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棺材”村——一個坐落于蜀東南部深山里的一個偏遠山村，初聞這個村莊的名字偷著一股陰森和恐怖，給人一種脊背森涼之感，村莊的名字往往直白得近乎殘忍，如：野狼溝、吊死崖、餓鬼坡等等，人們用這些最粗糲、最直白的詞匯標記著家鄉的這一片熱土，記載著這片土地上發生過的人物景觀、奇談趣事兒，仿佛這樣就能鎮住那些藏在山褶里的邪祟，或是記住這里的點滴過往。而“石棺材”，則因村邊山脊上的土地中曾挖掘出一具石棺而得名。具老一輩回憶，那棺材不知何年所鑿，青灰色，埋于黃土，略顯陳舊，挖出的時候，內里除了有一汪渾濁的水喝一只拳頭大小的青蛙，別無異處。村中老人說，這是一塊風水寶地，于是祖先們選擇在這里生根發芽，衍生后代，村里散落著22戶人家，大多是關姓本家。

1984年12月的深冬，“石棺材”村的天空格外晴朗，房前屋后的水田中結了一層薄薄的冰，水草的頭上頂著晶瑩剔透的冰碴子，微風拂過臉頰透著清涼的寒意，晨曦透過茂密的森林縫隙照出一道道七彩的線條，射在透著古樸氣息的土墻上，像天地在呼喚新生命的到來；陳舊的土坯房內，氣氛緊張而期待，父親在灶房中抽著旱煙袋，臉上略顯焦急地躥著灶火，鐵鍋里的水已經沸騰，蒸汽在寒冷的空氣中形成一團團白霧。婆（既奶奶注1）在屋里翻箱倒柜，找著瓢盆、布條、剪刀等接生所需物件，嘴里不停地念叨著：“這王嬢嬢怎么還不來？這都疼了大半夜了。”

公（既爺爺注1）在大門口檐坎上來回踱步，不時伸長脖子往村口方向張望。他粗糙的手指不停地搓著一根干草，眼神里既有期待又有擔憂。這個四口之家已經很久沒有新成員加入了，這個即將到來的小生命，無疑會給這個貧困卻溫馨的家庭帶來新的希望。

“來了來了！”公突然高聲喊道，聲音里滿是欣喜。

村口的小路上，一個影影綽綽的身影正快步走來。那是村里最有經驗的接生婆王嬢嬢（嬢嬢既阿姨），她那雙粗糙卻靈巧的手已經迎接過石棺材村大半的孩子來到這個世界。

父親聞聲從灶房沖出來，連旱煙袋都來不及放下：“王嬢嬢，您可算來了！媳婦疼得厲害，您快去看看！”

王嬢嬢拍了拍身上的寒氣，沉穩地點點頭：“別慌，生孩子哪有那么容易的。熱水燒好了嗎？干凈的布準備了嗎？”

“都準備好了，就等您了。”婆從屋里迎出來，手里還拿著一把新磨的剪刀。

王嬢嬢進屋前，回頭對父親說：“你在外面等著，女人生孩子，男人不能進去。去把灶火看好，水不能斷。”

父親點點頭，卻掩飾不住眼中的擔憂。他透過門縫往里看了一眼，只見妻子躺在床上，臉色蒼白，額頭上全是汗珠，雙手緊緊抓著被褥，顯然正在忍受陣痛的折磨。

屋內，王嬢嬢已經麻利地卷起袖子，用熱水洗了手。她掀開被子檢查了一下，沉穩地說：“宮口才開三指，還早著呢。你忍著點，省著點力氣，待會兒有你使勁的時候。”

母親咬著嘴唇點點頭，又一陣劇痛襲來，她忍不住呻吟出聲。婆趕緊用熱毛巾給她擦汗，輕聲安慰：“忍著點，咱女人都要過這一關。有啥好叫的。”

屋外，父親聽著妻子痛苦的呻吟，如熱鍋上的螞蟻。他蹲在灶臺前，機械地往灶膛里添柴，眼睛卻一直盯著那扇緊閉的房門。公走過來，拍了拍兒子的肩膀：“別擔心，王嬢嬢接生幾十年了，從沒出過差錯。秀蘭身子骨結實，不會有事的。”說完轉身進自己屋，不知翻找著什么。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太陽已經爬上了樹梢，照在院子里的冰面上，反射出刺眼的光芒。屋內母親的呻吟聲越來越頻繁，也越來越痛苦。王嬢嬢的聲音不時傳出：“用力！再用力！看見孩子的頭了！”

父親再也坐不住了，他站起來在院子里來回走動，像一頭困獸。突然，屋內傳來王嬢嬢急促的聲音：“不好！孩子肩膀卡住了！快去拿香油來！”

父親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他聽說過難產會要人命，村里前年就有個媳婦因為難產沒挺過來。他顧不得禁忌，沖到門前：“王嬢嬢，怎么了？我能幫上什么忙？”

“別添亂！”王嬢嬢厲聲喝道，“你去把家里最好的人參找出來，熬成湯備用。香油呢？快！”

婆手忙腳亂地從櫥柜深處找出一個小瓷瓶，里面是她珍藏多年的芝麻香油。王嬢嬢接過香油，一邊指導母親調整呼吸，一邊熟練地進行手法調整。

“聽我說，現在不能使勁了，深呼吸，對，就這樣。”王嬢嬢的聲音異常鎮定地對母親說，“孩子位置有點偏，我得幫他轉一下。可能會很疼，你忍著點。”

母親已經精疲力盡，她虛弱地點點頭，眼中噙著淚水。當王嬢嬢的手在她腹部施加壓力時，一陣撕心裂肺的疼痛讓她幾乎昏厥過去。

“再熬一會兒，馬上就好了！”婆說。

“爹，會不會有事？”他的聲音里帶著從未有過的恐懼。

公深吸一口氣：“王嬢嬢有辦法的，她見過的大風浪多了。要相信她。”

時間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那么漫長。終于，屋內傳來王嬢嬢驚喜的聲音：“好了！轉過來了！現在可以用力了！使勁！”

母親用盡全身力氣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叫喊，緊接著是一聲響亮的嬰兒啼哭。

“是個男娃兒！”王嬢嬢高聲宣布，“母子平安！”

王嬢嬢剛剪斷臍帶的瞬間，就聽見屋外傳來一陣令人毛骨悚然的呼嘯聲。她下意識抬頭望向窗戶——方才還澄澈如洗的碧空，此刻竟被翻滾的烏云吞噬殆盡。狂風撞得窗欞“哐啷“作響，晾在院里的粗布衣裳被卷上高空，像斷了線的紙鳶般消失在墨色云渦里。

“轟——！”一聲巨響，一道紫電劈開天幕，驚雷炸響的瞬間，整間產房都被映得慘白。王嬢嬢手里的銅盆“當啷”跌落，溫水潑在夯土地面上，蒸騰起帶著血腥味的熱氣。產婦虛弱地呻吟著，而那個渾身沾滿胎脂的男嬰，卻反常地沒有發出半點啼哭。

“噼啪！噼里啪啦！”驟雨般的撞擊聲從瓦頂傳來，王嬢嬢戰戰兢兢掀開布簾，只見雞蛋大小的冰雹正從天傾瀉。剛結穗的麥田在銀白彈幕中劇烈搖擺，菜圃里的冬瓜被砸出一個個凹坑，渾濁的汁液混著冰碴四處飛濺。更駭人的是，那些冰雹落地的聲響竟隱約拼湊成某種韻律......。

王嬢嬢顫抖著湊近嬰兒，仔細端詳著男孩。突然，她倒吸一口冷氣，驚慌地說：“這孩子...他...他的胎記是口石棺。”

父親聽見，迅速湊近男孩一看，果然在男孩肥嘟嘟的小屁股上有一塊形同管材的胎記，父親霎時露出驚恐不安的神色，心里七上八下，忐忑不安起來。

就在大家都處于喜悅和不安中時，屋外，天氣突然轉晴，冬日的陽光照在滿地的冰雹上，折射出七彩的光芒，一模彩虹懸掛在遠處的天邊，除了滿地的狼藉，剛才的狂風驟雨、漫天冰雹從沒來過一樣。屋內，新生命的啼哭聲宣告著一個家庭新篇章的開始。無論福禍，無論孩子經管會怎樣，在這個物質匱乏的年代，這個普通農家因為一個小生命的到來而充滿了對未來的期盼和憧憬，一家人的臉上還是遮掩不住幸福的喜悅。

王嬢嬢收拾著接生的工具，臉上強裝鎮定，擠出一點點比酷還難看的笑容。看著這一家人圍著新生兒的樣子，輕聲說：“這孩子，哎！但愿是福不是禍吧。”

雖然經過剛才的驚魂一幕，還是難掩父親四十得子的喜悅，嘴里不停地說著“謝謝王嬢。”從上衣口袋里拿出一張皺巴巴的6元錢和裝著8個雞蛋的竹籃子客氣地遞給王嬢嬢。將王嬢嬢送到村口才急匆匆的趕回家。

在家門口，公正端坐在一條木質條凳上吸著焊煙，手里煩著泛黃的稱骨算命書注2，臉上洋溢出點點欣喜和擔憂。

“給他起個名字吧。”父親湊近對公說：“這孩子出生天地異象，還有那個胎記，形同管材，不知道是福是禍！”。

“嗯，我剛翻看了稱骨算命術，這孩子八字非同尋常，得起個能鎮住他八字的名。否則可能夭折。”公一邊一本正經的說著一邊繼續翻看著書。

過了大約10分鐘，公說：“就叫小保吧，大名關保，愿關老爺保佑孫子平安。”

父親聽后，點頭表示同意，隨即進屋照看母親去了。

我的故事也從此刻，就像今天的天氣一樣拉開了跌宕起伏的人生序幕。

注1：“公”、“婆”：是西南部分地區對爺爺、奶奶的稱呼，為了方便，后文中采用“阿公”、“阿婆”稱謂，諸君周知。作者祖上系元朝中后頁從貴州黔西南州地區遷徙來到現住地，故保留了當地稱謂。

注2：稱骨算命書：是中國傳統命理學中的一種算命方法，相傳由唐代袁天罡所創。其核心是將人的出生年、月、日、時對應的“骨重”相加，得出總重量（通常以“兩”為單位），再根據總重查對《稱骨歌》或命理口訣，以此推斷一生的命運吉兇。有興趣的朋友可以搜索查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