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和烏鴉一起飛翔
- 和烏鴉一起飛翔
- 南北王
- 5469字
- 2025-06-17 08:32:09
1
搬到這個叫黃崗的都市村莊,快二個月了。睡眠總是不好,他把這歸咎于環境太亂。這也是他從遠郊搬來前就擔心的,現在果然如此。但他不能后悔。他是因她而來的,這地方也是她幫他選定的。他想離她近點,想經常見到她。他愛她,這便是全部理由。世界上任何事情都是有得有失,不會十全十美,這道理他懂。
這是座在都市村莊瘋狂建房運動中新落成的樓房,總共7層。他現在住在5層。剛搬來時是住4層,向南有陽臺的一室一廳。她與他一起被房東領上來,就看中了那個小套。她說,多好啊,有陽臺,向陽又臨街,站在陽臺可以看下面的紅男綠女,店鋪人家。她說她需要了解這樣的生活。他很感動,他覺得他的愛情終于到了收獲季節,在孤獨惆悵中等待和思念的日子,也許真的可以結束了。
他站在一邊聽她與房東討價還價,心中覺得又恍惚又甜蜜。房東是個30來歲的農村男人,臉上一半是狡黠一半是憨厚。她說,我們肯定會在這兒住久的。還要添置一些用具,還要攢錢買房子……他在一邊聽著,暗暗發笑,不知她是在編小說呢還是心中真這樣想。不管怎樣,有她在一起,他似乎變成了一個孩子,有一種找到了依靠的感覺。其實他比她大,也不是那種沒主見的人。但人就是奇怪,再堅強的英雄也會累,也想找個安全的柱子靠上一靠,緬懷一下母親懷抱或父親肩頭的滋味兒。
他在4層臨街的房間住了三天,就失眠了3個晚上。凌晨2點以前,是小飯館里大聲小氣猜拳行酒令的喧鬧聲,不絕于耳。2點以后,一些賣早點的店鋪又開始響動,鐵門咣噹。不久又有打掃衛生的人,用鐵鍬鏟垃圾的聲音,在夜空中猶如開膛破肚的刮刀。嚓的一下,嚓的一下,嚓的又一下……
晚上不能睡,白天就昏昏沉沉。心煩意亂,不能寫作,不能讀書,不能做任何事情。他想向她訴說,他想她會來看他,因為她每天都會從這個街口上路過。但是她說很忙。學畫、練琴、寫字、上班……第三天,他在電話中征求她的意見,再搬一次家?從四層搬到五層?五層有一套向北靠里的房間,沒陽臺,自然也沒陽光,也看不到街上的紅男綠女、店鋪人家,但會靜一些。他只想有個晚上不失眠的地方。晚上睡眠,白天才可以寫作。他是農村長大的,身上還保留著一些日出而作日沒而息的原始習性,而對都市中一些人熱衷的晝伏夜出式生活,總是不太適應。
2
他在這個城市已經飄了好幾年。如果只有在一個地方上班領工資才叫工作的話,那他沒有工作。如果只有和女人孩子住在一塊才算是家的話,那他也沒有家。但他并不是閑呆著什么也不干,也不是像有些人說的那樣逃避生活。他得靠稿費交房租,上網,打印文稿,去郵局買郵票,偶爾與愛或不愛的女孩吃一頓飯,在茶樓或酒吧中泡上半天。他只有很少幾個朋友。有奉行禁欲主義,不殺生不吃肉的;也有對異性懷有強烈欲望且推崇暴力主義的。他覺得這兩種人身上具有的東西他都可以接受,但又都不能奉行。他惟一奉行的是自由主義和愛情主義。他愛她,所以留在這個城市。一個人會是一艘船,另一個人會是一片港灣,船是因為港灣才停泊的。
她在第四天來到四樓的房間中看他。地板上堆滿了一捆一捆的書和大包小包的衣物,沒有打開沒有收拾,說明他對是否在這里住下去猶豫不決,有隨時搬出去的打算。她的笑還是那樣明媚,沒有任何夸張或暗示。他們一起吃甜得有些過份的葡萄和香瓜。很快到了中午。她說得走了,他便送她,看著她沿著樓梯一級級走下去,最后在拐彎處消失掉。
他是在她走后的第二天搬到五樓的。房東說,你女朋友說啦,前邊亂,你搬后邊去吧。在五樓,他有兩個鄰居。左邊是一個女孩,很少露面,只向他借過一次椅子和一次醋。右邊似乎是一男一女。白天沒什么動靜。他們總是在凌晨2:00或3:00從外面回來,一路跺腳或嗷嗷地喊叫,因為樓梯間的照明燈是聲控的。接著是防盜門的碰擊聲,里面木門的開關聲,再接著是男人和女人的吵鬧聲、尖叫聲……有時持續一、二個小時,有時更長,直到天亮。
還是失眠。失眠的滋味真不好受。睡不著,就胡亂想。想過去的生活,想那些與自己有關過的女人和男人。當然,更想兒子。想那個為自己生育了兒子又帶著兒子離去的女人。最后,是想她。她有點如夢如幻,近在咫尺,又遠在天邊。似乎伸手可觸,卻又遙不可及。
3
終于忍耐不住。當那對男女又在夜深人靜中叫得熱烈毫無道德之時,他拉開房門,大吼一聲。那邊頓時如斷了電的放音機,沒了聲息,燈也關掉了。但這勝利并不長久,只持續了兩個晚上,一切如舊,吵鬧更甚,且從聲音判斷,男人沒變,女人卻是另一個。他想,應該有一個有效的制裁措施才行。想來想去,喊無用,勸告也不會有用,就想起一個從書上看到的辦法:在鎖孔中塞火柴棒。對,讓這對非法同居者夜半歸來打不開門,進不了屋,一定能增長些記性。
次日晚上,他外出散步時,果然按計劃將一段木牙簽插進了左邊防盜門的鎖孔。當夜他被驚醒時又是凌晨2∶00多,聽得見那男女熱鍋上螞蟻般打不開門的竊語聲,心中一陣快意。后來他們將房東叫了上來,聽得出房東對這男女的不滿,讓他們不行就搬家。一個多小時后,一切歸于寂靜,他們大概進了屋。他卻無法重新入睡。
左鄰的女孩很安靜,有時在樓梯上相遇,就笑笑或說聲“你好”。他想也許可以和她聊聊天,一起吃頓飯或散散步看場電影什么的。但他不知怎樣開始,并且顧慮重重。到底顧慮什么,連他自己也說不清。
右鄰安靜了幾夜,又開始亂。沒辦法了,他有點無可奈何。也許應該來點暴力,但他在理論上是支持和平主義的。一個晚上被弄得支離破碎。有許多夢,斷斷續續,破破碎碎的。一時是童年的月夜,在樹影斑駁的月光中游戲,捉迷藏,和鄰居的小女孩躲進一個防空洞中。一時又看到她,一個可愛的女人,坐在一輛黑色轎車里。那個開車的男人,好像認識,卻叫不出名字。他們在高速公路上飛一樣疾馳,而后在一條河邊散步,又相擁著走進一間屋子……再后來他便看到大群大群的烏鴉,鋪天蓋地,翅膀在空氣中振動著,喧囂而凜冽,飽含興奮和恐懼。
4
他努力想將眼睛睜開,但看到的還是烏鴉群,呼嘯而來,呼嘯而去。他看到自己也開始變小變黑,生出一對翅膀來。鋁合金的玻璃拉窗是開著的,窗外一會是麥田一會是雪地。他從床上振動翅膀,越窗而出。
一片哇哇哇的歡呼之聲,他知道自己已成了烏鴉之王。麥田碧綠,雪地干凈,天空自由自在。他要帶領著烏鴉們飛翔。幾只年輕漂亮的女鴉,身前身后,向他奉獻愛情。一切都順理成章,真實可親。他不用虛偽,烏鴉們也親切可愛,沒有比烏鴉更純粹的生命,也沒有比烏鴉更聰明的精靈。他化而為鴉,鴉而為王。他贊嘆烏鴉,驕傲烏鴉!
是夢,就總該有醒的時候吧,但他不醒。他希望夢是真的。飛翔,擁有著一大群自由,烏天黑地地飛翔,他太迷醉了……
他一般會在清晨或上午寫作,下午或晚上睡覺或外出游蕩。有時去打印稿子,有時去附近的網吧,將軟盤上的稿件復制到E-mail里,然后再發給有稿約的雜志編輯,然后等終審通知。他自己沒有電腦,這很可笑,卻是真的。他似乎永遠無法掙夠買一臺筆記本電腦的鈔票。眼看夠了,就有一件事出現,錢自動減少,永遠不夠。有點像一則寓意頗深的老故事。后來,他想,就這樣吧。于是,日子一天天過著,就這樣。夢也不斷,支離,破碎??傆袨貘f群呼嘯而來,遮天蔽日。
5
都市村莊有許多陷井,發廊是最險又最誘惑人的那種。搬來的第21天,他接到一個電話,是小紅打來的。小紅是他以前的鄰居,頗有幾分姿色,那時與一個開飯店的男人混在一起。后來見了他,就說她崇拜作家,要跟他好。再后來是借錢,借錢后是失蹤。幾年江湖,歷人歷事,什么沒見過?所以他十分平靜。走就走吧,來就來吧,平常稀松,他都看慣看淡了。
小紅在電話中說她回了老家一段時間,有急事,所以沒來得及告訴他。又說給他打了好多電話,都沒通。一會又說她把他的電話號碼忘了,剛剛找著。他啊啊呀呀地應著,知道大家不過騙著玩兒而已,沒理由憤怒或認真。這年頭,也許全宇宙人民都這樣,你能說什么?最后小紅說,她開了一個紅紅理容店,有空要他一定去玩,并告訴他電話地址,他心中就明白,她是在拉業務呢。
紅紅理容店位于另一個都市村莊的另一個角落里。他去時天已黃昏,且下著小雨。是小紅在門口喊他他才找到地方的。小紅果然與以前不同,多了幾分妖嬈,頭發也染得一半艷紅,一半金黃。所謂理容店,也與他想象的差不多少。一張長沙發,一臺理發椅,幾把折疊凳。房間的三分之二處,橫拉一道布簾,里面是一條板凳樣的按摩床。
紅紅理容店只有兩個人。小紅是老板,還有一個剛從縣城來的女孩,叫小萍。小紅將小萍向他介紹說,這是你老鄉。一問,原來小萍的老家與他老家同屬一個市,并不一個縣,相隔最少三百里。這不過是個話頭。于是他說,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小紅就對小萍壞笑著說,看你老鄉一見你都淚汪汪了,還不去給他安慰安慰呀。小萍便嘻笑著拉他的手,帶他去隔壁的一間屋里。那屋里只有兩張床,一張窄,一張寬,別的什么也沒有。小萍讓他躺在窄床上。說按按摩吧。他問脫衣服嗎?小萍說隨你便。他沒脫就躺在那里,小萍雙手在他身上按摩。按到那地方,那東西便起來了。他將小萍抱住,要解她的衣扣,小萍說,不行,我來那個了,改天吧。他要伸手去摸,正這時,門被敲響,是小紅。小萍開了門,小紅又是壞笑著問,怎么樣?說著在一邊寬床上坐下。他說小紅你過來。小紅說想泡我呀,沒門呢。他走過去想拉她,她像狐貍一樣麻利,嗖一下就從門縫溜了出去。他在心里罵了幾聲,也走出去,覺得像在演電視劇。三天以后,也可能五天吧。他接到一個電話,是小萍打來的,問小紅在他那兒不在?他說不在,沒見過她。小萍說,自昨天早上,小紅說去找個朋友,就再沒回來,可能出事了。他說你在哪?她說在一個朋友家里。他還想說話,聽見有男人的聲音傳出,接著便是一片忙音。晚上,他騎車去紅紅理容店想看個究竟,卻見關了門。
6
什么都在意料之中,什么都不新鮮,所以什么都沒太多意思。
在返回住處的路上,看到一個叫伊人的網吧,便走進去。先看郵件,有她的一封信,內容有點莫名其妙,說家很重要,家是夢的航空母艦。又有一封是南方一雜志編輯發來的,是個女孩,總是在他名字后面加上小姐二字,糾了幾次正也無用,后來只好發了一張在游泳館穿三角褲頭的照片過去,還是沒用,她仍然稱他小姐。后來他明白了,她在罵他。想一想也對,現在的文人可不都是“小姐”么,于是也就泰然受之,不再著急動氣。
后來就聊天。他進了一個叫商都的聊天室,同時與6個仿佛女性的人談戀愛。聊著聊著,人越來越少。午夜以后,網吧中只剩下五個人。與他隔一臺機是個面目模糊的人,長發牛仔裝,搖頭晃腦,分不清是男是女。他偷眼瞟一下他的屏面,也在聊天。再看,吃一驚。天,她(他)屏面上正有“溫馨女孩”幾個字,這是正與他談情說愛的一個女孩名字。于是飛快在鍵盤上敲出:溫馨女孩,我在你左邊,請向左看。果然那個人向左扭過了臉。又黑又干又丑。他想嘔,便起身去衛生間。而后,急急付了錢奪門而走。
知道回去也是失眠,干脆在午夜的街道上游蕩,這是一件十分好玩的事。他分別碰到一個醉鬼,兩個雞,和幾個巡夜的警察。在一個路口他還碰到一個女瘋子。他正走著,那女瘋子突然從路邊的垃圾箱后沖過來,啊啊叫著要擁抱他。他有點怕,拔腿就跑。女瘋子追了幾步就站住了,嘻嘻笑著沖他吐口水。
回到住處,天就亮了。對他來說,天黑與天亮沒太多區別,只有失眠與不失眠。城市中有各種各樣的人,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活法。他屬于少數,或者說屬于另類。對多數人很重要的東西,對他不重要。而對多數人不重要的,卻對他重要。性、酒、鈔票,這些人所共需的東西,他也需要。寫作、游蕩、孤獨卻不是每個人的愛好,但他愛。有幾天他閉門不出,吃凈最后一粒米,最后一包方便面。又在一個深夜走進火車站,買了張不知去向的車票,胡亂上車,在一個莫名其妙的小車站下車。然后轉來轉去,后來身無分文,再扒火車向回走,但被趕了下來。
7
有他戶籍的城市,對他已很陌生。他找不到可以停足的地方,他很久就不再屬于任何城市,甚至也不屬于那個出生地的村莊。他發覺自己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流浪者,無家可歸。她說,家很重要。但他沒有家,也沒有故鄉。他認為只有能返回的故鄉才是故鄉,可他無處返也無處可回。他只有寫作,只有像所有的流浪歌手一樣,且行且歌,且歌且行,就這樣。對于沒有家的他,寫作便是家。對于失去故鄉的他,歌聲便是故鄉。
他是半個月后回到住處的。在他進門時遭到了房東的呵斥和驅逐。因為他塵垢滿面,渾身臟臭,形如乞丐。從戶籍地到暫居地的過程,時間不算太長,卻有一本書那么厚。他在一座鄉村教堂混了幾天飯,又給一個販生豬的老頭當了三天伙計,再后來碰上兩個騙錢的假道士,便給他們當了幾天托兒。假道士在一個縣城被捉,他也糊里糊涂在一個地下室被關了幾天。后來是一個信佛的老太太把他領了出來。老太太說他不像壞人,菩薩托夢讓她來搭救他。后來老太太送他50元錢路費,并說她是公安局長的媽。
再來到這個城市,不是因為這里有一扇門他可以打開,也不是有一張床可以失眠或作夢,而是因為她。一個人就是一座城,一個人就是一個國。于是他明白了,思念才是故鄉,愛才是家園。
但她從那天之后便沒再出現,無論是E-mail還是電話,都找不到她。她似乎從來就沒有真實地為他存在過。仿佛一種花兒,總是看見它在不遠的云霧中開放,又總是看不真切,無法接近,因此就永遠弄不清是夢幻還是真實。
8
晚上依然失眠,依然有支離破碎的夢。惟一不變,反反復復的是烏鴉群。大片大片的,鋪天蓋地。在他決定離開這個城市的那天晚上,他哭了。不是抽泣,也不是默默流淚,而是嚎啕大哭,以至驚動了房東和許多人在外面拼命叫門,差一點打110報警。
他知道自己在向往什么。做人太艱難了,他不想繼續下去,他想和烏鴉一起飛。
化而為鴉,鴉而為王。他想要在天空忘卻愛情,并開始愛情。
(1998年,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