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為動物而戰:19世紀英國動物保護中的傳統挪用
- 李鑒慧
- 1986字
- 2025-05-29 17:12:33
推薦序:一部宏觀的動物保護運動史
錢永祥
在我研讀動物倫理的過程中,由于倫理學或者道德哲學一向被視為一種自主、獨立的哲學思考,我出于專業習慣,也就專注于西方當代動物倫理學的基本著作,努力掌握其中的問題、概念、論證。由于當代的動物倫理學無一不是寄身在亞里士多德、康德或者效益主義(utilitarianism)等所謂三大傳統之中,所以我也必須回頭去更深入地了解西方兩千年來的道德哲學史。當然,有時候有動物保護團體邀請我去跟關心動物的“一般人”談動物倫理學,我也會注意到這些哲學思考應該如何聯系到多數人的日常動物經驗上。但是整體而言,我眼中的動物倫理學,一直是一個孤立而自足的哲學領域。
到了我想以動物倫理為題撰寫一本書的時候,我才意識到,如果不交代當代動物倫理學的歷史背景,不先大致說明在人類中心主義籠罩西方的道德、倫理思想兩千年之后,為什么會出現“動物倫理”這種突破性的問題意識,那么我所講述的動物倫理只是一種沒有來歷、沒有根源的哲學空中樓閣。事實上,借著18世紀的人道主義文化提供了情感和思想上的源頭,借著法國大革命之后19世紀英國的社會改革運動提供了對社會中弱勢群體的關懷,加上這些運動所高舉的平等和扶助弱者等價值理念提供了具體的號召,動物保護運動才在這些因素共同促成之下得以誕生。也借著這些源頭所供應的哲學論述,動物倫理才掙脫了傳統道德思想的人類中心遮眼罩,把動物納入了道德關懷的范圍。
當代動物倫理學,是借著20世紀最后30年的社會改革浪潮才重新出發的,顯然有其歷史的背景。不過19世紀英國的動物保護運動,已經充分說明了動物倫理學的歷史來歷。我的《人性的鏡子:動物倫理14講》的繁體中文版,特別以“動物倫理的歷史與哲學”作為副書名,就是希望凸顯動物倫理除了是哲學思辨,也有其歷史的來路。在這本入門所用的小書中,我只能簡略提到19世紀英國的社會改革運動和其中的動物保護運動,點到為止,所言只是最簡單的輪廓。
如今,中文世界終于有了一本完整研究19世紀英國動物保護運動的史學專著。李鑒慧教授這本《為動物而戰:19世紀英國動物保護中的傳統挪用》脫胎自她的博士論文,先以英文在英國出版,廣受學界好評。現在由曾琬淋女士譯成忠實、流暢的中文,對關心動物保護的讀者會有直接的幫助;但即使你的興趣并不在于動物,而在于一般的思想史、社會運動史,也不能不參考這本由于關注范圍廣闊,不啻維多利亞時代的英國思想史、社會史的重要著作。
翻讀本書,你會注意到19世紀英國動物保護運動所“挪用”的思想傳統之多樣,以及這些傳統本身的思想重量和質量:基督教、激進政治、“自然史”(近代中國人稱為“博物”)、演化思想,以及文學的傳統。這些傳統本身無一不具有重大的思想史意義,而動物保護運動以新生挑戰者的姿態,大膽地取用這些思潮中的各種成分滋養自己,也與這些思潮中歧視動物地位的力量對抗。這段歷史充分說明,動物保護意識注定要扎根在整個社會的文化、風土之上,和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糾結在一起;它是社會的一個部分,吸吮著社會的文化成就,承接了社會當下的種種成見,但又要設法挑戰成見,甚至為社會再造一種新的人道主義傳統。
李鑒慧教授指出,從這個角度看,英國動物保護運動并不如一般史家所言,單純是早先歐洲思想啟蒙運動的后續,也不能簡單說是工業社會急遽變遷發展的被動產物;相反,“挪用”一詞是要強調動保運動的主體性,它的“中介角色”和“歷史能動性”。這可能是本書最主要的論點,也決定了本書在歷史方法論上的獨特取徑,這一點須請讀者注意。
本書另一個重要的啟示就是,動物議題,并不只是人類如何以人道的方式對待動物的問題。當代動物保護運動在20世紀70年代復蘇時,主要的幾本著作皆是由哲學家所撰寫,于是一時之間動物倫理學似乎成為動物議題的核心。這當然很合理:畢竟,人類關于動物地位的種種成見、偏見,兩千年來幾乎完全是由西方哲學傳統所塑造定型,由道德哲學家提供各種理由來支持的。因此,要突破人類對動物的歧視,勢必也要由道德哲學家從倫理學內部揭竿起義。彼得·辛格在這一點上有著莫大的貢獻。但是如19世紀動物保護運動的先例所示,倫理只是問題的一個部分,縱使是其核心的部分。動物問題牽涉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牽涉人類的文化、情感、理性、信仰等整體人性的每個角落。這也是為什么一如“文化研究”“性別研究”,必須有“動物研究”這個跨學科的領域出現,才能充分處理人類與動物的復雜關系。
以上所言,著眼在李鑒慧這本書的宏觀意義上,希望有助于讀者了解到本書的主題是有其寬廣的歷史和理論脈絡的,在閱讀時更能讀出書里在多個方面的內涵。至于這本書本身在架構上的完備,在論證上的嚴謹,在寫作上的流暢,乃至于作者長年深入英國各大圖書館查閱堪稱“海量”的檔案、報刊、歷史文獻,以及將近百年來無數學者的研究成果,其數量和巨細靡遺令人嘆服,都無法在此逐一論及。這些,我必須留給專業的歷史學家去判斷了。
錢永祥
2024年6月于南港/汐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