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世紀號列車上的漂亮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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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 11評論第1章 大師的欲望(1)
這是一個事實,在它被決定寫成一篇小說之前,已被決定寫成一段經文。
——題記
本錄:窺視經
大師在被送進精神病院前的一年里,一直覺得自己活得很痛苦,甚至有些悲壯。
這大概是一九九三年,大師的城市正在成為一座具有相當聲望的國際化大都市,大師感到他的城市正被無數個不知來自于何處的霓虹燈所淹沒,而自己則像一個落難的水手被孤零零地拋在了一片礁石之上。
當然,關于礁石的說法無疑是大師充滿了靈悟的思想中一個絕妙的比喻,我們可以把它理解成大師居住的那套三室一廳的房子。當大師某天被領導告知,他的資歷和職稱已經足以讓他獲得一套如此水平的居室時,大師便從城市中心的一座石庫門房子搬到了這里。那時候這座房子的所在地還是一個被稱為城鄉接合部的地方,每天早晨當大師被鬧鐘吵醒按常規來陽臺呼吸一點新鮮空氣時,他會看到,眼前是一片綠油油的農田。盡管田里種的只是水稻和蔬菜,但大師還是覺得自己獲得了一種心曠神怡的感受。
然而,城市的腳步快得讓大師不得不把它夸張成一只神奇的巨獸。隨著不久后夜以繼日的打樁聲和開進開出的載重汽車聲,大師每天早晨都能看到的那一大片綠油油的農田終于不見了。后來,大師從報紙上了解到,自己又處在了那種叫作鬧市區的地方。
現在,大師早上起床在陽臺上伸伸腿彎彎腰的時候,他便會看到如下的景象:在他正面是由來自城市各個角落的小販們自發集結成的集市,一些被大師認為毫無清秀之氣可言的中年婦女正穿行其中,為了幾分錢的出入或者多給少給一根蔥一頭蒜之類的事與那些同樣毫無清秀之氣可言的小販們唾沫橫飛爭論不休。而這時大師的鼻子里便會鉆進一股含著甜香的油煙味。于是大師很自然地看到了自家陽臺底下的一個簡易點心攤,供應的內容是豆漿、油條以及糍飯糕。那個被大師比喻成放大的老鼠似的攤主正在用有氣無力的聲音喊著:“豆漿油條糍飯糕,走過路過不要錯過,價廉物美真實惠。”
一想到這老鼠似的男人竟然能用如此富有韻律的方式叫賣,大師便生出一陣憤慨和悲哀,他不得不別過頭向陽臺的左前方望去。那里是一條大馬路,也是這座城市新近發展起來的又一條商業街,那些被各種各樣新奇的裝潢材料拼貼得花花綠綠的商店,終于在早上顯出了一點慵倦之態,這使慣于用各類大膽奇特的想象進行比喻的大師,自然而然地把它們想象成了一些賣笑女子。在經過一夜風情之后,她們終于在這個瞬間被她們的嫖客發現她們剝落鉛華之后的疲憊蒼老。當然大師知道,等九點過后,經過一番渲染,她們一定又會變得生機勃勃風華絕代,而嫖客們也一定會忘記此刻的不快。大師就這樣津津有味地細細思量著陽臺左前方的那條馬路,漸漸有了些愉悅感。
愉悅使大師的視線很快掠過陽臺的正前方,伸向了陽臺的右前方,最后他的視線被一間龐大的玻璃房子擋住了。霧氣一樣的晨光正噴灑在房子一塵不染的茶色玻璃上,整座玻璃房子看上去如同海市蜃樓,而玻璃房子也正好是一座叫作“蜃樓大酒店”的五星級賓館。一九九三年的大師在這時候的神情無疑是沉郁的,他矮小的身子站在五樓陽臺上,看上去就像那座名為“思想者”的著名雕像的仿制品,讓人不由自主地因為聯想到那座偉大的雕像而對他肅然起敬,同時也因為將他聯想到那座偉大的雕像上而感到一陣辛酸。
大師用中指和食指下意識地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架子,每當他心煩意亂,他就會重復這個動作。大師的心煩意亂是有理由的,大師心中原先非常確鑿的優越感終于因為眼前的一些情景而變得可疑;面對著那座代表了大師幼年時某種天真夢想的玻璃房子,大師反而感到了一種深深的自卑。大師每天都能看到一些中外人士在這間叫作賓館的玻璃房子里進進出出著,他們看上去好像理所當然就應該在這里走進走出,而我們的大師卻連理所當然地每次緊貼著房子走過時,都會覺得心情緊張,連向里面張望一兩眼都會忍不住面紅耳赤。根據自己淵博的學識和敏銳的洞察力,大師幾乎能毫不費力地判斷出,這些理所當然地進出于這間玻璃房子的人中最多十萬個人才會有一個大師,但賓館里的侍應生們在看到他們時卻分明在使用一種仰視大師的態度,他們那像慢慢綻放的花似的笑容,使他們看上去非常可愛。而我們的大師卻只能在躲躲閃閃地從馬路對面快速經過時,才會因為他們一時的不小心被注意到,他們看大師的眼神分明是一種看猴子的眼神,這常常使我們的大師感到非常窘迫,有好幾次他已經忍不住想熱淚盈眶了。但大師畢竟還不想讓自己表現得過于軟弱,他總在最關鍵的時刻忍住了窘迫的眼淚。
現在,大師在遠遠望向這間茶色玻璃房子時,雖然沒了路過房子時的窘迫,但也許現在大師心里的感受更為傷心。那時正有一些被稱作大款的人,坐著小汽車趕到這里喝早茶。“大款”是一個正在慢慢地取代“大師”的詞語,然而大師始終覺得它是一個滑稽的詞語。但是當這些大款坐著他們華麗的高級轎車來到玻璃房子前,由他們手持磚頭般大小的大哥大的秘書小姐或者諸如此類美麗的小姐陪同,大搖大擺地走進賓館時,大師才覺得這個詞其實一點都不滑稽。大師記得有一張報紙曾用整整一個版面,來描述這些大款中的一個到城里各式各樣漂亮的房子里去品嘗各種早茶的事,而現在報紙給大師們的版面卻最多只有豆腐干那么大小。據報紙提供的信息,這個大款是在這個城市的股票熱潮里一下子發達起來的。因此曾經有一個階段,我們想象力豐富的大師也曾想過用炒股票的方式讓自己成為一個大款兼大師。大師覺得憑自己淵博的學識和高深的智慧是絕對能把自己炒成一個大戶的,而且大師還在一本專門讓人測驗自己炒股能力的書中被確鑿地認為是一個炒股奇才。但當大師懷揣著自己的積蓄來到證券交易所門前時,他被交易所門口能把任何東西都吞沒其中的狂熱情景震懾了,他突然意識到炒股票只是一些盲目的人擠在一起干著一些盲目的事。大師不是一個盲目的人,大師也從來不干盲目的事,因此大師最終沒有勇敢地跨出最后一步。他轉過身朝著交易所相反的方向走去,然后決定繼續去當他的大師,盡管大師每逢窘迫時,也會時常為此而后悔不迭。
在陽臺上站了這么久以后,大師突然意識到陽臺下面的人是看得見自己的。大師便開始犯愁,不知道自己該做出什么樣的姿態,才能讓看見他的人覺得他確實像個大師。在喃喃重復了兩遍“啊,我們的世界破碎了”之后,他只好匆匆地從陽臺回到了屋里。在關上陽臺的鐵門之前,大師聽到遠處一所寄宿學校的大喇叭里開始播放本地電臺的早新聞,新聞節目的主持人正在用一種甜美得幾乎讓人以為她貌似天仙的聲音說著這樣一句話:“本次早新聞由生產蘭花牌雪花膏的蘭花化妝品有限公司特約。”這樣大師便知道了,現在的時間是七點三十分過五十六秒。大師拉起厚厚的窗簾,把陽臺之外的世界隔絕了出去。
當大師走進他的書房,心情變得好多了,看著房子里一排排疊放得非常整齊的圖書,回想著自己在這間書房里做出的一次次偉大發現,大師的心情頓時明亮了,因而也就忽視了這間見不著光線的房間里的陰暗。大師有一種預感,他將在他的書房里做出他一生中最偉大的發現。大師只有在他的書房里才是大師,或者說大師只有在他的書房里時對自己的這種認識才是踏實的。在書房里,大師的神態和動作都是飄逸的,他基本上就像一個高超的舞蹈家,正在形神合一地帶動著這個只有十多平方米的環境轉動飛揚。他面帶笑容閉著眼睛用食指哧溜溜地在一排排書上滑動,即使有停頓,也同樣充滿了優美的韻律,一本本書在這不露痕跡的打斷中,落到了書桌上。然后他像頓悟似的睜開眼,滿意地點了點頭,書桌上正赫然放著幾本他需要的參考書籍。你根本不知道大師是怎樣坐下的,當你感到大師正在寫作時,你才意識到大師不知什么時候已經坐下了,好像他本來就坐在那里,好像他從來就沒有站起來過。大師的筆在印著橫橫豎豎綠線的稿紙上宛轉著,如同一條飛龍在一片無邊無際的天地中飛騰翱翔,每寫完一行,大師的筆都會因為慣性向外滑去,每當這時,大師總是會微微抬腕,讓筆尖在空中畫出一條優美的弧線。一切渾然天成,如果你看到此情此景,你絕對不會想到大師平日里竟然是一個無比笨拙的人,這個人有時連泡一袋方便面都會因為動作走形而將開水倒在腳上,燙起一排燎泡;盡管當時看起來,那排密密麻麻地排列著的燎泡也同樣富有美感,就像一只被剝開的石榴。
可惜,不久大師的肚子餓了,大師的肚子很不雅地咕咕叫了一下,就像伴奏舞曲的最后一個音節,大師的舞蹈也隨之戛然而止,大師的飄逸頓時云飛煙滅,大師重新又變成了那個六神無主的小男人。按照那種老掉牙電影的情節處理,這時大師的書房里應該走進來一個非常溫馨的女人,給大師端來一碗熱騰騰的雞蛋掛面,并用一種和她這個人一樣溫馨的語調對大師噓寒問暖。這個溫馨的女人應該被認為是大師的妻子,然而大師還沒有妻子,因此大師的面前并不存在一個溫馨的女人,更不存在一碗熱騰騰的雞蛋掛面。大師已經三十七歲,這并不是說大師沒有喜歡他的女人,大師其實是頗得一些異性青睞的。大師的動作雖然笨拙,但是大師的神態富有質感,大師的談吐充滿靈感,連大師的笨拙也顯示著他的不俗,大師被認為是一個很深沉的男人。大師雖然矮小,然而大師因為他的深沉而顯得非常高大。這個時代,深沉雖然在貶值,但深沉畢竟還是一種挺不錯的品格,因此大師還是一個具有相當吸引力的男人。最近,大師好像打算跟喜歡他的女人中一個叫小張的姑娘結婚。小張姑娘今年二十二歲,大師并不認為他跟小張姑娘相配年齡太大了。按照亞里士多德制定的標準,男的應該在三十七歲的時候結婚,而女的則應該在十八歲的時候結婚,因此不符合標準的不是大師,而是那個叫小張的姑娘。然而大師畢竟不是一個太苛刻的人,所以他準備過幾天就向小張姑娘求婚。
大師踱著方步走出了書房,又踱出了自己的房子,然后小心翼翼地把門鎖起來。大師現在要去解決自己的肚子問題了。
大師下了樓,來到與自家陽臺垂直的那個點心攤,老鼠似的男人非常殷勤地叫了他一聲“教授”,問他要些什么。大師微微地抬了抬頭,淡淡地說了兩個字:“照舊。”然后在一張積滿了焦油的凳子上坐下,局促不安地向周圍打量,最后選擇把自己的視線停在了對面樓上的那盆文竹上,專注地望著。老鼠似的男人給大師端來了一碗豆漿兩根油條兩塊油炸糍飯糕,小心翼翼地放在大師面前,討好似的問:“教授,又在思考什么高深的問題?”其實,大師當時并沒有思考什么問題,他只是在用視線躲避讓他不知該如何是好的人群,但大師不想對“老鼠”解釋自己的六神無主,大師只是冷漠地點了點頭,然后一本正經地喝了一口豆漿。
甜膩的漿液很快在舌面上彌散開來,那種感覺終于使大師躁動不安的胃得到了些安慰,大師囫圇著以一口油條一口糍飯糕一口豆漿的順序進食早餐。大師的計算無疑是精確的。當他喝完最后一口豆漿時,油條和糍飯糕正好也全部吃完了。大師心滿意足地舔了舔嘴唇,在桌子上放下了預先準備好的一塊二毛錢。然后開始了他飯后總要進行的散步。
大師目不斜視六神無主地在街上走,他的目的地是郵局。今天是一張學術信息方面的周報出版的日期,他用最簡單的語言和動作,同郵局的賣報員完成了這項交易。然后,大師又像來的時候一樣,目不斜視六神無主地回了家。
打開家門時,大師通常會感到內急。這時大師總會走進家里的衛生間,窸窸窣窣地解下褲子,然后敦實地坐在抽水馬桶上。大師這時心里便起了一點感觸,一旦小張姑娘作為妻子跟他一起住在這間房子里時,他是否還能像現在這樣一點也不拘束地進入廁所,就這樣邊坐在馬桶上排泄,邊悠閑地看看報紙,而心中了無一點羞澀和出丑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