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兩個德國與德國統一
- 德國統一的外交
- 周弘主編
- 4657字
- 2025-08-25 11:19:39
二戰結束伊始,德國分為兩個政權,而兩個政權都曾將完成國家統一作為主要目標。后來立國的民主德國(東德)在其首部憲法中聲稱:“德國是由德國各州組建的一個不可分割的民主共和國,……只存在一個德意志民族。”[1]聯邦德國(西德)在1949年5月的過渡性憲法《基本法》中也宣示:“努力爭取德國的統一,是聯邦德國追求的目標之一。”[2]
然而,二戰后的世界格局卻使德國的統一目標難以完成。占領德國的四大國(美蘇英法)迅速分為兩個不同的戰略、政治和經濟陣營,它們之間不僅有明確的意識形態分野,而且建立了相互對峙的軍事集團和自我循環的跨國經濟互助體系。處于西歐的英國和法國被納入美國的陣營,蘇聯和東歐諸國則形成社會主義陣營,被分成兩個部分的德國迅即成為兩大陣營戰略對峙的前沿。德國的東西分裂即是歐洲的分野,也是世界的分野。只要歐洲分裂、世界分裂,德國統一的難度極大。
20世紀50年代中葉后的數年間,德國分裂逐漸固化。在兩極格局中,東德開始重新定義德國的分裂,認定德意志民族中有兩種性質完全不同的、獨立平等的主權國家。自1961年8月柏林墻建成后,東德徹底放棄了“德國統一”的旗幟,提出了“階級民族”學說(即西德的資產階級民族和東德的社會主義民族,兩個民族之間是資產階級和勞動大眾之間不可調和的階級矛盾)[3]和“兩種制度對立競爭”理念,聯邦德國則始終堅持國家統一的目標,在外交上堅持奉行強硬地打擊東德生存空間的“哈爾斯坦主義”(即除蘇聯外,不與任何與東德建交的國家建立或保持外交關系)。
自20世紀60年代后期到整個70年代,東西方呈現長期對峙態勢,西德開始實行以緩和與接觸為基調的“新東方政策”,對東德實行單方面減免出口附加稅,將對東德貿易視為“國內貿易”,提出兩德不互為外國,兩國關系是德意志內部的特殊關系等一系列“以接近求轉變”的“小步子策略”,寄統一希望于漸變。在歐洲局勢開始緩和(détente)的大形勢下,1972年東西德簽署了《聯邦德國和民主德國之間關系的基礎條約》(簡稱《基礎條約》),公開承認了兩個德國的共存。西德聯邦憲法法院確定與東德簽署的《基礎條約》具有法律合法性,但在《基礎條約》后附加了“統一備忘錄”[4],要求該條約服從西德《基本法》中有關德國統一的規定,即德國仍然是一個國際法主體,保留在自由自決基礎上實現統一的目標。不過,1973年東西德《基礎條約》的生效使很多人都認定,德國問題已經蓋棺論定,德國的分裂已經固化了。[5]
20世紀70年代歐洲緩和的氛圍給東西德經濟合作和人員交流創造了條件。在緩和的氛圍下,全德人的福利成為主題,隨著大量免息貸款和現金從西德流向東德,數十萬的人口也在東西兩德之間流動。兩種制度之間的并存和競爭關系逐漸顯現。東德雖然是社會主義陣營中最具經濟實力的工業化國家,但在德國分裂前只是德國的農業區。德國分裂后,東部德國的工業在計劃經濟條件下取得了迅速的發展,但是由于工業基礎相較于西部德國仍顯薄弱,而且作為經互會成員國的民主德國和作為歐共體成員國的聯邦德國,享受著不同的物質和市場資源,由美、英、法占領區合并而成的西德也比東德占有更多的人口和土地。西強東弱表現在東西德的貿易中,西德占東德對外貿易的10%,反之東德僅占西德外貿的2%。
幾乎整個80年代,西德都在設法接觸東德,但是兩德關系不斷被更高層面的博弈打斷或推進。1983年,美蘇中程導彈談判破裂,美國在西德部署新式中程導彈,兩德關系隨之跌入低谷。東德通過強制西德旅游者兌換東德馬克來限制西德到東德的訪客,從西德前往東德的旅游者隨之下降了60%。稍后,在世界銀行“結構調整”的口號下,整個世界開始談論改革開放,東西方再度出現緩和,100多名西德官員前往東德萊比錫參加世博會。隨后,聯邦德國總理科爾和民主德國領導人昂納克于1987年簽署了多項協議,其中包括維護德國領土上的和平,盡管他們在德國統一的問題上繼續持對立的立場。
科爾繼承了基民盟阿登納總理“以實力求和平”的“西方政策”,重申通過自由和自決使德國重獲統一,同時也繼續了前任社民黨勃蘭特總理“以接近求轉變”的“新東方政策”,提出“兩個國家一個民族”,以否定東德關于“兩個民族”的定位,并想方設法維系民族感情、擴大合作交流、提高貿易額,促使東德放松旅游管制,鼓勵西德退休人員到東德走親訪友。
隨著交往的日益增多,東德政府開始對政治安全和社會穩定產生擔憂,時斷時續地采取了限制人員往來的措施,但是這些并沒有改變西強東弱的態勢。到了1989年,人均GDP東德雖高達11829馬克,但是西德已經達到了35856馬克。同時,東德的能源嚴重依賴進口,蘇聯則因自身經濟危機而減少了向東德提供廉價石油的份額。自石油危機以后,東德的西方債務就一直攀升,到1989年10月底,為了償付外債,東德不得不大幅度削減經濟和社會開支,將民眾生活水平降低了25%~30%。同時,由于匈牙利開放了與奧地利的邊界,開始有大量的東德民眾借口“度假”,涌向匈牙利等國,尋求去往西方的通道,形成了空前的移民潮。1989年11月9日,出于對放寬居民出行規定的誤解,數以萬計的西柏林市民走上街頭,拆毀了柏林墻,這成為東西德國開放邊界的象征。
即使如此,兩個德國并不一定就會走向統一。當時東德的民調顯示,多數東德居民仍然愿意生活在社會主義的民主德國。11月17日,東德新任總理莫德羅提出了兩德建立“契約共同體”的倡議。西德開始接受了這一口號,但堅持“契約共同體”將不會成為西德的終極目標,實現聯邦才是西德的政治夙愿。隨后,科爾政府在沒有知會盟國的情況下,于1989年11月28日搶先發布了關于德國統一的《十點綱領》,向世界展示了德國統一的具體規劃。東德民眾開始在游行中打出了“德國,統一的祖國”“我們是一個民族”的口號。此時的莫德羅政府則提出了德國統一的三個條件,即嚴格履行兩德先前簽訂的互不干涉內政條約,保障和平、主權完整及邊界安全,以及兩德實行軍事中立。可惜此時已經沒有人再認真考慮這些條件了。
對于東德民眾來說,能盡快擺脫經濟困境,過上和西德人一樣的好日子,具有極大的誘惑力。而當時的東德經濟學家又達成了一種普遍的共識,認為“為了保障國家的償付能力,必須同聯邦德國政府商討20億~30億民主德國馬克的援助”[6]。科爾的殺手锏就是有條件的經濟援助。長期以來,西德一直向東德提供無息馬克貸款,年均約有20億西德馬克從聯邦德國流入東德。而恰恰在東德面臨債務危機之時,西德收緊了援助條件,要求東德執政黨放棄絕對權威[7],舉行自由民主選舉。在大選前,西德政府拒絕做出任何給予經濟援助的承諾。當時的社會輿論認為,對于東德執政黨來說,這就是一個沒有出路的悖論:要么冒險去用執政地位換取經濟援助,要么就準備財政徹底崩盤,而后因失去執政能力而失去執政地位。
東德的執政者選擇了前者,在東德進行的大規模民主選舉給了西德全面介入東德政治和社會的機會。為了籌備大選,在東德建立了多個西德政黨的“姊妹黨”,西德對于東德的軟援助不是通過政府,而是大量地通過政黨和社團渠道流入東德,而且,這些援助不是用于彌補東德政府的財政虧空,而是用于東德民眾的自由選舉。科爾甚至多次親臨競選集會現場,給西德基民盟和基社盟在東德的“姊妹黨”——“德國聯盟”鼓氣加油,還親口承諾,如若東德“德國聯盟”能夠上臺執政,兩德便可盡早建立貨幣聯盟,東德民眾即可持東德馬克以1:1的比價兌換西德馬克。[8]。
1990年伊始,東德的政治經濟穩定性開始急劇惡化。科爾的基民盟也開始在東德內部培育自己的政治代理人,并與東德基民盟新任領導人德梅齊埃取得聯系。東德基民盟隨即宣布退出由統社黨主導的“國家陣線”和聯盟政府。科爾會見了東德基民盟、民主覺醒和新成立的德國社會聯盟黨領導人,公開支持他們組成“德國聯盟”。科爾還親臨選戰為“德國聯盟”助戰。西德堅持以聯邦德國《基本法》第23條為標準實現統一,又以經濟援助為誘餌,俘獲了東德的民心,使“德國聯盟”能夠勝選上臺,為德國統一掃清了內部進程障礙。對于國際社會來說,《十點綱領》也將德國統一從一種非正式的設想變成了嚴肅的國際議題,成功地將各大國吸引到德國統一的問題上來,圍繞著《十點綱領》展開了外交博弈。
如果說,科爾在德國統一的內部進程中游刃有余,那么在外部進程中則舉步維艱。兩德分立是國際條約的產物,沒有國際上的認可,德國無法最終實現統一。兩個德國又分屬在冷戰中敵對的兩個陣營,兩個陣營的霸權國對于兩個德國的存續舉足輕重。西德先是選擇了堅定地與西方盟國站在一起的“優先恢復聯邦德國自主權”的“西方政策”。正如西德首任總理阿登納所說:“我們要竭力依靠西方盟國的幫助來完成德國統一。”[9]在德國統一的進程中,西德隨時向美國通報進展,聽從美國的意見,與美國保持高度一致。科爾強調:“必須依靠北約和歐共體的支持,保障安全和自由并支持統一的愿望。”[10]來自美國的支持不僅可以平衡來自蘇聯的阻力,而且可以平衡來自西方聯盟內部的反對。為了獲得美國的支持,聯邦德國積極支持美國在西德部署中程導彈,堅持“不中立,不非軍事化”。在德國統一的整個外部進程中,科爾政府與布什政府密切配合,默契合作。
除了美國以外,西德還極力爭取歐洲盟友,特別是法國的理解與支持。科爾承諾,“德國大廈必須建立在歐洲平臺的基礎上”[11],后來又迫于外部壓力公開宣稱,“聯邦德國沒有人想要質疑德波奧得—尼斯河邊界”[12],以此換取了法國和歐共體成員國對德國統一的寬容,成功地孤立了一心想要阻止德國統一的英國。
相比較而言,東德和蘇聯之間的關系出現了巨大的裂痕。20世紀80年代中后期,蘇聯因國內陷入嚴重的經濟、政治和社會危機,主動放棄了對東歐盟友事務的控制和干預,開始重視加強與西德的經貿和技術合作。東德在戈爾巴喬夫上臺后將蘇聯的改革與戈爾巴喬夫的新思維視為不穩定因素,限制其著作在東德的出版發行。蘇聯也不顧東德政府的反對,公開評論“德國問題”,表示要“消除德國的分裂”,構建“歐洲大廈”。東德領導人昂納克與蘇聯之間的分歧公開化,克倫茨上臺后曾經努力予以修復并尋求蘇聯的支持,以確保東德的國家獨立,但為時已晚。
東西德博弈的最后結果是由“內部進程”決定的——這就是東德在財政危機中接受西德的援助條件而進行的1990年3月18日的“自由選舉”。選舉的結果使得親西德的“統一派”執掌了政權,西德勢力釜底抽薪地打敗了東德反對統一的政黨,兩德之間的博弈以西德完勝而告終。
注釋
[1]Rudolf Schuster(Hrsg.),Deutsche Verfassungen,13.Aufl.München:W.Goldmann,1981,S.189.
[2]朱明權:《聯邦德國早期的“一個德國”政策》,《德國研究》2001年第1期。
[3]〔民主德國〕埃里希·昂納克:《我的經歷》,龔荷花等譯,世界知識出版社,1987,第334頁。
[4]桂莉:《聯邦德國的新東方政策》,《國際研究參考》2018年第2期。
[5]〔德〕科爾:《我要的是德國統一——科爾自述》,葛放主譯,遼寧人民出版社,1999,第12頁。
[6]Hans-Hermann Hertle,“The Fall of the Wall:The Unintended Self-Dissolution of East Germany's Ruling Regime”,CWIHP,Issue 12/13,p.134.
[7]Letter from Alexander Schalck to Egon Krenz,7 November 1989,No.3,CWIHP,Issue 12/13,p.153.
[8]最終達成的兩德經濟社會聯盟確定按1:1的比價兌換東德公民的工資、養老金和租金,按1:1的比價為14歲及以下的公民每人兌換2000西德馬克,為15~59歲的公民每人兌換4000西德馬克,60歲及以上的公民每人兌換6000西德馬克個人存款和現金,超出限額的部分按2:1的比價兌換,其他債務或清償金額按2:1的比價兌換。
[9]朱明權:《聯邦德國早期的“一個德國”政策》,《德國研究》2001年第1期。
[10]〔德〕維爾納·馬澤爾:《科爾傳》,馬福元譯,時代文藝出版社,2003,第252頁。
[11]《英國海外政策文件集》錯誤地認為科爾的這次發言是在1月18日,密特朗給科爾的信、特爾切克回憶錄、密特朗回憶錄等都表明這次發言發生在1月17日,參見Letter from Mr Powell(No.10)to Mr Wall,20 January 1990,No.103,Note 2,in Patrick Salmon,Keith Hamilton and Stephen Roberttwigge eds.,German Unification 1989—1990:Documents on British Policy Overseas,Series 3,Volume7,London:Routledge,2009,p.218(下文簡稱DBPO);Horst Teltschik,329 Tage,Innenansichten der Einigung,Berlin:Siedler Verlag,1991,S.111;Schreiben des Staatspr?sidenten Mitterrand an Bundeskanzler Kohl Paris,17.Januar 1990,Nr.138,DESE,S.694.
[12]Schreiben des Staatspr?sidenten Mitterrand an Bundeskanzler Kohl Paris,17.Januar 1990,Nr.138,DESE,S.6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