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一系列歷史檔案的提前開放[1]和眾多當事人回憶錄的陸續出版[2],關于兩個享有國際法主權國家地位的東西德國最終能夠實現和平統一這一罕見的外交歷史現象,目前已有很多解說[3]。歷史資料的挖掘已經不再是人們關注的重點,從不同的視角解讀海量的資料則使學者們趨之若鶩。關于美國在整個過程中的主導作用,蘇聯放棄使用武力的緣由,科爾對于“以實力求和平”和“以接近求轉變”策略的交替使用,以及對“支票外交”的純熟應用,斯大林的以“中立化換統一”和戈爾巴喬夫的“小圈子外交”(極少數人決策)及對東歐的“選擇自由”和“甩包袱”政策,等等,可以說是眾說紛紜、五花八門。在這種情況下,聯邦德國總理科爾組織并支持聯邦德國學者精英,集體撰寫了《德國統一史》一書,[4]并為此向他們開放了大量當時尚未解密的檔案。該書通過聯邦德國的視角,從政策和機制、經濟和貨幣、社會和思想以及外交斡旋等諸多方面系統地介紹了德國統一最后階段的全景進程。這幅全景圖置各種關于德國能夠實現統一的猜測和分析于不顧,為我們展現了兩條被規范了的清晰脈絡:一是所謂“內部進程”,即在兩個德國之間進行的博弈;二是所謂“外部進程”,即兩個德國和各利益攸關國之間就德國統一問題所展開的外交活動。
東西德國的分裂緣起于二戰后的國際關系和國際秩序的確立,因此,盡管聯邦德國可以主導德國統一的“內部進程”,但德國的最終統一必然要牽涉國際法、國際格局和國際關系的變動,必然要牽涉國家和國家集團之間力量的消長與博弈、牽涉國家間盟約的廢立以及東西方邊界的改動,所以德國統一的問題也必然需要通過外交或戰爭這樣的“外部進程”才能得到最終解決。德國統一是以和平的方式解決的,最后的沖刺是通過外交活動完成的。讓立場截然相反而實力依然雄厚的美蘇英法四個戰勝國允準兩個德國的統一,接受因德國統一而產生的國際格局和地緣邊界的戲劇化變動,使德國統一具有合法性,乃是20世紀90年代世界外交難題中的難題。
德國統一的歷程是曲折的。直至柏林墻倒塌以后,德國統一都籠罩在一種為主要大國無法接受和萬般阻撓之中。中國前駐聯邦德國大使梅兆榮曾簡潔地概括了當時的局勢:
對柏林墻倒塌后的新形勢,有關各方反應不一。戈爾巴喬夫強調戰后存在兩個德國并存的現實不能改變,戰勝國的權利不容損害,這主要關系到柏林的地位、盟軍的駐扎、德國的邊界以及東西德的結盟狀況。美國意識到可能出現德國統一的問題,強調不可避免的事情要“審慎地演變”,要維護美國在歐洲的主導地位,防止美國在歐洲的地位被邊緣化,確保德國留在北約和美國在歐洲的駐軍不受影響。法國的對德政策目標是防止德國成為強權政治因素和歐洲安全風險,主張通過歐洲一體化控制西德,通過把西德融入北約和美國在西德駐軍使西德處于兩大軍事集團交匯處的“前沿地帶”,確保法國處于“二線”。因此,雖口頭上贊成德國有自決權,但主張維持現狀,不贊成德國統一。英國強調均勢,主張法德和解、美軍長期駐留歐洲大陸,并把西德維系在西方聯盟,認為西德作為北約正式成員不可替代,但又擔心德國主導歐洲或陷入對蘇依賴,從而危害歐洲均勢和安全。……撒切爾夫人認為德國統一會對歐洲穩定帶來危險,主張建立一個“拒絕陣線”。東德……堅持東德的社會主義制度和國家主權的合法性,并忠于華約和經互會的國際義務,建議兩德之間建立“條約共同體”,開展“史無前例的緊密合作”,但拒絕任何統一的思想。[5]
晏小寶教授認為,德國統一的外部問題遠較內部問題復雜。[6]難題之一是“統一后的德國的軍事和政治問題”。這個問題最為棘手,因為美、蘇各持己見,美國堅持統一后的德國保留北約成員國的地位,而蘇聯則主張統一后的德國取中立立場,不屬于任何一個軍事集團,東德從開始支持蘇聯立場倒向了西方立場。這個難題之所以關鍵,是因為它涉及的不僅僅是德國內部邊界的改變(兩德之間邊界的消失),而且是東西方之間邊界和權重的改變。
難題之二是所謂“邊界問題”,這里特別是指德波之間的奧得—尼斯河邊界。在這個問題上,西德總理科爾遲遲沒有做出明確的承諾,這使得波蘭十分緊張,并多次提出要參與有關德國統一的談判,波蘭的利益不僅受到了蘇聯的關切,而且得到了英、法等西歐大國的支持。根據《波茨坦協定》,德波邊界并未最終確定。但是,東德1953年與波蘭簽訂的《格爾利茲條約》、西德1970年與波蘭簽訂的《華沙條約》都從國際法上認可了奧得—尼斯河邊界,如果科爾在此時再次承諾接受奧得—尼斯河邊界不僅意味著德國將永久失去西里西亞、東普魯士和柯尼斯堡(今加里寧格勒),而且會招致德國國內民族主義者的強烈反對。
難題之三是德國統一可能“在貨幣和經濟方面對歐共體產生沖擊”。如果德國實現了統一,其在歐共體中將成為經濟與人口的第一大國,挑戰歐共體內經過多年磨合產生的權力平衡。[7]歐洲向何處去將再度成為一個議題。
在上述難題尚未找到解決方案的情況下,與德國統一相關聯的幾個歐洲大國都曾或立場鮮明或態度曖昧地持反對德國統一的立場,美國雖然表示支持德國統一,但是提出了統一后的德國要留在北約內的先決條件。與此針鋒相對的是戈爾巴喬夫提出的,“德國的統一不得破壞(華約和北約)兩大國際組織間的軍事戰略平衡”[8]。從外交的角度看,一直到德國統一前數月,“德國向何處去”還被擰在死結中難以破題。
然而,僅僅數月之后,繼一系列多雙邊、多領域的交錯外交之后,在兩個德國之間頻頻互動的基礎上,各相關大國紛紛改變了口風。在1990年9月12日的最后一輪“2+4”會議上,兩個德國和美蘇英法四大國外長共同簽署了《關于最終解決德國問題的條約》。條約確定了德國現有領土和邊界的最終性,從而安撫了波蘭等德國的鄰國。德國聲明放棄核武器、化學武器和生物武器,并在4年內裁軍25萬人,算是對歐洲安全的一種承諾。蘇聯軍隊將在1994年底前撤離東德,蘇軍完全撤走后,德國可在東部地區部署隸屬于北約的德國軍隊,但外軍、核武器不得進駐該地區。美蘇英法將宣告戰勝國對德權利和責任的終結,統一的德國對內對外享有完全主權,可以自由結盟,從而在事實上替代了二戰后的對德和約,從國際法上解決了德國統一的外部問題。德國統一在蘇聯做出巨大戰略讓步的前提下,以和平的方式獲得了解決,又在短短數月間完成了錯綜復雜的外交談判,在世界外交史中堪稱奇跡。
可以說,自二戰結束以后,圍繞著東西德分裂與德國統一的外交博弈一直都沒有間斷過,雙方使用的手法包括立場的直接對抗、審時度勢的目標設定和對歷史機遇的認識及把握。在這些博弈中不乏武力威懾與軍備競賽,也不乏制度競爭和意識形態鼓動,還有不可或缺的財政援助誘惑,即所謂“支票外交”,以及不引人注目的社會滲透和引人注目的外交綜合壓力。在德國統一的最后沖刺階段,也就是上面提到的“數月間”,我們看到了分外活躍的外交談判在多個層次進行:在科爾、根舍與莫德羅及其他東德領導人之間,在科爾與撒切爾夫人和密特朗之間,在科爾與布什、貝克之間,在布什、貝克與戈爾巴喬夫之間,在科爾與戈爾巴喬夫之間。英國的煞費苦心、法國的深謀遠慮、歐共體的張網以待、西德的張弛有度,尤其是美國的咄咄逼人與蘇聯的節節讓步和東德的潰不成軍形成了鮮明對照。
在本書中,我們將主要討論德國統一的外部進程或外交博弈,討論主張并踐行德國統一的勢力如何在外部進程中折沖樽俎,實現德國統一的既定目標。在本書啟動的時候,我們有幸得到田少穎博士的加盟,在本書快要成書的時候,我們又看到王帥博士的博士學位論文,而鄧紅英教授則提供了對民主德國政策的理解,[9]他們對德國統一問題的長期研究與我們的初衷志趣相合。在他們研究的基礎上,我們進一步認為,德國統一的外交之所以精彩,不僅在于它解決了傳統外交的巔峰問題(領土和邊界問題),而且大量地使用了多領域的外交工具,以經濟外交、政黨外交、社會外交助推了政治外交難題的解決,其中經濟外交的分量尤為重要。我們這個團隊由從事國際關系和世界歷史兩個研究方向的學者構成,在資料的使用和分析角度方面各具特色,也各有貢獻。
討論德國統一的外交,可以有很多角度,也可以從很多立論出發。我們選擇從六個主要利益攸關方的角度出發,一則是避免《德國統一史(第四卷)》[10]中那種比較單一的西德視角;二則是當我們對比六方的外交時發現,這些外交可以大致分為三個不同層面,即兩個德國層面、歐洲層面和東西方層面。每個層面都有不同的優先外交關切和議題,在每個層面的外交博弈之后都出現了一個贏家和至少一個輸家,而贏家都是主導了議題的一方。在兩德層面,西德最終以自己的方式贏得了國家統一;在歐洲層面,法國在各種外交選擇之后,保住了歐洲一體化和經濟與貨幣聯盟建設的主目標;在東西方層面,美國沒有花費一兵一卒即結束了冷戰,實現了歐洲整體西化的戰略目標,不僅北約劍指蘇東腹地,而且擠垮了華約;而反觀東德、英國和蘇聯,或是失去了主導權,或是選錯了外交戰略、定錯了外交政策和目標,或是兼而有之。
德國的統一,是蘇聯輸掉的第一場“顏色革命”,也是東方戰略大規模收縮的開端,同時也是西方制度展現局限性的肇始,其中的深意并非現代人可以蓋棺論定,也非“外交”二字可以概括。我們的研究只是那個大轉折時代的冰山一角,我們的努力僅僅是為了通過對于德國統一外交活動的梳理,增加有關分裂國家統一的知識,接近德國統一的真實和內在的原因及路徑。
注釋
[1]例如聯邦德國總理府1998年解密和出版的《德國統一:總理府檔案專輯》(Deutshce Einheit.Sonderedition aus den Akten des Bundeskanzleramtes 1989/90.Oldenbourg,1998),英國外交部對與德國統一相關的檔案進行的解密和匯編,美國威爾遜國際冷戰史研究中心、老布什圖書館、喬治·華盛頓大學的美國國家安全檔案館所編輯的叢書,還有戈爾巴喬夫基金會匯編的與德國統一相關的蘇聯檔案等。
[2]例如布什和斯考克羅夫特出版了《重組的世界:1989—1991年世界重大事件的回憶》,科爾出版了《我要的是德國統一——科爾自述》、撒切爾夫人出版了《唐寧街歲月——撒切爾夫人自傳》,科爾的首席談判代表特爾切克出版的《329天:德國統一的內部視角》,根舍、昂納克、克倫茨、貝克、密特朗的特別顧問雅克·阿塔利,還有佐利克等人也都相繼出版了自己的回憶錄。
[3]例如德國國際關系學者卡爾·凱撒(Karl Kaiser)1990年在《外交事務》上發表的《德國的統一》、斯特芬·斯扎爾伯(Stephen F.Szarbo)1992年發表的《德國統一的外交》等。
[4]〔德〕卡爾-魯道夫·科爾特等:《德國統一史》(四卷本),周弘主編,劉宏宇、鄧文子、楊橙、歐陽甦等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6。
[5]〔德〕維爾訥·魏登菲爾德等:《德國統一史(第四卷)——爭取德國統一的外交政策:決定性的年代(1989~1990)》,歐陽甦譯,梅兆榮、鄧志全審校,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6,第3頁。
[6]晏小寶:《德國的統一》,上海遠東出版社,1992,第12頁。
[7]晏小寶:《德國的統一》,上海遠東出版社,1992,第12~13頁。
[8]〔蘇聯〕《真理報》1990年2月21日,轉引自晏小寶《德國的統一》,上海遠東出版社,1992,第13頁。
[9]王帥:《兩德統一的外交史研究(1989—1990)》,南京大學2017年博士學位論文;鄧紅英:《民主德國德國政策的演變(1949—1990)》,湖北人民出版社,2009。
[10]〔德〕維爾納·魏登菲爾德等:《德國統一史(第四卷)——爭取德國統一的外交政策:決定性的年代(1989—1990)》,歐陽甦譯,梅兆榮、鄧志全審校,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