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假話曲奇
- 幸運有八只觸手
- (美)謝爾比·范·佩爾特
- 4633字
- 2025-06-03 09:20:28
“針織熟手”小組一度有七個人。現在只剩下四個。每隔幾年就會減少一個。
“我的天,托娃!”瑪麗·安·米內蒂盯著托娃的胳膊,把茶壺放到餐桌上。茶壺外面套著黃色的鉤織保溫罩,這大概也是出自某位小組成員之手,那時她們還是名副其實的編織小組。瑪麗·安用黃寶石發夾將灰褐色的頭發別在太陽穴旁,發夾的顏色跟茶壺保溫罩很搭。
珍妮絲·金一邊注滿茶杯,一邊盯著托娃的手臂。“過敏了?”她摘下被烏龍茶蒸汽蒙住的眼鏡,用T恤下擺擦了擦鏡片。托娃猜這件T恤一定屬于珍妮絲的兒子蒂莫西,因為它至少大了三個尺碼,T恤上還印著西雅圖一個韓國購物商場的標志,蒂莫西幾年前在那里投資了一家餐廳。
“這個印子?”托娃說著,把毛衣袖子往下拽了拽。“沒什么。”
“你應該去檢查一下。”芭波·范德胡夫在茶里放了第三塊方糖。她用發膠將灰色的短發梳成刺猬頭,這是近來她最喜歡的發型之一。當她第一次以這種造型亮相時開玩笑說既然叫芭波就得梳個“刺頭”[1],這讓各位針織熟手捧腹大笑。托娃已經不是第一次想象用手指戳朋友的發“刺”,它會像水族館里的海膽一樣扎手嗎?還是會塌下去?
“沒關系。”托娃重復道。她感到耳尖傳來的熱度。
“好吧,我跟你說,”芭波喝了一口茶,繼續說道:“你知道我家安迪吧。去年復活節的時候,她身上起了疹子。我沒親眼看到過,因為是在比較隱秘的地方,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但我先聲明,她可不是因為亂來什么的,不是的,只是皮疹。總之,我介紹她去看我的皮膚科醫生,他很厲害,但安迪實在太固執了,皮疹越來越嚴重,然后——”
珍妮絲打斷了芭波的話。“托娃,你想讓彼得推薦一名醫生嗎?”珍妮絲的丈夫彼得·金醫生已經退休,但在醫學界人脈很廣。
“我不需要醫生。”托娃勉強微笑著,“是工作的時候出了點小意外。”
“工作的時候!”
“小意外!”
“發生了什么事?”
托娃吸了一口氣。手腕上還殘留著被觸手纏繞的觸感。那些斑點過了一晚之后就開始褪色了,但仍然清晰可見。她又把袖子向下拽了拽。
她應該告訴她們嗎?
她最終說了句“清潔設備出了點問題”。
桌子周圍的三雙眼睛都瞇了起來。
瑪麗·安用茶巾擦了擦桌面上不存在的污漬。“托娃,說起你的工作。上次我去水族館的時候,差點被熏得把午飯給吐出來。你是怎么忍下去的?”
托娃從瑪麗·安擺好的盤子里拿了一塊巧克力餅干,她在大家來之前就把餅干放在烤箱里熱了熱。瑪麗·安總是說喝茶必須要配著家里烘焙的小點心,但這些餅干是她在商店買的,針織俱樂部的成員們都知道。
“那個濕乎乎的地方,味道肯定不怎么樣。”珍妮絲說,“不過說真的,托娃,你還好嗎?我們這個年紀還干體力活。你為什么一定要工作?”
芭波插著手臂。“里克死后,我在圣安醫院工作過一陣,打發時間。他們讓我管理整個辦公室。”
“文件歸檔,”瑪麗·安嘀咕道,“你在整理文件。”
“你不喜歡他們的整理方式所以辭職了。”珍妮絲干巴巴地說,“不過重點是,你不用手腳并用洗地板。”
瑪麗·安湊過來。“托娃,我希望你明白,如果你有難處……”
“難處?”
“是的,難處,我不知道威爾是怎么處理你們的財務。”
托娃僵住了。“謝謝你,但我不需要這方面的幫助。”
“但如果你有的話。”瑪麗·安抿了一下嘴。
“我沒有。”托娃低聲回答。這是事實。托娃銀行賬戶的存款可以滿足她的基本需求。她不需要施舍:不需要瑪麗·安的施舍,不需要任何人的施舍。而且,她憑什么因為自己手臂上的傷疤就聯想到這個問題。
托娃放下茶杯離開餐桌,倚在操作臺邊。從廚房水槽上方的窗戶可以俯瞰瑪麗·安的花園,天空灰暗陰沉,杜鵑花叢低伏著。微風拂過,嬌嫩的品紅色花瓣似乎在顫抖,托娃希望能把它們塞回花蕾里。空氣中的涼意對于六月中旬的天氣來說有些異常。今年的夏天來得真是拖拖拉拉。
瑪麗·安在窗臺上擺放著一些宗教用品:玻璃小天使,蠟燭,各種型號、閃閃發光的銀十字架,像士兵一樣一字排開,必須每天擦拭才能保持亮度。
珍妮絲拍拍她的肩膀。“托娃?地球呼叫托娃?”
托娃情不自禁地笑了。珍妮絲語氣歡快,托娃覺得她肯定又在看情景喜劇了。
“別不高興。瑪麗·安沒有別的意思。我們只是擔心而已。”
“謝謝你們,我沒事。”托娃拍了拍珍妮絲的手。
珍妮絲挑了挑精修的眉毛,示意托娃回到餐桌旁。珍妮絲顯然明白托娃有多想轉移話題,因為她挑起了一個最容易的話頭。
“芭波,你女兒怎么樣?”
“哦,我沒跟你說嗎?”芭波夸張地吸了一口氣,問起她女兒和孫女的事她總是樂于分享。“安迪本來是要帶女兒們來過暑假的。但她們的計劃出了點小插曲。原話就是:小插曲。”
珍妮絲用瑪麗·安的繡花餐巾擦了擦眼鏡。“是嗎,芭波?”
“他們從去年感恩節后就沒再來過了!她和馬克帶孩子們在拉斯維加斯過的圣誕節。真是難以置信,誰會在拉斯維加斯過節?”
芭波一字一頓地強調拉斯維加斯,語氣滿是不屑。
珍妮絲和瑪麗·安都搖了搖頭,托娃又拿了一塊餅干。當芭波開始講述她女兒時,三個女人都跟著點頭附和,她女兒一家住在西雅圖,距離這里有兩個小時的車程。但芭波總是聲稱見不到他們,仿佛他們住在地球的另一半。
“我告訴他們,我希望能多抱抱我的孫女。天知道我還能活多久!”
珍妮絲嘆息道:“夠了,芭波。”
“失陪一下。”托娃起身,椅子刮到了油氈。
“針織熟手”顧名思義是一個編織俱樂部。25年前,索維爾海灣的女人聚在一起揮舞毛衣針,漸漸地,這里變成了孩子成年離家之后空巢女人的避難所。但這不是托娃起初抗拒加入她們的唯一原因。她的空虛沒有甜蜜,只有苦澀。當時,埃里克已經離開五年了,傷口還是一觸即潰,只要輕輕一碰結痂,就會鮮血直流。
托娃在瑪麗·安的化妝間擰開水龍頭,聽到水管發出一聲尖銳的響聲。這些年來,她們都抱怨著相同的事:起初是去大學的車程太遠了,而且只能在周日下午接到孩子們的電話。現在則是孫子和曾孫。女人們盡情展示著作為母親的一面,像勛章一樣自豪地掛在胸口。但托娃不得不把這一切藏起來,像中槍之后,埋在身體里的一顆子彈。不為人知。
埃里克失蹤的前幾天,托娃為他的十八歲生日做了一個杏仁蛋糕,好幾天家里都彌漫著杏仁蛋白糊的味道。她還記得那股味道在廚房里揮之不去,像個不識趣的客人,不知道什么時候該離開。
起初,埃里克的失蹤被當作是離家出走。最后一個看到他的人是11點南行渡輪上的一名船員,那是當晚的最后一班船,船員稱沒發現任何異常。埃里克本應在末班船之后鎖好售票亭,他總是盡職盡責地完成工作。埃里克很高興他們信任他,畢竟這只是一份暑期工。警長說售票亭的門沒有上鎖,收銀機里的現金一分都沒有少。埃里克的背包就放在椅子下面,他的隨身聽、耳機還有錢包都在里面。警長最終排除了惡性事件的可能性,起初他猜測埃里克可能只是離開了一會兒,很快就會回來。
他為什么會在值班時獨自離開售票亭?托娃一直想不明白。威爾一直認為肯定和一個女孩有關。就戀愛關系這條線索來說,沒有發現任何女孩或者男孩的跡象。他的朋友堅稱他當時沒有和任何人約會。如果埃里克有戀人,所有人都會知道的。埃里克是個很受歡迎的孩子。
一周后,他們找到了那艘銹跡斑斑的舊帆船。小船原本停靠在渡輪碼頭旁的小碼頭上,沒人注意到它消失不見了。船沖上岸時,錨繩是被剪斷的。船舵上有埃里克的指紋。雖然證據不夠充足,但現有的痕跡都表明男孩是自殺的。警長是這樣說的。
鄰居捕風捉影。
報紙調查報道。
每個人都這么說。
托娃從來都不相信。一分鐘都沒有懷疑過。
她拍干臉上的水,對著化妝鏡中的自己眨了眨眼。“針織熟手”的成員是她多年的老朋友,但她經常覺得自己格格不入,像是一塊放錯地方的拼圖。
托娃從水槽里拿回杯子,給自己倒了點新鮮的烏龍茶,然后坐回到椅子上繼續聊天。話題是瑪麗·安的鄰居因手術不當而起訴骨科醫生。在座的各位一致認為醫生應該承擔責任。接著,大家一起欣賞珍妮絲的約克夏犬洛洛的照片,珍妮絲通常用手提袋帶著它一起參加聚會,但今天洛洛肚子不舒服留在了家里。
瑪麗·安說:“可憐的洛洛,它是吃壞東西了嗎?”
“你不能再喂他人類的食物了,”芭波說,“里克經常背著我給薩利吃盤子里的剩飯。但每次我都能發現,因為它的大便會變得很臭!”
“芭波!”瑪麗·安瞪大眼睛叫道。珍妮絲和托娃笑了。
“原諒我的措辭,但那只狗總是把整座房子搞得臭氣熏天。愿她安息。”芭波雙手合十,像在祈禱。
托娃知道芭波有多愛她的金毛犬薩利,甚至超過了對丈夫里克的愛。去年,在短短幾個月的時間里,她接連失去了里克和薩利。托娃不禁想:一個人身上的悲劇集中在一起發生是不是更好,你可以充分利用悲傷產生的強烈情感和力量,一次性渡過難關。托娃知道絕望的深淵是有底線的。一旦靈魂被悲傷浸透,多余的就會溢出來,像是煎餅上流下的楓糖。周六早晨,托娃允許埃里克自己在煎餅上澆楓糖,他總是弄到桌面上。
下午三點,針織小組成員起身拿起椅背上的外套和皮夾克,“如果你需要幫助,請告訴我們。”瑪麗·安把托娃拉到一邊,緊緊握住她的手,她意大利血統的橄欖色皮膚顯得年輕而光滑,相比之下,托娃的斯堪的納維亞基因在年輕的時候是錦上添花,但隨著年齡增長卻開始背叛她。四十歲時,她玉米絲般柔順的頭發已經花白。到了五十歲,臉上的皺紋深得像黏土上的刻痕。當她路過商店櫥窗,不經意瞥見自己的輪廓,發現肩膀也開始下垂。這怎么可能是她的身體?
“我向你保證,我不需要幫助。”
“如果工作太累了,你就辭職,好嗎?”
“當然。”
“好吧。”瑪麗·安看起來并不信服。
“謝謝你的茶,瑪麗·安。”托娃穿上外套,微笑著看著大家,“又是一個美好的下午。”
托娃拍了拍儀表盤,踩下油門,慢慢換低擋。汽車在爬坡時發出轟鳴聲。
瑪麗·安的房子坐落在寬闊的山谷里,那里曾經是一片水仙花田。托娃還記得小時候坐著家里的帕卡德轎車經過花田,她和哥哥拉爾斯坐在后座,爸爸開車,媽媽開著窗坐在副駕駛,用手攥住頭巾以免被風吹走。托娃也搖下車窗,盡量把脖子伸向窗外。山谷里彌漫著發酵的馬糞味,成千上萬朵蝴蝶花冠連成一片金黃色的海洋。
如今,谷底是城郊居住區。每隔幾年,市政建設都大興土木,重建上山的道路。瑪麗·安為此堅持寫信給議會反饋:這條路太陡了,容易發生泥石流。
“對我來說這不是問題。”說著掀背車駛過了山頂。
山的另一邊,一抹陽光透過云層的縫隙照射在水面。漸漸地,云層仿佛提線木偶一般被拉開,皮吉特灣沐浴在清澈的陽光中。
“瞧瞧這個。”托娃翻下遮陽板。她瞇起眼睛,右轉駛入聲景大道,這條路與山脊平行,俯視水面,可以一直開到家。
終于見到太陽了!她需要摘掉紫菀的花頭,但最近幾周太平洋西北地區氣候異常,陰冷潮濕的天氣讓她對園藝工作失去了熱情。一想到能做些有意義的事,她用力踩了幾腳油門,也許能趕在晚飯前完成整個花壇的工作。
她穿過屋子走向后花園,順手接了一杯水,然后按下電話答錄機上閃爍的紅色按鈕。機器上總是錄滿了無聊的推銷電話信息,她會第一時間把留言清除掉。提示燈不停地閃,誰還能正常工作?
第一條錄音是募捐。刪除。
第二條錄音顯然是個騙局。有人會傻到回電話提供銀行賬號?刪除。
第三條錄音是打錯的。先是甕聲甕氣的說話聲,然后是咔噠一聲。珍妮絲·金說這種是屁股誤撥的電話。這就是把手機放在口袋里的壞處。刪除。
第四條錄音開頭是一陣沉默開頭,托娃正要按下刪除鍵,突然傳出了一個女人的聲音。“是托娃·沙利文嗎?”她清了清嗓子,“我是查特村長期護理中心的莫琳·考科蘭。”
托娃的玻璃水杯碰到操作臺,發出叮當的聲響。
“很抱歉我有個壞消息……”
托娃猛地按下按鈕,機器隨著一聲脆響安靜下來。她不需要聽。這個消息她早有預感。
是她的哥哥,拉爾斯。
注釋
[1]芭波(Barb)是芭芭拉(Barbara)的簡稱,芭波(barb)在英文中有倒鉤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