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姆媽又去村前土地廟燒紙。罩著小廟的那棵烏桕樹,葉子已深紅。
芙初拿了本從黃晰之那借來的豐子愷的《緣緣堂隨筆》,坐在灶下邊看書邊燒鍋煮稀飯。這本書寫得真好,不起腔拿調,語言親近隨和,易懂,猶如無所不通的知己。比如說:“兒童是最淳樸、天真的,他們沒有掩飾自己,而是將全部想法說出,并喜歡通過自己的方式方法解決問題。正是因為此,著者最喜歡的是孩子,最不希望他們長大,變成另一種讓人失望、厭惡的人。”在文章《漸》中,又說:“明白了為什么人們會在不知不覺中衰老,成長,發展……是因為‘漸’,讓人們在不知不覺中度過,只有認識倒‘一剎那便是永劫’,方才越發感慨人生短暫!”而《生機》一文,則是通過借物喻人,借水仙花三次垂危、最后綻放花朵,比喻人要生機不滅,才能不斷開掘新境。著者還從行進的車廂中看到了世人的自私自利,社會的黑暗……太多經典的故事在豐子愷筆下寫出,太多深刻的感悟在文章中蘊含,令人耳目一新,如行走春風拂臉的花徑上。
書看得有味,火燒得很旺,可就是沒有注意到米湯早已溢滿灶臺,鍋里水干,不再冒熱汽,而是冒黑煙了……待到一股刺鼻的糊味飄出屋外,散布空中,有人扯開嗓門大喊:誰家的鍋糊了?芙初從書上抬起頭,看到鍋里已竄出火苗,徹底發了懵,不知該怎么辦……說時遲那時快,從外面沖進一個人,抓起旁邊半桶水一下澆到鍋里,隨著“轟”的一聲響,火頭澆熄……芙初嚇得不敢動彈,聽憑腿肚子在那抖個不歇。
這個救火的人,是長腳伯。
長腳伯是長三師傅的哥哥,也是黃家長工,他自己家就在圍塘外一處高坡上。白天到田里干活,晚上就同另幾個長工輪流值守睡在荷塘中那個卡子門小屋里。那天,正是他拋出釘耙,從咆哮的深溪河里救出落水女孩國瑛子。長腳伯還是一個神秘的獵神,田里活少,就背桿老銃帶了兩只細腰長腿的攆山狗外出打獵。冬天時,他的膝蓋上會包裹兩塊灰黑的獾子皮。只要他一進山,就有野味帶回家,什么野兔呀,獐子、麂子,大的小的從沒空過手。有一回,長腳伯派家人送來一小罐燉得熱氣騰騰的豪豬湯,說是吃了這東西就會不生癤子不生瘡……罐子里是幾塊半沉半浮、半精半肥的豪豬肉,浮面上漂著一層豌豆大的油珠,散發一屋子腥膻氣味。
冬至前,姆媽把自己種的白蘿卜從地里挖起,洗凈,切條曬干,拌上鹽、五香粉還有辣椒粉,揉搓軟熟,捺入壇子里。十數日回了味,取出澆上少許熟香油,吃在嘴里又脆又響,故名“蘿卜響”,極能下飯。
進了臘月,菜園和路邊的草地上覆蓋著厚厚的白霜。來花山逃難的人,或繼續往屯溪那邊去,或掉頭返回當日本人“良民”,都走得差不多了。已是一年最后的季節,山林并不蕭瑟,依舊是滿目的綠,只是綠得有點暗沉,不再是夏天那般鮮青繁茂的翠綠,就像需要養息的剛剛分娩過的女人,略顯幾分憔悴。
農活也閑了,雖是籠罩在戰爭陰影下,但人惡天不惡,鄉民們仍是帶著豐收的喜悅,忙著車魚塘,殺年豬,蒸陰米,磨豆腐,做團子和做糖。黃家門前荷塘車干,魚捉上來,藕挖出來,還要吊幾鍋燒酒,都是長三師傅領著人操弄。先將白米淘洗干凈,倒入腰子盆里用清水浸泡一夜,然后放到蒸屜里,灶膛里燒著根蔸烈柴,滿屋子水汽搞得像是澡堂子。蒸熟煮透,掀著蒸屜傾倒在一張竹簟上,晾到不燙手,裝缸發酵。長三師傅有一個小白桿盤秤,專門用來稱酒曲的,這酒曲的分量,還有下的時間、溫度,都得算準用精確,就像伺候一位脾氣不太好的長輩一樣,打不得半點馬虎眼。七八天后,接酒入壇,壇有一人多高,上著一層亮亮的黃釉,壇口用一個大沙袋壓著,旁邊缽子里放著酒端子,隨舀隨喝。黃家要殺好幾口豬,凡是來吃殺豬飯的長工師傅和佃農,都能帶回一刀肋條肉,還有幾塊豬血和一大塊豬油。
黃家送給芙初一雙木底加齒釘的木屐鞋,鞋幫上了桐油又高又硬,雨雪天也能外出了。村外的路上,走過一撥一撥的人,他們多是些商販,掮客,更多是打年貨的人。這時候,辦喜事的也多,“臘八日子好,姑娘變大嫂”,小道上常常出現一隊人,抬的抬,挑的挑,吹吹打打。新娘走在隊伍中,紅鮮鮮的衣裳,惹人注目……畢竟是兵荒馬亂的,養育著姑娘的人家,心里擔著幾分不安,早點結親,早點安生,總是沒錯。
臘月十七正式拉開過年的序幕,家家戶戶以竹枝扎成長帚,撣除屋內灰塵,七撣金,八撣銀,九、十撣灰塵。臘月二十晚上,在圍子正中空地上架起干透的烈柴,天黑后點起了好大一個火堆,孩子們圍著火堆跑跳嬉樂。大人則把咸肉從缸里拖出拿到火堆上熏,油星滴落,啪啪炸響,撲鼻的香氣,把圍在一旁打轉的幾條狗都要饞瘋了。臘月二十三,姐姐回來,這天正好是“送灶神”,灶臺前擺設供品,燒香,焚化和尚道士送來的木刻“疏文”,并貼“上天奏好事,下界保平安”對聯。臘月二十四過小年,黃家把一個生鐵鑄的小香爐抬到場地中心,里面點上香。有小孩子唱“窮光蛋借錢不還”的順口溜尋樂子:“二十七莫著急,二十八再想法,二十九有有有,三十晚上不見面,正月初一拱拱手……”
除夕的下午,張貼年畫、對聯。姆媽用黃家送來的兩只雞還有姐姐從紙槽帶回的一刀肉和炸圓子燒了好幾碗菜,一盤整條魚,擺在桌下方叫做“魚戲上游”,表示年年有余,這盤“看魚”要一直留到過了小年后才能動。吃年飯前,燒香敬祖,姆媽不免走了一會神。飯后,姆媽炒了花生和葵花籽,煮了五香蛋,給芙初包了“壓歲錢”,說是過一年長一歲了……半夜子時一到,開始接年,開財門,放鞭炮迎財神。初一早上,姐姐領著芙初先去給三老爺磕頭拜年,三老爺高興得紅光滿面,拉起芙初的手給塞了個紅包。接著又依次去黃先生和其他幾家拜了年,吃花生和糖點,吃“元寶”五香蛋等。
黃先生正巧是正月初二生日,大家初一給他拜年,初二接著拜壽。大清早,一幫小孩子各拿一個黑木瓢,瓢柄上栓一雙筷子,在盆上敲,邊敲邊念叨:“瓢兒哥,瓢兒神,今年過年要顯靈,保佑今年好年成。今年年成好,還你大棉襖;年成不太差,還你大紅花!”過年三天不下生(米),不掃地,不倒垃圾,說是留住財氣。再往后幾天,大家則會唱:“過了三天年,還是原還原;過了初四五,還是一樣苦;過了初七八,豆腐渣都沒一沓……”
其實,過年的日子里,還是蠻熱鬧的。雖然沒見到堆羅漢、玩龍燈的以及劃旱船的,但踩高蹺和挑花籃的還是來了幾撥。大獅子沒動靜,倒是常有那種一人舞的小獅子過來蹦達。小獅子謔稱“討飯獅子”,只有一個獅頭,下邊用一些五顏六色的彩布頭遮著,舞獅的動作也簡單,這邊撲撲、那邊跳跳,翻幾個身打幾個滾,旁有一人敲小鑼配合。你眼都沒眨幾下他已舞完,敲鑼人收了賞賜,彎腰道聲謝,舞獅人把獅頭一收,夾在腋下就走。
初十這天,黃家來了位重要客人張和聲,是過來給三老爺黃子高拜年的。張和聲身材魁梧,額頭豐隆圓潤,快近六十歲了吧,胸前飄著一把花白大胡子,手頭不離一根拐杖,隔著幾間屋子都聽到他大嗓門說笑聲。平生風義,為人景仰,關于這位名聲顯赫的湘籍耆紳宿老的傳聞很多,眾人皆知他曾經干過安徽省政府秘書、涇縣知事。他在叔父張雪樵影響下,倡建了陵陽的湖南會館,后來,憑此會館又辦起郁青學堂,還利用會館資金創辦了本縣首個藏書逾萬余冊的南園圖書館……民國二十三年,陵陽遭遇百年未見的大旱,山鄉水塘皆干得底朝天,齜著一道道裂縫,螺蚌蝦鰍死盡,田禾能點著火。得虧張和聲與弋江鎮一個叫李振亞的大紳士出面組織“旱災救濟會”募款賑濟,繼而組織“耕牛貸款”救濟,并親自赴滬籌集資金,向安南購大米數十萬擔,方使全縣十三萬民眾免于饑饉。
中午在“蒔園”那頭廉叔家吃飯,廉叔的堂客是張和聲堂妹子,自然是十碗八碟款待娘家哥哥,三老爺和黃先生皆作陪。因為父親李智琛在世時與張和聲及黃家老一輩四兄弟都是交好,吃飯時,姆媽和姐姐以及芙初也被叫過去坐了一桌。彼此原先皆熟識,倒也無甚拘束。
席間,張和聲問了一些生活上事,安慰說先在這里妥妥住下,冒得關系的,有這些湖南老鄉在,難事眾人一起扛嘛!你自己可別喝西北風打飽嗝——硬挺喲……說得姆媽直點頭,眼里滿是感激之情。正說著話,大門外來了個齙牙瓦刀臉的干癟老頭,先朝屋里人一鞠躬,把一張巴掌大的印有財神頭像的小紙片貼到門框邊,口里連誦吉語:“財神到,恭喜你家今年好收稻……財神來,你家今年發大財!”廉叔待要起身,黃先生已搶先從口袋里掏出賞錢遞上。張和聲哈哈大笑,用筷子點著主人打趣道:“搞末子,你這是未見招財先退財……送財神的人也太瘦了噠!”廉叔端起杯子,連喊“活酒”“活酒”。
過完年,就是一九三九年春天了。遠處的山頭上還戴著白雪,太陽卻已暖融融的,長腳伯搬出去年秋天收的蘆粟穗頭,先用棰棒將那些沒有籽粒的穗頭棰軟熟,整理成形。然后脫下長袍一樣的棉襖,只穿一件灰白色小汗褂,拿一截細麻繩,一頭在腳上繞幾圈踏緊,一頭叼在嘴里,撿幾枝穗頭往繩子里一纏一繞,跟著由下往上一轉,勒緊,打個結……再纏,再勒,打結,拴扣。最后,拿起一把鋒利的鐮刀把那些毛糙的蘆粟穗尖滋啦滋啦地削平整,一把掃帚就完工了。長腳伯連著做了許多把掃帚,整整齊齊攤放在太陽下,誰看中,就可以拿一把回家。
姐姐的堂弟黃先啟從塌里黃趕過來,與姐姐一道回涇縣小嶺紙槽那邊去。黃先啟是安徽大學歷史系畢業生,個頭不高,說話嗓音略顯低沉,吐字落音清晰,每次來都會告訴芙初許多新鮮東西。特別是一些關于新四軍的話題,非常吸引人。感覺他跟姐姐與城里保持著相當密切的聯系,城里有什么事,他們立馬就得知。
姐姐走時,媽媽燒了一些菜讓他們帶上,還有一些糖食糕點,放在一個竹籃里,都由黃先啟提了。在燦爛的陽光下,姐姐迎風而行,姿態沉穩而優雅。
二月二,龍抬頭,鄉下歷來當節日過。要是在往常豐年里,民間流行吃“春酒”,也叫“接春酒”,親友、鄰居互相禮請,你請過來,他請過去,一請一大桌,熱鬧非凡。
但這也是青黃不接季節,尤其是戰時,地里許多出產賣不了,山林里扒不出錢,日子過得艱難。花山的黃家就開倉濟賑,遠近村子窮困戶都帶著籮袋來領糧。不久,新四軍駐軍和國民政府三里區區長聯手召集開會,宣布成立“抗日動員委員會”,一致推舉黃先生搞文字工作。接著就把青年與婦女組織起來,分別成立了“農抗會”、“青抗會”和“婦抗會”。
陽春二月,懶洋洋的和暖小風吹到臉上像鵝毛攪,把人攛掇得瞌睡瞇瞇。邵運柏從外面帶來幾個人組織成立了皖南抗日劇團,先后在象山、童村演出《放下你的鞭子》、《插秧歌》、《電線桿子》等劇目,控訴日軍暴行,教育和鼓動群眾參加抗日斗爭。
山里最亮眼的季節莫過于末梢上春天了。漫山遍野的杜鵑花,紅得像火,似彩色的煙霧,像早晨的云霞,把人的臉都映紅了。這山,那山,近處的,遠處的,都是那么紅紅的,像一片片彩云飄浮在山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