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維利納拖車公園是情人的天堂
- 幸運有八只觸手
- (美)謝爾比·范·佩爾特
- 5782字
- 2025-06-03 09:20:28
卡梅隆·卡斯莫爾坐在擋風玻璃后面眨著眼睛試圖抵擋無情的陽光。早知道應該戴墨鏡。周六早上九點,他居然要拖著宿醉的身體去維利納……呸。他口渴難耐,從布拉德卡車的杯架上拿起一只打開的易拉罐,喝了一大口。是能量飲料,味道非常惡心。他咳了一聲,把飲料吐到窗外,用襯衫袖子擦了擦嘴,然后把罐子揉成一團,扔到了副駕駛的空座上。
“你要去處理什么事?”卡梅隆借車時,布拉德兩眼無神地問。昨晚,卡梅隆在黛爾酒吧參加了“飛蛾香腸”實驗金屬樂隊的精彩演出,之后就窩在布拉德和伊麗莎白家的沙發上睡了一晚。
“是鐵線蓮。”卡梅隆說。讓娜姨媽驚慌失措地打電話找他,她的混蛋房東似乎因為她的葡萄藤又開始找麻煩了。上一次,房東就威脅要趕她走。
“鐵線蓮是什么鬼東西?”布拉德玩味地笑著,“聽上去是什么臟東西。”
“這是一種植物,你個白癡。”卡梅隆懶得跟他解釋,鐵線蓮是一種多年生開花藤本植物,屬于毛茛科。原產于中國和日本,維多利亞時代傳入西歐,因能攀爬花架而備受喜愛。
他怎么會記得這些事?如果他能把這些堵塞大腦的無用知識清理干凈就好了。卡梅隆開上通往讓娜姨媽家的高速路之后開始加速行駛,他搖下所有車窗,點燃一支香煙,他不怎么抽煙了,只有覺得自己像垃圾時才會這樣做,而今天早上,他覺得自己像坨熱氣騰騰的垃圾。煙霧從車窗飄出,消失在默塞德山谷平坦、塵土飛揚的農田上空。
讓娜姨媽花園里的雛菊在微風中搖曳。她還種了一些巨大的灌木,開滿了白色的花,陽光下一閃一閃朦朧一片。花園里還有一座裝了6節DD型號電池的噴泉,她似乎每次都要他幫忙換電池。
還有青蛙。到處都是青蛙。有小型混凝土的青蛙雕塑,雕刻縫隙里長著青苔;還有青蛙花盆,以及一只星條旗風向袋,生銹的鐵鉤上掛著三只咧著嘴笑的青蛙,分別穿著紅白藍國旗配色的衣服。
還有每年都按時出現的青蛙。
如果維利納拖車公園設立最佳庭院獎,讓娜姨媽肯定會去爭取,而且絕對能贏。但卡梅隆知道,雖然她擁有一座完美無瑕的院子,但她居住的拖車內部簡直是災難。
門廊的臺階被他的工靴踩得吱吱作響。一張紙夾在紗門的把手處。他掀開一角看了一眼上面的內容,是維利納拖車公園賓果錦標賽的傳單。他把它揉成一團,塞進口袋里。讓娜姨媽不可能參加這種無聊的活動。這個地方很糟糕,連名字都是。維利納是夏威夷語“歡迎”的意思。這里他媽的可不是夏威夷。
他正準備按門鈴——毫無意外也是青蛙形狀的,拖車后面傳來了叫喊聲。
“如果不是茜茜·貝克那個老巫婆多管閑事,其他人才不會有這些荒唐的想法,我說錯了嗎!”讓娜姨媽語氣不善,光聽聲音就能想象出她現在的樣子:皺著眉頭,雙手叉在圓滾的腰間,穿著她最喜歡的灰色運動衫。卡梅隆不由得嘴角上揚,大步流星走到拖車旁邊。
“讓娜,拜托了,試著體諒一下。”房東低聲說道,一副居高臨下的樣子。吉米·德爾莫尼科是個不折不扣的混蛋。“其他住戶害怕有蛇。你肯定能理解吧?”
“根本就沒有蛇!你憑什么對我的灌木叢指手畫腳?”
“這里有規定。”
卡梅隆小跑著進了后院。德爾莫尼科正瞪著讓娜姨媽,她果然穿著那件灰色運動衫,滿臉通紅,手里抓著一把細密光滑的藤蔓,她拖車后面的棚架上長滿了這種藤蔓。她的手杖立在墻板邊上,杖柄處套著一只褪色的網球。
“卡米!”
讓娜姨媽是這個世界上唯一可以這樣叫他的人。
他小跑過去,然后微笑著被讓娜姨媽緊緊擁抱。她身上有一股變質的咖啡味。然后他轉過身,面無表情地對德爾莫尼科說:“有什么事?”
讓娜姨媽拿起手杖指著房東譴責道:“卡米,告訴他我的鐵線蓮里沒有蛇!他想讓我把它們除掉。就因為茜茜·貝克說她看到了什么。大家都知道那只老蝙蝠基本就是個瞎子。”
“聽到了嗎,這里沒有蛇。”卡梅隆堅定地說,扭頭看了看那些藤蔓,比他上次來時要濃密茂盛得多。他有多久沒來了?一個月?
德爾莫尼科捏了捏鼻梁。“很高興再次見到你,卡梅隆。”
“感到榮幸的是我。”
“聽著,這是維納利拖車公園的規章制度,”德爾莫尼科嘆了口氣說,“如果有居民投訴,我必須進行調查。貝克太太說她看到了一條蛇。她說就在那株植物里,有一雙黃色的眼睛在朝她眨眼。”
卡梅隆不以為然。“她顯然在撒謊。”
“顯然。”讓娜姨媽附和道,但她用眼角的余光向他投來疑惑的目光。
“哦,真的嗎?”德爾莫尼科抱著雙臂,“貝克夫人生活在這個社區很多年了。”
“茜茜·貝克只會滿嘴噴糞。”
“卡米!”讓娜姨媽拍了一下他的胳膊,提醒他注意言辭。罵人的話他可知道不少,這個女人是這樣教他認識字母的:A是混蛋(Asshole)的A。
“你說什么?”德爾莫尼科扒了一下眼鏡。
“蛇不會眨眼,”卡梅隆翻了個白眼,“蛇沒有眼皮,沒辦法眨眼。你可以去查。”
房東張了張嘴,又閉上了。
“真相大白,沒有蛇。”卡梅隆雙臂交叉,二頭肌至少是德爾莫尼科的兩倍,最近去健身房的成效很明顯。
事實上,德爾莫尼科的確看上去想離開。他盯著自己的鞋子嘟囔道:“就算這是事實,蛇沒有眼皮……規定就是規定,要怪就怪本地法規。只要有人報告我的房產有害蟲——”
“我說了,沒有蛇!”讓娜姨媽舉起雙手,手杖落在草地上,“我外甥說了。蛇是沒有眼皮的!我告訴你,是茜茜·貝克嫉妒我的花園。”
“讓娜,”德爾莫尼科舉起一只手,“人人都知道你有個可愛的花園。”
“茜茜·貝克不但說謊,還是個瞎子!”
“盡管如此,我們必須遵守安全規定。如果有什么東西是潛在危險——”
卡梅隆朝他走了一步,“我想誰也不希望出現危險情況”。他只是虛張聲勢。他討厭打架。但眼前這個蝦條不需要知道這一點。
德爾莫尼科一臉驚愕,拍了拍口袋,作勢要掏出手機。“不好意思,我得接一下電話。”
卡梅隆嗤之以鼻。老掉牙的把戲。這個沒用的家伙。
“再修剪一下,好嗎,讓娜?”他一邊喊著,一邊大步從碎石路朝公路走去。
卡梅隆花了大半個小時修剪鐵線蓮,一邊在梯子上保持平衡,一邊聽取讓娜姨媽挑剔的指導。那里再多修剪一點。不,剪太多了!左邊修剪一下。我說右邊。不,還是左邊。讓娜姨媽把剪下來的莖和紫色的花扔進花園的垃圾袋里。
“蛇的事是真的嗎,卡米?”
“當然是真的。”他爬下梯子。
讓娜姨媽皺起了眉頭。“所以,說實話,我的鐵線蓮里沒有蛇,對嗎?”
卡梅隆一邊脫手套,一邊斜眼瞟她。“你在鐵線蓮里見過蛇嗎?”
“呃……沒有?”
“是啊,那就沒有。”
讓娜姨媽咧嘴一笑,打開后門,用拐杖尖把一沓報紙推到一邊。“待一會兒吧,親愛的,要咖啡嗎?茶?威士忌?”
“威士忌?你是認真的嗎?”現在還不到早上十點。一想到酒,卡梅隆的胃就咕咕叫。他躲在門框下,眨了眨眼睛,適應室內微弱的光線,里面比他想象中好多了。當然,情況依舊很糟。但比上次好多了。有一段時間,這些垃圾像發情的兔子一樣在自我繁殖。
“那就咖啡。”她使了個眼色,“你老了,卡米,越來越沒意思。”
他抱怨昨晚玩得太瘋了,讓娜姨媽玩味地點點頭,看得出來他早上狀態很糟糕。也許他真的老了,三十歲對他不太溫柔。
她在廚房的小操作臺上翻騰盒子和紙張,尋找咖啡壺。卡梅隆從搖搖欲墜的小桌子上拿起了放在一堆雜物上的平裝書,一臺古老的臺式電腦在桌子下方的某個地方嗡嗡作響。是本言情小說,封面印著一個裸著上身的肌肉猛男。他把書扔了回去,一堆物品倒在了地毯上。
她什么時候變成這樣的?她稱之為“收集”。他從小到大從未見過她這樣。卡梅隆不時會路過莫德斯托的舊家,那棟兩居室的房子是讓娜姨媽撫養他長大的地方。房子總是很干凈。幾年前,她把房子賣了,用來支付醫療費。原來在黛爾酒館的停車場被揍會花很大一筆錢,不僅如此,那件事根本不是讓娜姨媽的錯。幾個外地來的混蛋在鬧事,她只是想讓大家冷靜下來,不知怎么的,她的頭挨了一拳,摔倒在人行道上。后果就是嚴重的腦震蕩,髖骨骨折,以及數月的物理理療和作業治療。卡梅隆放棄了一家維修公司的體面工作,他說不定可以當學徒。為了照顧讓娜姨媽,他睡在她家沙發上,提醒她吃藥,開車接送她去斯托克頓的腦損傷專家看病。他每天下午在門口等待郵遞員送來賬單,悄悄地開門,以免她發現。他可憐的存款只能暫時應付討債的人。
讓娜姨媽賣掉房子時,剛滿五十二歲,符合維利納拖車公園的入住要求。卡梅隆至今都想不通她為什么不找個一般的公寓,而是用剩下的一點錢買了一輛拖車,搬到這里來住。她的囤積習慣是不是從那時開始的?是這個破地方造成的嗎?
她還在抱怨去年夏天維利納野餐會上發生誤會后,茜茜·貝克就一直對她耿耿于懷(卡梅隆沒有問細節)。她在茶幾上放下兩個熱氣騰騰的杯子,示意卡梅隆坐在她旁邊的沙發上。
“工作怎么樣?”
卡梅隆聳聳肩。
“你又被解雇了,是吧?”
他沒有回答。
讓娜姨媽瞇起眼睛。“卡米,你知道我可是找人幫忙,才把你弄進那個項目里。”讓娜姨媽在縣政府辦公室兼職做前臺很多年了。當然了,她認識所有人。沒錯,城郊的辦公園區建設是個大項目。但這并不重要,他第二天上班遲到了10分鐘,那個混蛋工頭就叫他收拾東西走人。難道工頭沒有同情心是卡梅隆的錯嗎?
“我可沒讓你找人幫忙。”他嘟囔著,然后解釋了事情的經過。
“所以你搞砸了。真是了不起。現在怎么辦?”
卡梅隆生氣地嘟起嘴巴。讓娜姨媽應該站在他這邊的。兩人沉默不語,氣氛變得凝重。她喝了一口咖啡。她的杯子上印著跳舞的卡通青蛙和鮮紅的字:小心青蛙出沒。他搖搖頭,試圖轉移話題。“我喜歡你的新旗子。外面那面。”
“你喜歡嗎?”她的表情稍稍緩和,“我從商品目錄里買的。郵購的。”
卡梅隆點點頭,并不感到驚訝。
“凱蒂怎么樣?”她問。
“凱蒂很好。”卡梅隆輕飄飄地說。事實上,他上次見到她是昨天早上上班前的吻別。她本來要去看“飛蛾香腸”的演出,但是下班后太累了沒去,他也在外面待到很晚,最后在布拉德家過夜。她當然沒事,凱蒂是那種從不惹麻煩的女孩,一直都很好。
“她很適合你。”
“是啊,她很好。”
“我只希望你快樂。”
“我很快樂。”
“如果你能做一份穩定的工作就好了。”
又來了。卡梅隆皺著眉頭,用一只手抹了一把臉。他眼球發脹,也許應該喝點水。
“你很聰明,卡米。那么聰明……”
他從沙發上站起來,盯著窗外。過了良久,他說:“他們不會因為聰明就給你發工資的,你懂吧?”
“如果是你的話,他們應該發。”她拍拍身邊的沙發,卡梅隆坐下來,發脹的頭靠在她的肩膀上。他愛讓娜姨媽,這毋庸置疑。但她不明白。
卡梅隆為什么這么聰明,他的家人也無法解釋。“家人”指的是他自己和讓娜姨媽。這就是他所有的家人。
他幾乎要忘記媽媽的樣子了。九歲那年,讓娜姨媽接他去過周末,他收拾好行李離開了。這并不稀奇,他經常在姨媽家過夜。但這一次,媽媽再也沒有來接他。他記得她抱著他道別,眼淚把妝都弄花了。他清楚地記得,她的手臂瘦骨嶙峋。
周末變成了一周,然后是一個月,然后是一年。
讓娜姨媽雜亂的古玩柜里收藏著他母親小時候收集的陶瓷小玩意兒。愛心、星星、動物,上面還刻著她的名字:黛芬妮·安妮·卡斯莫爾。讓娜姨媽經常問他要不要那些東西,每次他都說不要。她離不開毒品,連做母親的時間都不能給他,他為什么還要她那些破爛呢?
至少卡梅隆知道自己總是搞砸一切是遺傳誰了。
讓娜姨媽向法院申請單獨監護權,法院毫無異議地批準了。他記得社工低聲說,這樣更好,卡梅隆可以和家人在一起,不用“進入寄養系統”。
讓娜姨媽比黛芬妮大10歲,她從未結過婚,也沒有自己的孩子。她總是稱卡梅隆是意外的祝福。
有了讓娜姨媽,卡梅隆的童年是美好的。她跟他朋友的母親完全不一樣。誰能忘記萬圣節的時候,她穿著自制的衣服裝扮成瑪吉·辛普森出現在小學的游行隊伍中?那年卡梅隆裝扮成瑪吉的兒子巴特·辛普森。他們這個組合竟然非常成功。
卡梅隆在學校表現得很好。他在那里認識的伊麗莎白和布拉德。他無意中聽到別人說,像他這樣的孩子,居然適應力這么強。
至于他的父親?卡梅隆的聰明可能是遺傳自他。
他爸爸是什么樣的人充滿可能性。他和讓娜姨媽都不知道他父親是誰。卡梅隆還小的時候,堅信自己沒有父親。他不知道制造小孩是怎么一回事,也不知道再怎么樣至少需要一個人提供精子。
讓娜姨媽提到這個話題時總說:“我知道你媽媽的朋友都是什么樣的人,也許他不在你們身邊更好。”但卡梅隆一直對此表示懷疑。他確信母親在他出生時沒有任何問題。他看見過照片,她一頭柔軟棕色的卷發,在公園里推著他蕩秋千。卡梅隆確信吸毒是后來的事。
都是因為他。
讓娜姨媽起身問:“還要咖啡嗎,親愛的?”
“你坐著,我去拿。”他搖搖頭,穿過雜亂擁擠的房間走向廚房。
他剛倒了兩杯咖啡,讓娜姨媽就從沙發上喊道:“伊麗莎白·伯奈特怎么樣了?她的預產期是夏末吧?幾天前我在加油站碰到了她媽媽,但我們沒聊幾句。”
“是啊,她肚子很大了。但她狀態很好,她和布拉德都很好。”卡梅隆把奶精倒進咖啡里,白色的液體在咖啡表面旋轉。
“她是個可愛的女孩。我一直不明白她為什么選擇布拉德,而不是你。”
“讓娜阿姨!”卡梅隆不滿地咆哮。他已經解釋過無數次了,他和伊麗莎白不是那樣的關系。
“我只是說說而已。”
卡梅隆、布拉德和伊麗莎白從小就是最好的朋友:三個火槍手。現在,事情發展成另外兩個人結婚組成家庭。卡梅隆還沒有意識到,這個孩子將取代他,成為布拉德和伊麗莎白之間的電燈泡。
“說到這個,我該走了。布拉德要我在午飯前把卡車開回去。”
“哦,在你走之前還有一件事。”
讓娜姨媽拄著拐杖吃力地從沙發上站起來。卡梅隆想幫忙,但她揮手不讓。
她在另一間塞滿東西的房間翻找著,時間仿佛過了一個世紀。他忍不住翻看桌上的一沓紙。舊的電費賬單(幸好已經付過了);《電視指南》的內頁(這種雜志居然還在發行),還有鎮上藥店的分鐘診所出具的出院證明,最上面用訂書針釘著一張藥方。該死的,是她個人的東西。他還沒把藥方蓋起來,就看到了讓他臉頰發燙的東西。這不可能。
讓娜阿姨?衣原體感染?
咚咚的拐杖聲朝起居室靠近。卡梅隆試圖把所有東西都放回去,但情急之下整摞東西都倒了,只剩下他手里的藥方。他用指尖捏著那片紙,仿佛上面已經被感染了。一種文具傳播的疾病。
“哦,那個。”她聳聳肩,不以為意。“這片很多人都得了。”
卡梅隆心下一顫,吞咽了一口說:“這可不是鬧著玩的,讓娜阿姨。還好你在接受治療。”
“當然了。”
“也許應該開始使用保護措施?”他真的要討論這個話題嗎?
“我是傾向使用避孕套的,但沃利·帕金斯,他不想——”
“停!對不起,我不該問的。”
她笑著說:“活該,誰讓你偷看。”
“我知道錯了。”
“對了,這個。”她用拖鞋推了下腳邊的盒子,卡梅隆此刻才注意到它的存在,“這是你母親的東西,我想你可能會想要。”
卡梅隆站了起來。“不用了,謝謝。”他說,沒有多看盒子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