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后。
江邊站著一主一仆。
隨從名叫于飛,停在幾步之外。他歪著腦袋,看著他家公子負手立于一座冢前,一言不發,只靜靜站著。于飛不懂,他家公子帶著他一路從會稽出發,跋山涉水來到這里究竟是為了什么?
這里位于楚吳越之交界,還在下山路上時,于飛就看到山下有座荒村,灰敗一片。走得近了,甚至間或可見幾具白骨森森。村口有一塊大石,石上刻著“安村”兩個大字,上面似乎還有一字,但大石斷掉一塊,無法辨認。
這里究竟是經歷過戰爭還是劫匪,于飛不得而知。他家公子沒有進村,而是徑直往東,來到這座冢前。只是,這里與村里也沒什么區別,一樣的被火燒過,一樣的死氣沉沉,一樣的不見人影,那些濃黑淺灰的輪廓直叫人心里陣陣發毛。
他家公子一到這里,二話不說便小心翼翼地打掃起墳上荒草,還不許他幫忙。打掃干凈后,他家公子默默跪下,行了三個大禮。于飛正暗自猜想這墳里所葬之人究竟是誰,他家公子便已起身,定定看著那些枯樹發呆。
那一片矮樹焦黑枯死,一棵大樹斜茬斷在一旁,留下的樹樁上零星長出幾枝新芽。于飛不明白,這有何好看?若要說好看,那還是他家公子最好看。于飛百無聊賴地撇撇嘴,看向他家公子。身材頎長,腰身筆挺,一條白色發帶束在發頂,一襲銀線緄邊月白色長衫,衣角在風中輕擺,說不出的俊秀輕逸,遠遠看著也賞心悅目。
于飛學著他的樣子,背著雙手,靜靜盯著前方。沒過多久便覺無聊,不禁低頭看看腳尖,前后左右地踢著一顆小石子。
他家公子總是這樣,明明年紀輕輕,偏偏少年老成,總是冷著一張臉,對誰都一副冰冰涼涼的樣子。尤其是那雙眼睛,生得好看,卻如兩池寒潭,冰冷幽暗,深不見底。不了解他之人,單是被他掃上一眼,也不敢近身了。
不過,即便所有人都怕他,于飛也不怕。回想初識他時,于飛才八歲。他來到范蠡府上沒多久,便被范大夫派來在他身邊伺候著,一晃就已過去了六年。
于飛剛到他身邊時,也曾因為他的冷漠而委屈,可沒過幾日便聽到下人聚在一起閑言,說范大夫府上門客、食客數不勝數,唯獨這位冰山公子最不受重視。不然為何旁人都住在大夫府,唯獨他要住在這會稽城外的別院中?他們還說,公子是范大夫出門游歷時撿回來的,沒爹沒娘沒本事,也不知范大夫為何還要將他留著。
這些流言蜚語他家公子都知道。于飛幾次見到下人們正在多嘴,他家公子從旁經過,面無表情,仿若未聞。可于飛明白,那些下人說得才不對,范大夫才不是不重視他家公子。因為從某一日起,那些嘴碎的下人通通被范大人遣散了。只是,遣散了那些長舌之人,往復幾次,最終別院里也就只留下他于飛一人罷了。
于飛正胡思亂想著,他家公子轉過身,淡淡地說:“走吧。”
“哦!”于飛忙不迭應了,一抬眼,和他家公子撞了個照面——長得可真好看。即便于飛是個男人,那也覺得好看。眉峰齊整,眼眸深邃,下頜凌厲,鼻梁高挺。會稽人人都說范大人是百年難遇的美男子,那是他們都不知道大夫府的別苑里還有我家公子!于飛心道,我家公子比起范大人,哪里也不差。但只一點,人家范大人總是眉眼帶笑,親切可掬。不像這位,整日里擺著張冷冰冰的面孔,偶爾出神時垂著眼,都是一副生人勿近拒人千里的樣子。
于飛跟在他身后,沒話找話:“公子你來這里做什么?為何看著這些枯樹出神?我們千里迢迢來到這里,就是為了看看這座荒村?這些樹是什么樹?被大火燒得我都認不出來了。”
于飛雖然問了一大串問題,但其實壓根也沒指望他家公子能回答一個。這么多年,他早就習慣了一個人念叨。往往他說十句話,九句都是有去無回。但令他意外的是,這一次,他家公子頭也沒回地說了句“萇楚”。
“欸?萇楚?”于飛以為自己聽錯了,上前幾步湊到他身邊。
他家公子回頭看著那幾棵矮樹,破天荒地解釋了一句:“這樹,名叫萇楚。”
萇楚?于飛愣住,看看他家公子的背影,又看看這幾棵枯木,心中納悶。這樹居然叫萇楚?不對,是居然也叫萇楚?他家公子不就叫萇楚嗎?這……這究竟是樹起了個人名,還是人起了個樹名?
于飛還想再問,便聽到他家公子在前面輕聲唱道:
隰有萇楚,猗儺其枝,夭之沃沃。樂子之無知。
隰有萇楚,猗儺其華,夭之沃沃。樂子之無家。
隰有萇楚,猗儺其實,夭之沃沃。樂子之無室。
“公子,這歌謠名叫什么?可真好聽!”
“公子,我們要去何處?”
“公子,半個月前范大人就命人送信來了,說要我們立刻回去呢。”
“公子,公子!你聽沒聽見啊?”
……
于飛跟在萇楚身后嘰嘰喳喳地走遠了,江邊又恢復了八年間的死寂。
二人翻過北山,已是日近黃昏。山腳下有一座廢屋,萇楚在門前停下腳步。于飛從他身后探出腦袋,問道:“公子,怎么了,為何不走了?”
“今晚住這里。”
“這里?”于飛才不要,向后退了兩步。想他一個區區小隨從,自然不是挑三揀四吃不得苦之人,再說了,他家公子都不嫌棄,他就更談不上什么嫌棄不嫌棄了。
只是,不嫌棄,不代表不害怕。
這座廢屋,破敗不堪,半片屋頂堪堪斜下來,搖搖欲墜。真要是塌了也沒什么可怕,反正房頂塌下來,有高他一個頭的公子頂著,砸也砸不到他頭上。可怕的是,這屋子里里外外透著一股陰森,籬笆院門半掩著,山風吹過,幽幽地晃蕩,招魂一般不懷好意。無論怎么看,也不像是活人能住的地方。
于飛正忙于措辭,想著該如何勸說他家公子還是換個地方住,哪怕露宿一宿,也總比住在這里強,就見遠處大踏步走來一個樵夫,背著兩捆柴還不忘伸著腦袋往他們這邊看。
“嘿,兩位!”樵夫熱情地招呼,“那屋子可不能進去啊!”
于飛忙問:“為何?”
“有鬼啊!”樵夫扯著嗓子吆喝也不愿靠近半步,“那房子死過人的,死了一對母子,怨氣重著呢!不過已經是八年前的事啦!”樵夫說著,腳下生風,不作片刻停留,他說最后一句時已走出好遠,聽得不甚真切。似是為了勸阻他們,樵夫還不忘背對他們擺了擺手。
“看吧!”于飛本來就滿心不安,聽了這樵夫所言,日頭還未落山,就已覺后背發涼。抓住萇楚衣袖一角,于飛連哄帶騙,“公子,你聽到了吧,有鬼呢!還是厲鬼,怨氣重啊!咱們快走吧,我晚膳都沒吃,可不想給鬼吃了當晚膳啊!”
萇楚看都沒看他一眼,邁開長腿走進院子,說道:“打掃一下,準備晚膳。”
“啊?”于飛目送他進門,步伐穩健舉止自然,就像回家一樣。于飛抬眼望了望這廢屋,血色殘陽下更添幾分詭異陰森,與其站在門口一身一身地出冷汗,倒還不如跟進去算了。就算出事也有他家公子頂著,即便真有鬼,無論那鬼是要劫財還是劫色,他家公子都比他有吸引力多了,他有何可怕?
這廢屋從外面看著破敗不堪,走進再看,還不如外面。到處都是灰塵蛛網,簡直符合于飛對于鬼怪出沒處的所有想象。他還在仰著腦袋研究房梁上掛著的那只大蜘蛛是死的還是活的,就聽一陣嘩嘩水聲,回頭一看,他家公子不知從哪兒找來一個木桶,已經打了水來,開始打掃了。
于飛大吃一驚,他家公子雖然稱不上嬌慣,但何曾干過這種粗重工夫?于飛快步跑過來:“公子公子,來來來,還是我來吧。”
萇楚沒放手:“你去找些吃的來。”
“這……”他家公子挽著衣袖在打掃,他卻出去溜達覓食?這……不大好吧?可是萇楚的脾氣他比誰都清楚,說一不二,連范大人說話都不聽,何況他一個小小隨從。
于飛又看了一眼那個忙里忙外的白色身影,嘀咕著這地方當真挺邪,自打他家公子來了這里,就各種不正常了。
不到半個時辰,于飛回來了,竟見屋中已點了燈。房子還是那個破敗的房子,屋里卻已是干干凈凈了。于飛嘖嘖嘆著他家公子若也是個下人,家務勞作恐怕比他優秀得多。里里外外地轉了一圈,才發現萇楚坐在門邊一根柱子旁,怔怔看著院門口。
“公子,屋里點著燈,你卻坐在門外,這是什么道理?”于飛小跑過去,嘻嘻笑著,“經你這么一收拾,這房子也沒那么駭人了。”
萇楚沒答話,但看向他。于飛立刻獻寶似的遞來一個食盒:“喏,我花了大價錢買的。窮鄉僻壤,這時辰很多人都睡了,多虧我機智,找了一家農婦,請她賣給我的,看著挺好吃的。”
食盒里有六個飯團,是農婦自己做的,看著簡陋了些,但起碼干凈放心。更何況他家公子從不挑吃挑穿,可比那嘴刁的范大夫好伺候多了。于飛拿了一個飯團遞過來:“嘗嘗看,看著一般,但咱們都餓了一天了,吃什么都好吃。”
萇楚接過飯團,垂著眼看著,沒往口邊送。于飛在他對面蹲下,小心地看他。“怎么了,病了?不舒服?還是打掃房子太累了?”于飛悔不該當初,“我都說了我來打掃吧,非不聽。”
萇楚只靜靜看著那只飯團,但那眼神,卻又像是根本沒有看到這飯團,或者說,是他直接透過了這顆飯團,看去了很遙遠的地方。
于飛伸手在他面前晃晃,沒反應,算了。于飛拿過一個飯團,左看看右看看,不知這飯團有什么問題,塞進嘴里,咕咕噥噥地說:“有沒有問題,吃了不就知道了。”
于飛一口氣吃了兩個,也不過是個半飽,想再吃一個,又怕萇楚吃不飽。可是,吃得飽吃不飽,總得先吃了再說,像萇楚這樣死盯著這飯團,盯能盯飽嗎?
于飛推了推他,問道:“公子,你可從不挑食,你這是怎么了?”
“咱們此行到底是要去哪里?”
“話說這些年你每年都要出來游歷兩個月,你是在找什么嗎?”
“你給我也說說唄,我幫你找。”
于飛有口無心地搭著話,眼睛不斷瞟向剩下的飯團。實話實說,好想再吃一個啊。
“你知道石買嗎?”萇楚冷不丁開口,于飛一時沒反應過來。
“石買?”于飛緩了緩,才問,“好端端的,你怎么提起大將軍來了?”萇楚不答,于飛繼續說:“越軍大將軍,戰功赫赫威風八面,連大王都要對他禮待幾分,天下誰人不知?我聽孔嘉大哥說,吳王闔閭當年就是被他一箭射在腳趾上,傷重不治身亡了。這可是天大的功勞,大王恨不得許他幾世榮華呢。”
“對了。”說到這里,于飛想起來,“方才我去找吃的,聽說這個小地方還頗有些傳說呢。據說距這里不遠,當年越軍與楚軍曾經打過一場,越軍得勝后,俘獲了一隊楚軍。好巧不巧,這支楚軍就是伍胥亡楚時,追截伍胥的那一支,而世人趨之若鶩的七星龍淵,由此便落在了石買手中。”
于飛說著伸手抓抓頭發,兩粒飯粒便掛在了頭發上。“這七星龍淵還真是個謎,人人都想據為己有,卻又說法各不相同,也不知究竟誰說的才是對的。但若真是石買大將軍得了七星龍淵,以他的心機狡猾,你猜,他會交給大王嗎?還是直接據為己有算了?”
于飛越說越來勁,可猛然想起他家公子最初問他的那個問題,這才回過神兒來,警惕地看向萇楚:“你問石買做什么?你該不是想……”
于飛這才想起,他二人離開會稽之前,曾去大夫府辭行,那日恰巧文種來與范蠡議事,二人便在門外候著。那時文種分明說起,大將軍力主吳越一戰,并在大王面前進讒言,構陷范蠡和文種,因他二人主和。只是,吳越之間,是戰是和,那都是大王說了算的。再不濟,天下聞名的越五大夫也自有法子,無論如何也輪不到他家公子來插手吧?恍然間,于飛腦海中冒出一個想法,把自己嚇了一跳:“石買是范大人的頭號大敵,你想幫他除掉石買?你,你你你是為了范大人……”
萇楚凌厲的目光箭一般射了過來,于飛立刻收聲。
萇楚問:“你以為,這么多年,范蠡為何教我養我?”
“啊?”
“這么多年,你可曾見過范蠡佩劍?”
“啊?”
“范蠡是個生意人,從不做賠本買賣。”
“可……”
“一柄劍,若是從不出鞘,要它何用?”
于飛被他問蒙了,隱約懂了一些,又似乎根本沒懂。正摸不到頭腦,萇楚把手中的飯團放回食盒:“早點休息,明早出發。”
出發?又出發?出發去何處?去找石買嗎?那和送死有何區別?于飛著急起身,叫住萇楚:“公子,范大人從未要求過你做什么,更從未說過要你報答養育之恩,你又何必總是這般執著?”
“報恩?”萇楚駐足,眼神空靈地環視這所廢屋,“人活一世,但求恩怨兩清。到頭來,不過說來容易罷了。為恩也好,為怨也好,為求一個真相也好,有些事,總歸要去做的。”
萇楚要去找石買,于飛自然是不同意。但于萇楚而言,無論于飛有十萬個還是百萬個不同意,都沒什么用。于飛只好每日一早便跟著他出門,在這不大的集市上,左轉轉,右看看。起初于飛還有些新鮮勁,看到新奇好玩的東西也夠他樂呵一陣子。可幾日過去,這小小集市他都逛得透透的了,真不知道還有何可逛。
于飛上前拉過萇楚:“公子,你不是要去找石……找大將軍的嗎?你每日只在這兒瞎逛,難道指望著能和大將軍在這窮鄉僻壤來一次偶遇嗎?”
萇楚目光落在他臉上,那眼神,三分狐疑、三分嫌棄、三分悲憫——分明就是用來看白癡的。于飛干咽了口口水,硬著頭皮問道:“那不然呢,你準備如何見他?人家是大將軍,別說是你了,就是范大人也不一定能說見就見的。”
萇楚沒理他,繼續前行。于飛連忙跟上,單手托腮,認真地說:“不然,我們直接去軍營好了。據說近些年來越軍腐敗,軍紀渙散,我們拿些金銀珠寶,打點一下……”
萇楚駐足,于飛差點撞他身上。
“金銀珠寶?”萇楚問,“你有嗎?”
“欸?”于飛抓抓頭發,“我是沒有,但你有啊!范大夫府上那口珍寶井,里面要什么沒有……”于飛正說得來勁,就見萇楚那張冰山臉更冷了幾分,只好小心翼翼地停了下來。
“他的東西,哪怕金山銀山,都與我無關。”
于飛小聲嘟囔:“什么與你無關,范大夫府上那么多人,他下令只許你一人能進那珍寶井,隨意取用。這都叫無關?”
“送上門的,自然沒什么稀罕。但自己求來的,那就不一樣了。”
于飛不滿:“你說誰呢,大將軍?范大夫?還是你自己?你不要每天都說些我聽不懂的話好不好?”
于飛滿腹牢騷地在后面跟著。一早的集市最是人多,人聲嘈雜,好生熱鬧,可無論于飛怎么看,他家這位冰藍色長衫的公子都與這煙火塵囂格格不入。雖然他從不信鬼神,但見他家公子的背影在這人群中穿梭,也突然感受到了一種“仙凡之別”。
萇楚停在一個攤子前,于飛繞過去看,只見一個蓬頭垢面的小子蹲在地上,面前擺著幾條魚,大小參差不齊。見有人在攤子前駐足,賣魚小子連忙熱情招呼:“公子,賣魚嗎?只要兩錢一條!”
于飛問:“公子,怎么了?”
“今日吃魚吧。”
“啊?”于飛真沒想到,他家這位好養活的公子,有朝一日也會對飲食提建議,“哦,好的好的。”
于飛連忙付錢,賣魚的小子伸手去拿魚,萇楚說:“你的手破了。”
于飛這才發現,那小子右手食指和中指上都有幾道口子,雖然很細,但滲著血。
那小子面色一窘,連忙縮回了手,不好意思地說:“麻煩公子自己挑選吧,免得我把魚給弄臟了。”
萇楚取出一方雪白絲帕,遞給他:“把傷口擦洗干凈,否則會發燒。以后抓魚,要當心魚鰭割手。”
賣魚小子羞怯地看著萇楚,滿臉通紅雙眼晶亮,一雙手懸在半空不知該不該接。比他更驚訝百倍的,是一旁的于飛。這么些年,于飛何曾見過他家公子對誰這么關心過?
萇楚把帕子放進賣魚小子手中,蹲下身子,拿過一根草繩,撿了兩條小魚。
“公子,公子!”賣魚小子急忙說,“你,你拿這兩條大的吧!”
“不必,多了也吃不完。”萇楚說著,修長白皙的手指輕巧地挑、穿、捏、綁幾下,兩條小魚便一左一右地掛于草繩兩端。
萇楚起身,把魚遞給于飛,從他手中取了四錢,放在賣魚小子面前。賣魚小子連聲道謝,萇楚只淡淡搖了搖頭,便轉身離開。
于飛拎著魚快步趕上來,問道:“公子公子,你想幫那孩子?”
萇楚沒答。
“既然如此,你為何不多給他些錢?”
“他是賣魚的,不是要飯的。”萇楚回過頭,“買賣就是買賣。”
“嘴硬心軟。”于飛了然地說,“你那一條帕子,夠他賣多少魚了?”
拎著兩條魚在手,于飛更沒心情閑逛了,還不如回那鬼屋去,把這魚宰殺干凈,午膳直接吃掉。“公子,你說,這魚我們怎么吃好?是烤來吃,還是做成湯……或是……”
于飛話沒說完,就被萇楚一把捂住了嘴拖去一邊。這這這……他家公子除了練劍,無論何時都是四平八穩,突然間這么大動作,嚇得他魚都差點扔出去。兩人在一處矮墻后面藏了身,萇楚才放開他。順著萇楚的視線看去,集市這頭,竟然有兩個士兵,看那衣著打扮,竟更像是越兵。
這里有越兵?他們在這集市上也有些日子了,頭回見到有士兵,更是沒想到竟還是越兵。
那大個子越兵道:“你說咱這是招誰惹誰了?好差事從沒落在咱頭上過,遇上這出力不討好的破事,都讓咱來做。”
小個子緊張兮兮地左右看看:“可小聲著點兒吧,你都罵罵咧咧半晌了,萬一給常信將軍的人聽見了,你有十個腦袋也不夠他砍的。聽說前陣子派來賣這些的人,就因賣不掉還亂說話,沒等回到軍營就被殺死了。”
“就算你能將這些都賣了,你又當你能活多久?倒賣兵械是要殺頭的,若是傳到了大王耳中,你當常信真會出面保咱?到時只怕翻臉不認人,由得咱去死。”
小個子也滿面愁容:“上頭雖說給咱半月時間,但我聽說,就這幾日,石買大將軍便會率軍來三十里外駐扎屯兵,據說是與楚軍將有一戰。總之,等大將軍來了,咱們的好日子也就到頭了,到時成日操練,哪里還能來這擺攤?交不上常信將軍要的數目,咱們也沒什么好下場。”
石買要率軍來了?于飛這才明白了他家公子為何在這偏僻之地逗留了這么久。他輕聲問道:“公子,你早就知道石買要來駐扎?”
萇楚輕聲嗯了一聲。
那邊,大個子頭一扭啐了一口:“說了半天,橫豎都是個死,說來作甚!”
小個子安慰道:“所以只求快些將這些賣了,對上面也好交差。總好過成天在這里擺攤,早晚得出事。”
大個子又罵了一句:“你說得倒容易,你瞅瞅眼前這些尋常百姓,但求過好自己的小日子,若是真打過來了,他們只管卷上鋪蓋逃命去便是,誰沒事兒買這些做什么?他們即使拿上兵器又能如何,能打得過兵還是打得過匪?”
這一次,小個子也無話可說,只是長長嘆了口氣。
于飛定睛去看,這兩人腳下攤開一塊粗布,上面三三兩兩擺著些兵器,多是匕首、短劍,他們言談間要賣的,正是這些兵器。而他們身后還立著一個半人高的大布袋,鼓鼓囊囊挺著,想必里面也是兵器,只是不敢拿出來罷了。
光天化日就敢倒賣兵械,還當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他們口中的常信,于飛也早有耳聞,常信是石買的副將,跟著石買出生入死多年,在越軍中可謂一人之下。據說常信是石買的心腹,可如今看來,這二人之間也不盡然如傳言那般忠義。戰事連年,隨時都可能開戰,軍中兵械都不夠用了,常信竟公然將兵器拿出來販賣,還真是目無王法。不過,仔細想想,常信此舉究竟是瞞著石買,還是石買的授意,那就難說了。
萇楚忽然在他耳畔低聲道:“在此等我,不許過來。”
“欸!欸——”
萇楚信步來到那兩名越兵面前,彎腰拿起一把短匕,端詳片刻,問道:“怎么賣?”
兩個越兵抬眼看看他,又互相對視一眼,大個子才說:“十錢一柄。”
萇楚淡淡點頭,不答,繼續低頭打量手中的匕首。
小個子只當他是對價錢不滿意,忙道:“公子若是喜歡,十五錢選兩柄也可!”
萇楚卻說:“二十錢。”
“欸?”兩名越兵面面相覷。小個子最先反應過來:“公子要二十錢買三柄?也成!”
萇楚搖搖頭說:“我出二十錢,只買一柄。”
“什么?”二人異口同聲,“公子出二十錢買一柄匕首?”
“你們不愿意賣?”
“愿意愿意!”二人連聲應著,“自然是愿意的。”
萇楚取了錢遞給小個子:“這匕首工藝精湛,鋒刃凌厲,紋理細膩,輕薄堅韌。人都說吳制兵刃乃天下第一,這些兵器,想來是吳之物?”
這二人面露難色,小個子左顧右盼好一陣,終于下定決心,悄聲道:“公子博聞多識,又面善得很,我便與公子說了。這些兵器本是先前與吳軍交戰時繳獲而來的,我們將軍將大部分充入兵庫,但也留了些來賤賣,也好補充些日常用度。公子你也知道,這亂世誰都不容易……”
萇楚了然點頭:“生逢亂世,民不聊生,自然理解。但也正因如此,百姓總覺今日不知明日事,但求過好今日,不敢過問明日,恐怕鮮有人會來買這些兵器回去。加之兵器自上古就被視為大兇之物,尋常百姓更是不愿來買。”
萇楚一番話說得兩個越兵連連點頭稱是,不料他話鋒一轉,說道:“二位既然是奉命來將這些兵器變賣,若是無法賣了,想必回到軍營也免不了麻煩。”
二人點頭如雞啄米,萇楚問:“你們一共有多少?”
大個子搶道:“短劍三十柄,匕首二十柄。”
“你們要拿多少錢回去交差?”
“五百錢。”
“還當真是賤賣。”萇楚滿是不在意地說,“我與你們約定,三日后,你們帶著這些東西來此處找我,我會教你們于一日之內將它們全都賣掉,并且多賺五百錢。”
“什么?”二人目瞪口呆。
萇楚又說:“但我也是個生意人,出手幫你們,自然也有條件。你們照我所言,賺夠上交的五百錢,剩下的五百錢,二百歸我,三百歸你們。如何?”
“愿意愿意!”大個子忙說,可說完了又開始犯愁,“能將這些燙手玩意兒趕緊賣掉,我們就已謝天謝地了,哪里還敢奢望再多賺錢。只是……公子此言當真?可莫要誆我倆才好。”
萇楚未有半分玩笑神色,認真說道:“我怎敢與二位兵大哥說笑?我又不是平白幫你們,我也想賺那兩百錢。況且,你二位在此站著,一日賣不掉便有一日被人告發的風險,倒不如賭上一局,如何?”
猶豫片刻,小個子悄悄對大個子說:“你我反正也沒什么法子,倒不如信他一回。看他穿著談吐,也不像是浪蕩無稽之人。就算他當真爽約,咱也還有十日時間,大不了到時另想法子。”兩人又商量了一陣子,終于說:“既然公子如此說了,就承蒙公子相助,三日后,有勞公子了。”
萇楚拱手回禮:“一言為定。”再抬眼時,遠處樹后藏著的幾個越兵側了側身子又躲了躲。萇楚面色如常,淡然轉過一處墻角,對還等在那的于飛說:“走吧。”
“公子公子!”于飛快步上來,神秘兮兮地說:“你與他們說話時,我見有人盯著你呢。”
萇楚“嗯”了一聲,不以為意。若是沒人盯著,他也不會去與那二人說話。
“不過,盯著你的那位公子應該不是壞人,長得可好看了。”
“公子?”萇楚駐足,蹙眉問道,“什么公子?”
“就那邊……”于飛回手指向西面的轉角,“方才還在的,穿著一身雪白衣裳,個子比你低一點,年紀嘛,約莫和范大夫差不多。哦不對,興許比范大夫還更年輕些,長得特別好看,周身清雅之氣,讓人過目難忘。”
“公子……”萇楚微蹙著眉沉吟,“好看的公子。”
于飛正經不了兩句,偷瞟了一眼萇楚,故意說:“對啊,可好看了,那位公子長得比你還要好看。”
萇楚無心地“嗯”了一聲,又往那處深深看過去。方才只顧著留意大樹后面藏著的越兵了,倒真沒留意別處。
三日后,萇楚一早便來到集市,那兩個越兵已候在那里了。他二人都依萇楚所言,換上普通農戶的衣裳,見他來了,忙不迭招手。萇楚迎上前去:“二位果然守信。”
大個子長舒口氣:“我們還擔心你不守信呢。”
“東西都帶來了?”
大個子回過身,把兩個半人高的大布袋子一手一個拎到面前:“都在這里了,五十柄,不多不少。”
小個子問道:“接下來如何?”
萇楚讓他二人附耳過來,仔仔細細交代一番便退去一邊。他抱著手站在一旁,目光漫無目的地掠過四周。果然,東西兩邊的房屋后面各有幾個越兵,鬼鬼祟祟地盯著這里。
大個子打開一個布袋,取出幾件兵器在布袋上一一擺放整齊。小個子遲疑上前,左看右看好一陣子,最終看向萇楚。萇楚微微點了點頭,他才下定決心,扯開嗓門大聲吆喝:“各位鄉親,走過路過都來看看!上好的兵刃,買一把防身啊!”
集市上的人被他這一嗓子嚇了一跳,紛紛側目。大個子更是不管不顧,直接拉住一位中年男子,目光灼灼地盯著他問:“這位大哥,需要兵器嗎?兵荒馬亂,買一把防身?”
那中年男子被他這動靜嚇著了,反應過來后才頗為不耐煩地甩開他:“好端端花這錢做什么?就算戰亂來了,有你這幾把短匕又有何用?還不如快些逃命去。”
“這位大哥!你這可就說錯了!”圍觀的人群里突然竄出一個少年,滿臉的機靈勁,還裝作不經意地看了眼萇楚,“前幾日我家來了山匪,將我家洗劫一空,若不是我爹還有一把陳年的匕首防身,恐怕我和我娘都沒命哩!但我家那把匕首早就鈍了,連刃都快被磨沒了,這不,我爹叫我來集市轉轉,看哪兒有巧手的工匠能幫著修補修補。”
小個子聞言立即上前:“這位小兄弟,何須修補如此麻煩?喏,直接買把新的,保準比你那舊的好使。”
少年眨眨眼:“真的?”
浮夸。萇楚不禁撇嘴,若非實在沒人可用,他才不想讓于飛頂了這差事。
小個子刻意壓低聲音道:“你可知我這些兵刃從何而來?都是從吳軍繳來的!我家可是有人做官呢,也算有些門路,這才得來的,也就這么些了,賣完了就再沒了。”
于飛抓著頭發問:“吳軍繳來的?那又如何?”
這次,方才那中年人開口了:“人都說吳制兵刃天下第一,連天子的佩劍都出自吳匠之手。”
小個子連連點頭:“看看,還是這位大哥識貨不是?”說著,拿出一把短匕遞到于飛面前,“你瞧瞧這匕首,不比你的那把精細得多了?我這賣得也便宜,三十錢一把。”
于飛猶豫道:“三十錢?”
“你若覺得貴了,這把短劍賣你吧,比匕首好用許多,但鋒刃上有個豁口,算你便宜些,三十錢,和匕首一個價了。”
于飛伸著腦袋看了看那把短劍,一副根本瞧不上眼的模樣:“既然都豁了,那不是和我這把舊的差不多?我為何不買個新的?”
大個子上前一拍腦門:“小兄弟說得沒錯。那這樣,全新的短劍我也賣你三十錢,你看如何?”
“新的短劍也三十錢?”于飛喜道。
小個子過去要攔,大個子大手一揮:“一言既出,哪里再有收回去的道理?”
于飛連忙道:“那就好,短劍可比匕首好用得多了!但我出來時我娘沒給我這么多錢,我回去問我娘拿了再來。你可得等我,我家離得近,你可別先走啊!”
大個子拍拍他肩膀:“你若跑得慢了,我們這幾把都賣完了,可不給你留啊。”
待到于飛從人群中擠了出去,起初那中年男子問道:“你這短劍當真也賣三十錢?”
小個子拉回大個子說:“我親戚本來讓我賣五十錢的,我這老哥一時嘴快,才……”
“那我可不管。”中年人打斷他,“他說出的價格,大伙兒可都聽著呢。你也給我挑一柄短劍,我給你三十錢。”
小個子頗為為難:“要不,你拿這柄有豁的,算你三十錢沒問題。”
男子不樂意了,說什么也要一把全新的。最終,大個子大手一拍,又道:“也行!一言既出,哪有不算的道理,就給你這把新的!”
中年男子給了錢,拿了短劍走了,周圍又涌過來幾人,紛紛嚷著要以三十錢買短劍。不到半晌,三十柄短劍便售完了,剩下的短匕以十錢一柄的價格也賣掉了。日上三竿時,兩個越兵收拾好空空如也的布袋,面面相覷,難以置信。
二人來到萇楚面前,懷里捧著三個錢袋。小個子說:“公子,依你所言,不僅全部賣掉了,還比你預期的多賣了一些錢呢!”
萇楚直接拿過最小的那袋錢。“多得的是你二位的本事,我只拿我應得的。”見這二人有些過意不去,萇楚催促道,“既已完成了任務,就快些回去吧,畢竟是掉腦袋的大事,一切小心。”
二人再三道謝后,快步離開了。萇楚掂著這一袋子錢,心道:真應該讓于飛把錢先拿走,否則豈不是只能白白便宜了那石買老兒?
“這位公子,煩請隨我們走一趟。有貴人要見你。”一隊越兵徑直走到萇楚面前,為首那人板著臉說。
“見我?”萇楚故作驚訝,“可我還有事,不便離開。”
越兵們互相遞了個眼色,過來兩人,一左一右將他架了,喝道:“那人既然說了要見你,那便由不得你去或不去了。”
萇楚像模像樣地掙扎了兩下,就由著他們連拖帶拽地走了。只是,離開集市前,他忽然感到有道視線落在自己身上。猛一回頭,一間房屋門口,一位男子正神色淡然地看著他。萇楚與他目光交匯,他也不閃躲,坦坦蕩蕩。這人年紀與范蠡差不多,面容精致,甚是好看,身著一身月白色長衫,渾身上下透著股謫仙氣,一副不惹塵囂的超凡模樣。
難道,三日前,于飛所言那人,就是他?
“看什么看!快些走!”
越兵推了萇楚一把,他才回過神兒來,加快了腳步跟上。
好一番車馬輾轉,一行人終于達到軍營外,已快黃昏。這是萇楚第一次來軍營,士兵們都在忙碌,或在擦拭兵器,或在各自為伍地操練。萇楚一來覺得新鮮,二來也有幾分悵然。他們也都是上有父母下有妻兒的男子,卻因常年行軍作戰無法與家人團聚。相比死別,生離有時更令人牽腸掛肚、寢食難安。對此,萇楚深有體會。
軍營正北有一座軍帳,很是氣派。來到這座大帳前,架了他一路的越兵放開他,倒是有禮起來:“公子,請。”
呵,終于是要見到這位不可一世的大將軍了。待越兵上前通報過后,萇楚垂頭走進大帳。
帳中正坐一人,萇楚不動聲色地瞧過去,雖說早已料到這戎馬一生之人定是孔武有力,但他還是驚訝于石買的高大魁梧。這石買即便須發已花白,但肩膊寬闊平直,腰間掛著一柄長劍,四方面龐,雙目有如鷹眼般直視著他,威嚴十足。
萇楚躬身行禮,恭敬道:“小人見過大將軍。”
石買開口,聲音渾厚沉穩:“你知我是何人?”
“越軍軍紀嚴明,這座軍帳安扎于主位,小人斗膽猜測而已。”
萇楚的回答完畢,石買面上波瀾不興,看不出他是喜或不喜。萇楚也只點到為止,且先靜待他如何出招。
石買問道:“那你可知我叫你來,所為何事?”
“小人知道。”
“哦?”石買道,“說來聽聽。”
“小人幫那兩個兵大哥售賣軍械,應是被人撞見了。”
石買微微瞇起雙眼,問道:“你可知買賣軍械,該當何罪?”
果然是只老狐貍,石買這一問,倒是將他脫了干系,說得像是這事與他全然無關一般。常信命人四處倒賣軍械,萇楚才不信石買對此全不知情。甚至在萇楚看來,他二人誰是主謀都難說。
萇楚不卑不亢地回答:“依軍法斬首。”
“那你還敢來?”
萇楚直視石買:“小人自然敢來。若是大將軍當真有意要小人首級,這幾位兵大哥于集市上直接動手便可,何須如此麻煩?”
石買拍拍手起身:“不錯,果然聰明。那你不妨說說,為何那些越兵幾個月都賣不掉之物,你于一日便可賣完?”
“回將軍的話,此事本就不難,找到癥結即可。”萇楚坦然地說,“這癥結即在于無從比較。”既然石買能抓他過來,那今日集市上之事,想必早已有人仔仔細細向他匯報過了。
“比較什么?”
“比較價錢。”萇楚說,“如今雖是戰事不斷,但各諸侯皆有軍法,明令軍械嚴禁倒賣,故而市集上從未有人買賣軍械。即便百姓們很清楚軍械定是比自家尋常武器好,但卻不知軍械該賣個什么價錢才合適。所以,無論兵大哥賣得是貴是賤,鄉親們都不知是否劃算。”
石買緩緩點頭:“所以,你先定了匕首的價,再定了有豁口的短劍的價。”
這些眼線匯報得還真是仔細。萇楚答道:“正是。價低者定價,價高者才可成立。殘次者定價,完好者自然也更易被接受。”
石買頗為玩味地說:“但你卻沒能將匕首賣個好價錢。”
萇楚點頭:“匕首不過一個比較選項,真正賺錢的是短劍。人心由來如此,無從比較,便無從決定。”
石買連連稱贊:“想不到你年紀輕輕,竟如此精于算計。你叫什么?”
“萇楚。”
“師從何人?”
石買這兩問連接得非常緊密,萇楚心里咯噔一下,還是淡然答道:“蒙大將軍謬贊,小人祖父一輩便在楚越邊境經商為生,小人不過隨長輩日久,耳濡目染了些皮毛罷了。”
“好,年少機智,謙遜有禮。”石買贊道,“難得你與老夫相談甚歡,今日天色已晚,不如留下來用膳可好?”
萇楚略一遲疑,應道:“謝大將軍厚意,小人卻之不恭。”
石買將他留下,更說明倒賣軍械一事與石買有關。一切皆如萇楚所料,若石買手上還有軍械想要出售,自然需要懂得交易之人來為他籌謀。
無論如何,近石買的身,乃是萇楚計劃的第一步。如今看來,也沒那么困難。萇楚暗自舒了口氣。人都說這位大將軍心思縝密,喜怒無常,難以捉摸,今日一見也不過如此。
萇楚正要行禮退出軍帳,便聽帳外有越兵朗聲通傳:“報大將軍,計然計大夫求見!”
計然?
計大夫?
萇楚愣在那里,聽到這個名字,他也不知自己是更驚訝還是更困惑。
“越五大夫”的名號別說是在越都會稽,就是天下諸侯都已有所耳聞。而在“五大夫”之中,以計然位列其首。世人皆知計然生得英俊飄逸,精于星象占卜術數,每每將有大事,越王定會請他入宮,商議定奪。但計然向來行蹤飄忽,常年云游四方居無定所,有幸得見之人沒有幾個。
說起來,范蠡還曾拜計然為師,即便如此,萇楚跟范蠡回會稽已有八年,也從未見過計然一面。今日計然竟在石買軍營出現,不知所為何事。
“計大夫?”石買沉吟。顯然,他與萇楚一樣,對計然突然到訪很是困惑,“快快有請。”
片刻后,軍帳簾子掀開,走進一位翩翩公子。
他就是計大夫?!萇楚大驚,這人不正是方才在集市上看著他的那人?!
一時間,萇楚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好微微側身,悄聲退后兩步,站在一旁。雖不知計然出現所為何事,但這是在石買軍帳,無論計然為何而來,也不可能是為了他這無名小子而來。
令萇楚意外的是,石買對計然倒是十分客氣。石買見計然進來,立刻起身上前迎接,滿臉堆笑:“計大夫!你向來神龍見首不見尾,怎么今日得閑,到老夫這軍營里來了?”
計然作揖行禮:“大將軍,上次一別已有數年,今日得見,大將軍健碩硬朗不減當年。”
石買大笑:“難得計大夫還記得與老夫那匆匆一面,如今就算是大王想見你一面也是不易啊。”
“那可真是我的罪過了。”
二人寒暄過后,計然直入主題:“大將軍,實不相瞞,我這次冒昧前來實為一人。”
石買道:“哦?如此說來,那便說明計大夫不是為老夫而來咯!”
“大將軍見笑了。”計然擺了擺手,“幾日前,我游歷至此,聽聞大將軍在此屯兵,心知大將軍軍務繁忙,不敢貿然前來打擾。但今早途經集市,偶然見到一個小子在賣兵器,覺得他聰慧機敏,想與之交談一下,就見他被帶回了軍營,這才冒昧前來叨擾。”
石買面上依然帶笑,卻微微蹙起了眉,指向萇楚問道:“計大夫,你所言之小子,可是他?”
計然轉頭看看萇楚,坦然答道:“正是。”
萇楚原本一直觀察不言,忽然被這二人提及,即便萬千疑惑還沒抓到頭緒,也只能先上前行禮:“小人名叫萇楚,見過計大夫。”
計然微笑點頭,轉而又向石買道:“我雖不知大將軍將這小子帶來有何貴干,但我今日前來是想收這小子為徒。”
“收他為徒?”石買奇道。
收我為徒?
萇楚比石買更覺奇怪。他跟著范蠡的八年間,范蠡不厭其煩地無數次要收他為徒,他都從未答應過。如今來了個初次見面的計然,也要收他為徒。他們這師徒倆,怎么連收人為徒的嗜好都一模一樣?萇楚心中疑問一堆,也只垂頭不言。畢竟這軍帳中說得上話的人里,可不算他一個。
計然道:“大將軍,想必你也聽聞,我平生只收過一個徒弟,便是范蠡范大夫。而我今早見這小子做生意時的聰慧自信,正與范蠡當年全無二致。由此心生好感,才想將他也收為徒,日后我云游四方,也好有人常伴左右。”
“計大夫誠意而來,老夫本是不該為難。”石買客客氣氣地說,“但不巧的是,老夫方才與萇楚聊過,已將他納入老夫麾下。計大夫也知道,老夫戎馬一生,是有些蠻力,但行軍打仗總也需要些聰明才智。老夫老了,費神之事也懶得思量了,總想著能有年輕人能幫手軍務,也好為大王分憂不是嗎?”
萇楚原以為石買該是個脾氣暴躁、居功自傲的一介武夫,如今看來卻是小瞧了他。他這一番話說得不卑不亢有理有據,更是將大王搬了出來,擺明他是為大王盡忠。這讓計然即使還有話說,也難再開口。
只是,萇楚怎么也想不明白,他這一個區區小子,不過略施小計讓石買留意到他而已,又有何德何能能讓石買與計然相繼為他而來,甚至還為他起了爭執?
萇楚正費解,計然微笑頷首:“大將軍赤誠忠心實在令人欽佩。但實不相瞞,我來之前曾找到萇楚的那位小兄弟,問過他的生辰。大將軍,恕我直言,這位萇楚的命數注定一生習文,遠離兵武。如若不然,弱則兵敗折損,成亡國之將;強則傾天下之兵,功高震主。此二者,皆有損于將軍威名,更有損于越之軍威,想必不是將軍與大王愿意看到的。但他的才智若是浪費了也著實可惜,倒不如由得他隨我去了,我自會教他學些占星問卜之術。若是有朝一日他學成歸來,也可以文策謀事,為大王盡些微薄之力。”
計然清清淡淡幾句,四兩撥千斤,倒是說得石買不得不放人了。天下誰人不知,計然長于星宿問卜,他拿出生辰命格說事,若石買還要執意留他,豈非有心要越軍損兵折將?
只是,這個計然說是問過了他的生辰,問誰,于飛嗎?若真如此,他回去非要收拾于飛不可,一張大嘴巴,別人問什么他都說。若非如此,這個計然上來就信口亂講,不免讓人介意。
計然字字句句綿里藏針,石買也始終客氣:“計大夫精于星象占卜術數,大王對計大夫之言也每每深信不疑。你既說這少年不宜軍營,老夫豈敢質疑?只是老夫已與他說定,如今事情有變,老夫以為,還是應征詢他的想法,計大夫以為如何?”
計然點頭道:“還是大將軍慮事周到,不妨問問這位小兄弟怎么看。”
石買這老狐貍眼看說不過計然,便將這火盆子交到萇楚手里來。一個是大將軍,一個是計大夫,哪一個也不是他能得罪的。但眼見石買和計然兩道灼灼目光最終都落在自己身上,萇楚便知躲是躲不過去了,只能硬著頭皮想辦法。
原以為已經成功混入軍營了,誰想到這計然突然插手,還把話說得滴水不漏,好像若他堅持留在軍營,就是存心要禍國殃民一般,要他如何開口拒絕?
不過,轉念一想,范蠡為人,從不無的放矢,計然既是他師父,想必也不會做無意義之事。從集市到軍營幾十里地,計然一路跟來,顯然不會只因為無聊,必定有什么其他原因。如此思度著,萇楚終于下定決心。“大將軍,計大夫,承蒙二位抬愛,小人惶恐之至。計大夫既已說了小人命中注定不該參與軍事,小人自然不敢有違天意,若真稍有不慎,影響了越軍,小人即便萬死也難辭其咎。所以,大將軍,”萇楚躬身向石買行禮,“小人拜謝將軍賞識,但小人年少學淺,還是先向計大夫去學些真本事來,再來為越效力。”
石買遲疑片刻才道:“既然如此,小兄弟,你我雖然投機,卻少了幾分緣分,老夫也便不再勉強。現已到了晚膳時分,不如與計大夫一同用過晚膳再走也不遲。”
計然答道:“大將軍美意,計然心領了。但不巧我已約了友人今晚相見,就不打擾將軍了。他日若有機會,定當再與將軍把酒言歡。”
二人客套之后,計然帶著萇楚出了軍帳。石買叫來一隊越兵畢恭畢敬送他們出了軍營,才行禮作別。
直到越軍都已走遠,萇楚才忍不住問道:“計大夫,你我素未謀面,你為何執意要收我為徒?”
計然不答,冷聲問道:“你與范蠡是什么關系?”
萇楚怔住,原來計然一早就知道他認識范蠡?何時知道?為何知道?他在會稽這些年鮮少入城,更是幾乎不回大夫府,計然怎會知道他是范蠡的人?范蠡給計然說了?即便如此,計然又從未見過他,怎會認得出他?沒錯,他們從未見過,萇楚確定。
萇楚心中堆了太多想不通之事,還未及再問,計然警惕地環視四周,說了句“隨我來”,就轉頭往軍營后面繞了回去。
還要回軍營?萇楚更加困惑,明明計然方才干脆利落地從石買手中把他搶了出來,又要回去?
二人疾行了不多時,眼前出現火光點點,正是軍營四周的火把。計然帶他走向最西邊的角落,那里正升起裊裊炊煙,該是負責軍營伙食之處。
二人在一棵大樹后藏了身,萇楚順著他目光看去,幾個伙夫正忙里忙外收拾食材,沒什么特別。又等了好一陣,來了一個越兵,對一個伙夫說了句什么,那伙夫便叫了幾人過來,合力把幾只大木桶抬出軍營,將里面煮好的白飯盡數倒了出來。
那幾人過來倒飯之處,距離計然和萇楚的藏身之地已經很近。好在草木茂密,天色又暗,那些伙夫耳目自然沒有習武之人聰敏,并未發現他們。
煮好的白飯倒掉?萇楚皺眉。連年征戰,早已府庫空虛,就算是軍餉再充裕,也不該如此浪費吧?
待他們走遠,萇楚早已按捺不住,正要開口問,計然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眼神示意他看那堆白飯。萇楚回頭,只見那幾桶白飯堆得像座小山,香氣引來兩只田鼠。田鼠在飯堆下面邊刨邊吃,只是,還沒吃幾口,就先后倒在地上,抽搐兩下,不再動彈。
有毒?!
萇楚大驚。看向計然,計然就像看穿了他心思,輕輕點頭。
二人一路無話,從軍營回到廢屋,月已中天。于飛見萇楚竟帶了這位好看公子回來,迎上來就要詢問,卻被萇楚抬手制止:“我與他有話要說,你在門外守著,留意是否有可疑之人。”
進了屋,關好門。萇楚請計然坐下,問道:“計大夫,你為何要來救我?”
計然頗有些欣慰:“你既看得出我是在救你,就說明你果然不蠢。你先回答我,你與范蠡是什么關系?”
明知故問,萇楚心道。這人定是早已猜到了,還偏要他說,索性坦白道:“我年幼時家中遭逢巨變,是范蠡收養了我。”
“他還教你本事。”計然補充。
萇楚點頭。
計然淺淺嘆了口氣:“你實在太像范蠡了。”
這一句,一下子點燃了萇楚的脾氣。萇楚立刻回道:“誰像他了?!他是他,我是我!”
“是嗎?”計然眼梢微微挑起,“那我是如何知道你是他的人?”
“我……”
“那在集市,明知有越兵盯梢,還要幫那二人賣軍械,還有意與他們約定三日后見,無非是想讓越兵有充足時間去給石買通風報信。今日我見你教那二人的辦法,與年輕時的范蠡如出一轍,我便已猜到你是誰,你想做什么。”
年輕時的范蠡。萇楚憤憤地想,看計然這年紀,怕是比范蠡還年輕幾歲呢,說得老氣橫秋,像是他看著范蠡長大的似的。
“我能看得出,石買征戰一生,閱人無數,他會看不出?”計然反問,“若他看不出,你一個區區小子,也值得大將軍為你勞師動眾,設下圈套?”
萇楚被他問得一言不發。
“不說話,可是因為想明白了?”
萇楚撇了撇嘴,點了點頭。從軍營回到這里,一路上,萇楚已將這事來龍去脈都琢磨出了七七八八。
“說說看。”
此情此景,若是將計然換成范蠡,萇楚定然不會給他任何解釋,別說解釋了,不嘴硬回他幾句都算好的了。想明白了就是想明白了,還有什么可說的,憑什么要被他這么審問。但面對計然,萇楚那叛逆心性就是無從施展,雖不想言聽計從,但又無從反抗。計然這人總是氣定神閑,面色淡然,偏偏就是有一種無形威懾的氣質。
“好吧。”萇楚妥協,耷拉著腦袋說,“是我自以為是,落入石買的陷阱。”萇楚重重嘆了口氣:“石買備飯,留我用膳,但飯中有毒,說明他不惜犧牲幾個越兵也要我毒害越兵,治我禍亂軍營之罪。用膳之后,有越兵毒發,軍中唯有我一人是今日才來的新面孔,若說有人投毒,自然我的嫌疑最大。”
計然說:“接下來?”
真討厭。萇楚腹誹,但還是老實回答:“接下來,石買自然會找來人證,一來證明我是下毒之人,二來證明我是范蠡之人。這罪名,自然而然便可扣在范蠡頭上。”
“人證?”計然搖頭,“不必如此麻煩。”
也是。石買存心栽贓,不惜給自己的手下下毒,那還不是隨便找幾人來作偽證就行了。
只是,計然卻說:“即便沒有任何人證物證指向范蠡,你以為,你被石買抓了,范蠡會袖手旁觀置身事外嗎?”
“他不是那種人。”萇楚實話實說。
“你很了解他。”計然說,“既然如此,你又為何急于幫范蠡出頭?”
“誰為他出頭了?”萇楚回了一句,底氣不足。
計然問:“以你對范蠡的了解,他是怎樣的人?”
“聰明,謹慎,步步為營。”
“不錯,可這些年石買在大王面前處處打壓他,他為何不反擊,為何處處忍讓?”
這個問題萇楚也一直好奇,他也曾當面問過范蠡,為何寧愿蟄伏多年也不與石買一較高下?范蠡只是一如往常云淡風輕地笑著,說他做官可不是為了與人爭風爭寵,鉤心斗角。盡管如此,萇楚也很是明白,范蠡絕非忍氣吞聲之人。
萇楚答不上來,計然說道:“今有五支錐,其中一支尤為尖銳。你以為,哪一只被最先用禿?”
“最尖銳那支。”
“今有五柄刀,其中一柄最為鋒利。你以為,哪一柄會最先變鈍?”
“最鋒利那柄。”
“不錯。”計然滿意地點頭,“這便是甘井近竭,秀木近伐,靈龜近灼,神蛇近曝。所謂,太盛難守。”
萇楚聽得入神,說道:“月盈則虧,水滿則溢。”
“正是。”計然欣慰道,“君子雖雜庸民,不敗其志,終無怨心,乃是真正有自信者。范蠡蟄伏多年,不過因為時機未到罷了。”
萇楚不同意:“時機還未到?眼下越與楚將有一戰,范蠡幾番勸阻,大王只聽石買一人之言,難道還不是時機?”
計然緩緩搖頭:“楚越之戰不足為慮,于越而言,吳才是大患。吳越恩怨由來已久,昔者吳人伐越,俘獲越人做守船之奴。吳之先祖余祭,更以越人試刀,殘殺之人不可勝數。百余年間,仇怨愈多,遲早將會決一生死。”
萇楚不解:“可醉李之戰后,石買射殺吳王闔閭,近些年越之實力遠在吳之上,相比強楚,吳似乎不足為慮。”
“非也。”計然說,“危者,安其位者也。亡者,保其存者也。醉李之戰結束日久,大王聽信石買,驕奢妄為,疲于征伐,而吳王夫差卻在相國伍胥輔佐之下養精蓄銳,國力日強。好船者必溺,好戰者必亡。這才是我等力勸大王不要偏信石買的原因,明白了嗎?”
萇楚認真地點頭,但欲言又止。
計然笑問:“你想說什么?”
萇楚想了片刻,才小心翼翼地問:“你方才與石買所言,我此生從文不從武,可是當真?”
“當真。”計然坦蕩答道,“你命中克武,參軍則亡身,領兵則亡國。”
聽他如此說,萇楚說不上是何感受。明明他根本沒想過要參軍,更沒資格領兵,但聽計然這樣堅定地說出這番話,心里還是不是滋味。將來之事,一切未知,誰能說得準,誰又說了算?可對方是計然,他說起將來之事,堅定平常得仿佛敘述一件必然之事,甚至一件既定之事。這樣理所應當地預告一人的將來,怎能讓人不介意?
他這一番神色復雜,顯然盡在計然預料之中。計然笑問:“怎么,怕了?”
“有……有何可怕?”
計然搖頭嘆道:“貧富夭壽,確然在天,無可損益。但你我卻能因勢而謀,應勢而動,順勢而為。跟我走吧,我自會教你更多。”
萇楚驚喜問道:“你當真愿意收我為徒?”這半宿交談,萇楚對計然已是心悅誠服。這些年他雖是身在會稽,但那范蠡平日里忙得根本見不到人。范蠡說什么教他本事,也不過抽空過來與他敘談一番,更多時候,都是萇楚獨自讀書罷了,鮮有機會如今日這般向人細致請教。
“不然呢?”計然也有些意外,“你以為我只是在石買面前隨口一說,作權宜之計嗎?”
“我……”
“你有顧慮?”計然問,“你擔心范蠡?”
萇楚扁了扁嘴,又被他猜中了。計然無奈笑了:“范蠡每日經經營營,哪里得空好好教你?不然你怎會選擇了刺殺石買這個最笨的辦法呢?”
萇楚再一次被他言中。是,他是想著先近石買的身,再找機會動手,直接除掉石買。一來幫范蠡掃清障礙,二來也可阻止一場戰事。可是,與計然暢談半宿,萇楚才明白,真正的癥結根本不在石買。越王沉迷征伐,窮兵黷武,即便他真的殺了石買,誰能保證沒有第二個、第三個石買出現?
計然說道:“我相信范蠡的眼光。能入他眼的定然不是泛泛之輩。我見你也確實聰明、機敏,只是常年跟在范蠡身邊,你身上他的影子太過明顯。你不必擔心范蠡不同意,他將你藏了這么多年,在我面前都未提及過你,說明他早將你視為一柄寶劍。如今我來幫他把這寶劍打磨得更加鋒利,他日出鞘時,他謝我還來不及呢。”
“出鞘。”萇楚問道,“只是,何時才是出鞘之時?”
“三年。”計然自信地說,“三年之后,自有分曉。”
會稽。大夫府。
范蠡坐于案前讀書,孔嘉在一旁靜靜烹茶。這幾日頗不太平,范蠡難得有了這半日閑暇,才能捧著書簡,可上面的字跡卻是入眼難入心。
孔嘉遞上一杯茶,問道:“大人可是有何心事?”
范蠡接過茶杯輕啜兩口,才問:“那小子還沒回來嗎?”
孔嘉了然偷笑,故意加重了語氣答道:“是,還沒回來。你昨日才問過,我就派人去別苑了,今早答復,說是還沒回來呢。”
“不像話。”范蠡放下茶杯。
“大人,”孔嘉小心翼翼地措辭,“既然你要見他,為何不讓他直接回府上來住著?這么多年過去,他如今已是機敏有為,該是能為你分擔一些了,為何你還是始終讓他居于別苑,不讓他回府呢?”
范蠡不答反問:“我來問你,當今天下,世人最想搶奪的寶劍是哪一柄?”
“自然是七星龍淵。”孔嘉答道,“人人趨之若鶩。”
“現在何處?”
“……”
范蠡又問:“天下間威力最強之劍,又是什么?”
“干將鏌铘。”孔嘉答道,“絕世神兵。”
“現在何處?”
“……”
范蠡拿起茶杯,一飲而盡,才說:“匿而不發,發則至強。這小子尚在鞘中,我都能看到他那銳利鋒芒,他日出鞘之時,定會鋒芒威于諸侯。此等神兵利刃,不將他仔細收好怎么行?”
孔嘉一知半解地點點頭。范蠡提筆開始寫信,他要操心之事太多了,那不聽話的小子,就由他吧。
“大人大人!”門外一溜煙跑進來一個家丁,大聲通傳,“公子回來了!”
“大人!”孔嘉聞言,驚喜起身,“是萇楚回來了!”
范蠡頭也沒抬:“去信都兩個多月了,才知道回來。”話語間平平無奇,流暢的筆鋒卻在半空頓了一頓。
那家丁快步上前,氣喘吁吁:“大人,您快出去看看吧!”
范蠡繼續寫字:“這野猴子漫山遍野跑完了,終于想起回家了,怎么著,還得我出門迎接他嗎?”
家丁嘿嘿笑著:“大人,這回您還非去迎接不可了。”
大夫府正廳里,萇楚站在計然身后,四處打量。他很少來這里,距上次來與范蠡道別,也已有些時日了。他的目光落在身邊一株蘭花上,看這樣子,該是快開花了。
萇楚隨手擺弄著蘭花葉子,這些個蘭花,嬌貴得很。他也曾試著養過幾株,水澆得勤了不行,澆得少了也不行,極難伺候,也就只有范蠡這樣不急不緩的性子才養得活。
“公子公子!范大夫來了!”于飛湊上來低聲道。
萇楚轉身看看廳外,范蠡正快步趕來,孔嘉跟在他身后。這衣冠楚楚的樣子,一看便知是用心整理過了。萇楚嘖嘖暗嘆,果然計然在他心中還是有相當分量的。
范蠡一見計然,立刻上前行禮:“師父,為何忽然造訪,也不命人通傳一聲,也好讓我仔細準備不是。”
計然雙手將他扶起,微笑道:“今日前來,確實有些事情想與你商議。”
范蠡恭敬地讓著計然先坐,一邊看茶,一邊道:“您請講。”
“萇楚。”計然微微回身,招呼萇楚過來,“聽聞這孩子是你養大的,故而還是應與你商量商量。我想收他為徒,不知你意下如何?”
范蠡依然微笑著,但眼中有掩不住的詫異。萇楚還從未見過范蠡有過任何驚慌之色,此時一看,真覺得新鮮又有趣。看來,拜了計然為師還真是不錯。
范蠡道:“您既然有這打算,那自是這孩子的福分,我當然不會反對。只是不知,你們是如何……”
“那是因為……”于飛嘴快,搶著解釋,卻被萇楚打斷,“因為師父覺得我聰明。”
計然回頭看看萇楚,萇楚繼續說:“我幫人做生意來著,恰巧被師父見到,他贊我機靈。”
萇楚搶在于飛和計然前面,將事情原委拈輕避重地說了。他去找石買一事,險些弄巧成拙,他才不想讓范蠡知道。
萇楚有點兒心虛,看看計然。計然只是略帶責備地笑了,也沒拆穿他。
范蠡又好氣又好笑:“我養你教你七年多,也從不見你叫我一聲師父。何以計大夫說要帶你離開,你便立刻改口拜師了?”
萇楚有些許罕有的得意:“因為計大夫也是你師父,如今我拜了他為師,你我便是同輩,你就再不可逼著我叫你作師父了。”
范蠡煞有介事地點頭:“你將這輩分倒是捋得清楚。”
“那是自然。”
范蠡認真地說:“既然如此,你可以叫我一聲師兄了。”
“你!”
萇楚無話可說。本以為拜了計然為師,范蠡就不能總是拿著輩分壓人,以大欺小。誰承想,還真給他做了個名正言順的師兄?
范蠡見他吃癟,眉梢一挑,頗為驕傲。萇楚“哼”了一聲,別過頭去,想讓他叫一聲師兄?且等著吧!
范蠡不與他計較,而是對計然道:“師父,您很久沒來我府上了,這次來了定要多住些時日,好讓我向您多多請教才行。”
計然無奈搖頭:“我這次回來乃是因為大王急召,今日午后我便要進宮覲見大王。”
“今日午后?如此倉促?”范蠡問,“是因為楚越之戰?”
計然點頭。
范蠡釋然地笑了:“枉我這幾日與文種兄勞心費力,想要勸說大王不要開戰。如今您既已回來了,那這一仗,便定是打不起來了。”范蠡轉身問萇楚:“你呢?如何打算?”
萇楚淡淡答道:“師父若要離開,我自然便跟著他一起走了。”
范蠡沒再多說,倒是孔嘉過來小聲說道:“你可要記得常回來瞧瞧才好。”
萇楚看向范蠡,未置可否。
計然起身說道:“那我先行一步,進宮覲見大王。萇楚,你收拾好細軟行囊,去我府上等我。”計然說罷,對范蠡道:“范大夫,待到萇楚學成,我便讓他回來,助你完成大業。你我暫且別過,后會有期。”
“一切謹遵師父安排。”
范蠡恭送計然到門外,目送他離開,才回到府中,對萇楚道:“計大夫博古通今,對星象占卜之說尤其精通。他既肯收你為徒,你可得用心學習才是。”
萇楚原以為范蠡會對他拜師之事頗有微詞,畢竟是未經他允許,萇楚就擅自答應了計然。“你不怪我拜他人為師?”
范蠡被他逗樂,笑道:“你長大了,也該有自己的想法和選擇。況且,你拜計大夫為師,本就是件好事,我又為何要怪你?”
于飛在一旁低聲嘀咕:“就公子你這脾氣,就算范大夫怪你了,你會聽嗎?”
“多嘴!”萇楚回身瞪了他一眼。于飛和孔嘉兩人湊在一起偷笑。
這時,一名家丁神色慌張地跑了進來,稟道:“大人,不好了!門前有人鬧事,打起來了!”
孔嘉上前問道:“有人膽敢在大夫府門前鬧事?”
家丁連連點頭:“是!還是個小姑娘!”
“小姑娘?”孔嘉頗感奇怪,“幼女無知,請她離開不就得了?”
家丁面露難色,吞吞吐吐:“是,是該如此。但……但府兵都,都不是她的對手!”
竟有此事?戰亂年代,各家府上都備有府兵護院,范蠡自然也不例外。府兵都是他親自挑選、嚴格訓練過的,身形高大,身手敏捷,怎會敵不過一個小姑娘?范蠡覺得此事沒那么簡單,對那家丁道:“待我出去看看。”他還未抬腳,又轉頭看向萇楚:“與我同去,瞧瞧熱鬧?”
“我從不瞧熱鬧。”萇楚興致缺缺,“我回別院一趟,先行收拾。若是師父從宮中回來,而我未在他府中等候,總是不好。你去忙吧,我收拾好了就直接走了。”
范蠡拍拍他肩膀:“也好。我等你學成歸來。”
萇楚難得挑起嘴角笑了,冷清的眼中難得閃過一縷不羈:“我一定學成,但不一定回來。”
“小孩子脾氣。”范蠡無奈搖頭笑笑。轉身又對那家丁道:“走,且看看你口中的那位小姑娘,究竟是何等厲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