無地自容!所以,在二位詩人,不,在二位酒友交戰后的片刻停頓中,我試探著提出了自己的要求:我想學枚。二人看著我。維中首先支持并鼓勵了我:好!好!好!想學就已經會了一半。我對這句很哲理的話充滿感動。我顫抖著伸出了右手,舉在酒桌上空。戰斗試探性地打響時,手卻不聽指揮,笨得讓一邊的浙江和紅衣兩個男孩同時笑出了聲。但我的決心是大的,這就又一次感動了維中,他終于將許多年來積累的豐富經驗,可以說是毫不保留地傾吐出來:這猜枚,看似簡單,其實不然。關鍵是一個猜字,就是要猜對方的心理,摸對方出指的習慣和規律。猜枚時還要講節拍,有音樂性。先要練好指法,就是要伸縮自如,意到指出。知己知彼,深著應戰,才能招招取勝……但我當時卻是指頭伸出了縮不回去。手伸出了口里又喊不出來。在以后的許多歲月中,我還是熟練地掌握了維中教給我的這些技藝,這給我帶來了許多意想不到的快樂和榮譽。超當時沒說什么,但我在猜枚這項傳統技藝中的發展和進步,卻是與超及其他詩(酒)友的不斷指導,反復切磋分不開的。這時,有一軒黑影從樓梯飄上來。

幾乎是在不知不覺之中,剛剛還熱鬧非常的酒樓,正在向著夜的內部沉淪下去。那個光頭的浙江男孩和他的保護人,已經拿了酒瓶后消失掉了,只有那個紅衣男孩還在玩一種用香煙盒疊成的三角游戲。超叫住了他:喂,小家伙,來,喝酒。叔叔敬你一碗。待小家伙走到桌前,一只不容分說的碗就到了他嘴邊。小家伙也不客氣,用手接了,咚咚兩口,就喝下去半碗的白酒,但他還是被這個壯舉給弄得五官都走了樣,我急忙挾了一塊羊頭肉讓他吃,他就伸出一只又黑又臟的小手,把羊頭肉用手抓住,塞進了絲絲冒著酒氣的嘴里。作為回報,男孩從紅上衣口袋內摸出一盒煙來,老練地給我們每人敬了一支,又挨個點著了火。我們很快就知道了這個紅衣男孩也有一個爸爸,在不遠處的馬道街上當修鎖匠。不久后,他就開始為我們唱歌了,嗚嗚啦啦的,似乎是什么“我要哭,我要笑,我要歌唱,生活就是這個樣,有苦也有甜……”,我們逐漸在酒氣中漂浮了起來。維中拿起桌上的三毛錢,遞給男孩說,去為叔叔買包煙來。那男孩答應一聲,就拿著錢跑下樓去。維中說,咱們來做個小試驗:如果一會他回來,說明這世界還有希望,如果不回來,詩歌和我們,都去他媽的了吧!

不一會便聽到樓梯的咚咚聲。紅衣男孩出現在我們面前,笑著,將一包廉價煙放在我們面前。我們互相望著,激動的風暴在內心醞釀起來。我們三人沉默著誰也不說話。那個紅衣男孩迷惑了,不知是怎么回事,目光怯怯地看著這場面。后來他終于用手指了下樓梯說:叔叔,那個人又上來了。于是超先站了起來,我和維中也站了起來,都有些頭重腳輕。三只酒碗一齊端到小男孩的嘴邊。我們幾乎是命令他每個碗里喝了一口。我們在喂養種族和良心嗎?而后,我們三只碗在一起碰出了一個山響(在我們聽來),各自一飲而盡。當我們走下樓時,酒樓上只有一個值班的老頭瞇著一對半睡半醒的眼睛看著我們。我們把最后一支煙給了他,就帶著小男孩搖搖擺擺下了酒樓。

波特萊爾說,人生應常醉……在酒中,在詩中,在德行中……。米蘭·昆特拉也說,詩歌即酣醉。人們飲酒是為了更加容易與世界融合起來。不能想象,一個不飲酒的詩人在這個世界上怎樣寫作,怎樣生存和開放出心中的各種花朵?

大家走在廣場上,突然想到應該去把自行車找出來。來時我們把自行車放在一個掉了大門的大雜院中。到了院中,我問維中:這個院廁所在哪兒?維中說:誰知道,大概總是在哪個拐彎處的角落里吧。我們三人都有點內急,就留紅衣男孩在門口等著,便向里走。黑暗中只看見一間間破舊的平房瓦屋。拐過幾個彎后,見一座屋中亮著燈,另一座屋正放電視劇,聲音很大,好像是什么《人在旅途》,屋門都關著,沒人出來。維中在前頭領路,又彎進一道小胡同,沿房山有個棚子,不知是廚房還是廁所,黑暗中也看不分明,嗅覺又因飲酒后失靈。這時三人都已憋不住了,便一齊站在屋山下,對著墻壁嘩嘩起來。我的位置離亮燈的屋門最近,就難免有些擔心。若猛不丁從屋內沖出一人,揮舞菜刀或木棍,我將首當其沖,因此有些忐忑。不過,幸運的是,直到我們結束了,也沒有一間屋門打開過,當然也就沒有被人發現。

但是,我們往回走時,才發現還是高興得太早了點,因為我發現,大門被封鎖住了!一條黑咕嚨咚的黑影,雙臂撐著門框,兩腿叉開,整個身體呈現大字狀,擋住我們的去路。

我急忙招呼超和維中,我們要不要突圍或發起一次沖鋒?卻見那黑影自己先卷縮了起來,慢慢靠在墻上,又慢慢堆在了地下,我走上前,忍不住抬腳踢了一下,原來也是一個醉漢!

紅衣男孩說他叫小生。我們送小生回家。小生說他家住在羊皮河邊的一座新樓中。超帶著他,車子一龍一龍地跑得飛快,不久就聽到有人在叫。當然是超撞了人,與小生與一個騎車的老頭還有一個也是騎車的女孩一起倒在地上。那女孩坐在地上不起來,我過去拉了她的手她才站起身。那老頭很明白事理,氣得笑著說:你看你看這人,醉成這樣了還半夜三更帶兒子亂竄!但超就是超,不服不中,乘我拉那姑娘時又帶著小生騎著車跑了,我和維中只得從后面猛追。

過了羊皮河,果然有座新樓,小生帶我們上到6樓,他在一扇門上狠跺了一腳,門就開了。進到門里,小生對著一個女人說,媽,叔叔來啦。說罷就鉆進里屋去了,把我們扔給了那女人,于是那女人看了我們半天,不讓坐,也不說話。我看到客廳的墻上,掛著一個帶黑邊的鏡框里面有一個姑娘,很憂傷地望著我們。我喊:小生!但小生不理,卻跑出一個三、四歲的小女孩,身上什么也沒穿,看了我們一眼,就蹲在廳中央撒起尿來。小女孩也許憋得久了,一泡尿很大,尿水像一條蛇,從女孩腿下竄出去,直竄到維中腳下,維中急忙躲過。超真不行了,坐在靠墻的一只凳子上垂下了頭。

這時小女孩站起身,去拉維中,而后是我,再后是超,都拉進里間去。里間有一個大鐵床,占了房間的一多半。小生就坐在床上,看放在柜子頂上的一臺電視。電視里正在打仗:一個黑人站在一條船上,向一架俯沖下來的飛機用沖鋒槍掃射,飛機中彈栽進河時,他和船也被炸得飛了起來……

我們聽到外間那女人在罵小生,就急忙從里間退出來告辭。

女人讓小生送我們。在門外,我問小生:墻上的女孩是誰?小生說我姐。

這時我們已下到樓底,黑影又是一晃。這次超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它,說這東西好輕。維中說別理它。我們就走到羊皮河邊,超問咋辦?我也抓了一把,麻袋狗就疼起來。并且吠叫。我說,扔它下河吧。超一松手,麻袋狗落了下去,很快就被河水沖走了。

(1991年夏。開封)

主站蜘蛛池模板: 泰顺县| 从化市| 香港 | 壤塘县| 盐池县| 海原县| 道孚县| 深水埗区| 宜黄县| 革吉县| 河东区| 凉城县| 集安市| 柘荣县| 金溪县| 南澳县| 淅川县| 侯马市| 太保市| 闽清县| 桦川县| 桓台县| 松潘县| 石棉县| 陇西县| 三河市| 四平市| 涡阳县| 湖口县| 贵溪市| 五寨县| 阜新市| 北川| 嵩明县| 河源市| 林西县| 陕西省| 清丰县| 金平| 炎陵县| 虹口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