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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首創陵中在蒲塘

  • 芙蓉女兒
  • 談正衡
  • 5036字
  • 2025-05-06 16:01:22

四月末的一天,姐姐特意趕回來,告訴一個消息:陵陽有史以來第一所新式中學馬上就要在這里誕生了!

原來,春節期間,城里“抗日動員委員會”召開會議,討論到教育問題時,陳璞珊的父親陳奪聲發言:一個具有悠久歷史文化的江南名縣,不能沒有一所中學,何況社會已發展到今天……為解決戰時青年升學之困難,并使外出歸來的大學生有報效家鄉教育之場所,一定要創辦一所初級中學!此聲一出,眾皆附議,一致贊成建校,當場便有人報上捐款、捐田數目。考慮到縣城常遭日機侵襲,為隱蔽安全起見,學校肯定要放到偏遠鄉下,最好是有林木隱蔽的山區。經過一番考察,決定將校址選在大花山下深溪河邊的蒲塘曹村,遂提請在“花山國學研究社”教書的陳璞珊、王明孝等人立即籌備建校。

正說著話,黃先生和廉叔來了。他們亦已得知訊息,說當地民眾對辦學校都很支持。蒲塘曹家族長曹耘天,帶頭將一排數十間有騎馬樓的老屋騰出借給學校。雖為屏風土墻,倒也寬暢,內部稍加整修,添置門窗,亦頗適合用作戰時學校。有的鄉民還將家里的正屋、廳堂讓出來,做辦公用房、食堂和寢室。一大批外出回鄉的有志青年,也集中起來,摩拳擦掌,聽候差遣。

學校辦到“家”門口,無論如何都是天大的好事!姐姐也想過來,但她有合約在身,尚須到明年夏才能解除。

姐姐領著芙初踏上石拱橋,橋由一塊塊磨得光滑的長條石砌成,十多丈長,兩邊有矮欄,從高處朝下看,水在很深的低處靜靜地流淌,泛起一個個幽暗漩渦。橋下不遠處,搭了個很大的涼篷,供人歇腳,景致好,風習習吹著,大約也是村人聊天議事處。進了蒲塘村,村子不算大,村前立著一棵大樹,樹下有一口水井。幾個熟人過來同姐姐打過招呼,他們指著一個不大的池塘說,這就是蒲塘,當年曹家遷來此地,開挖了這口風水塘。姐姐和芙初走入曹家大屋,找到釘著“招生處”小木牌子的一處偏屋,報了名。

回家后,姐姐又找來一些復習資料,叫她抓緊先看看,準備報考。

開考那天,天上飄著薄薄的云,很涼爽。一大早,外地的考生就陸續趕了過來,都是由家長陪著。

一個穿中山裝梳二分頭的人“矍矍矍”吹響哨子,大家走進一排屋子,各人尋了座位坐下。芙初先有點緊張,心頭砰砰跳著。第二陣哨音吹響,走進來兩位老師,發完試卷,將屋門關上。雖然頭頂上有亮瓦,但屋子里還是有點暗。芙初展開試卷,迅疾看了一下題目,嗬,好幾題都是熟悉的。用“舍生取義”、“公而忘私”、“山清水秀”等詞語造句,復寫岳武穆“精忠報國”故事……作文題有兩個,都很長:《沙堆是一粒一粒積聚的,學問是一點一點積累的》,《我是中華民國人,我愛中華民國;中華民國現在雖然不得了,但是將來一定了不得》,可任選其中一題寫出一篇短文。

這很像策論題,芙初倒是心里有底,很快鎮定下來。她選了后面一個題目,下筆有言,而且施展得開。

下午考算術,難度也不是太大,試題都做完,估計及格以上分數沒問題。

第二天傍晚,剛下過一場濕地皮的小雨,芙初坐在門口看書,陳璞珊來了,笑吟吟地說:“李芙初,恭喜你考中了!”

三天后揭榜,芙初趕去看。在甲班那張墨筆抄寫的榜上,第三行中看到了自己姓名。榜上還注明,外地招來的學生住校,本地學生一律走讀。再看了一下名單,“花山國學研究社”的同學幾乎都在,是整體并入,其實芙初不須考試也能轉過來的。因為原來書包未能從家帶出來,姆媽就用粗紗手巾和一截帽帶給縫制了一個精制小書包。

那一次只是補考,因為月余前在縣城東鄉新塘汪村就已經招考了四十六名學生。加上這后來補考錄入的,總共招了近百名新生,編為兩個初一班級,校名定為“陵陽縣立初級中學”。領了課本,是兩冊油印線裝小冊子,另有兩本極粗糙的練習簿。還有一冊《初中常識課本》。語文共有四十篇課文,最后幾課都與抗戰相關,第三十六課內容僅一句話:“日本兵是強盜,殺我們同胞,燒我們的房子,我們要把他們打倒!”課后有“學習指導”,列出三項內容:“一、聽老師講日本兵殺我同胞的情形;二、到日本兵轟炸過的地方看一看;三、想出幾個打倒日本兵的法子。”

九月十五日,正式開學了。村中禾場上,一個黑臉矮矬人手舉著白紙殼話筒講話:

“同學們……我們陵陽有史以來第一所縣辦中學誕生了!校舍是曹耘天先生及曹氏族人無償提供的,教材是我們教員自己編寫的,許多教學用品是從花山國學社帶過來的。從現在起,大家就能在一起學習知識,討論國事,磨練意志。雖然條件艱苦,但教員熱情煥發,相信學生定能認真學習,師生融洽相處……讀書方能救國,救國更須刻苦讀書。在這個烽火連天的抗戰歲月里,有這樣一處世外桃源,為我們安放寧靜的書桌,安放知識和良心,真的是很不錯了!”

接著,他介紹了學校一些情況,經費來源主要是縣財政拔款、士紳捐助,以及原春谷公學田產和少量收取的學費。由于戰事吃緊,供應困難,學校只得自力更生,白手起家……因此,要求全體師生務必珍惜這來之不易的學習生活!

講話的人就是王邦校長。不過,是臨時兼職的,他還有個主要身份,是縣黨部書記長,怪不得有這般好口才。全校共有七名老師和二名職員,課程均按戰前標準制定。教導主任陳璞珊負責全部校務,事務主任叫李名洲,就是穿中山裝梳二分頭考試那天吹哨子的人。校舍雖然簡陋,但周圍青山環抱,景色宜人,讓人感到安全。

陳璞珊和王明孝等人仍住在黃家屋里,每天吃過早飯后,芙初與黃家的幾個學生隨著老師一道去蒲塘村學校。

后來,陳璞珊和王明孝兩人移住學校,芙初便常常獨自上學。從花山黃家到蒲塘曹家大屋,有三四里路。早晨,穿過一片田疇,抄近道趕往學校,每次從深溪河木橋上走過,心頭總要發跳。那橋實在太高了,中間最高處離水面足有一丈開外,顫顫悠悠,兩邊沒有抓扶的。特別是當夜里下了大雨,早上過橋,下面的濁水帶著令人眩目的漩渦翻騰而下,橋上又濕又滑,只好橫著腳移動碎步走……害怕腳底一打滑,一頭栽下去就被急流沖走。姆媽要芙初從上游的石橋過,但那得多彎上數里路。所以每次總是口里應承著,出了門,回頭看看姆媽沒在身后盯望,就又抄近道上了木橋。

平時,深溪河水很清澈,挽著褲管也能涉過,還能撿到漂亮的鵝卵石。近岸淺水處,水草茂密,時有氣泡往上冒,不是沼氣,便是魚兒放信子。隔不多遠,總是有條水溝朝河里流著細細的水。因為有小埂攔著,溝里的水倒是很充盈,掩藏著小魚小蝦和泥鰍什么的,在那些開滿白花的小飛蓬的根腳底,水線邊洞穴或石罅清晰可見。時常能看到一只小小的溪蟹堵在洞口,安安靜靜、矜持有度地享受休閑時光,有時則像刷牙那樣吐出一小堆白色泡沫,因為太小,很少有人著意去捕捉。你看它參悟好了,就開始動彈不歇,好似在做體操運動,四肢舒暢之后,便四平八穩地橫著身子往外爬……有時候什么東西也沒有,只看到洞穴周圍水色有些渾濁,肯定是那小東西出來覓過食了。附近總有一些田螺靜靜地沉守溝底,即便有一只受了驚嚇的青蛙撲通跳進水里,田螺仍然紋絲不動,仿佛老僧在打坐禪。

夏秋季節,鄉下瓜果蔬菜多。草垛上趴著大南瓜,矮樹枝上纏著一串一串紫扁豆,茅屋后掛滿絲瓜。大人們隨手摘一只南瓜,扯一把扁豆,再摘幾根絲瓜,放到籃子里,讓芙初帶回家。

冬天到了,草葉上鋪著白霜。晴天好,要是下雨就愁人了,那雙木屐桐油鞋在雨天里越穿越沉,走到硬地上就咯噔作響。班上有人腳穿那種黑得發亮的膠鞋,一看就知非常輕便柔軟。芙初每次進出教室,腳上總是盡量提著勁,輕提輕放,唯恐響聲大了引人恥笑。

那天,王邦校長再次站在村中禾場上,給全體師生上了一堂時事教育課。這回沒再舉著那個紙糊的話筒,他聲音沉宏有力,講完歐洲戰場形勢,又講了前不久中國軍隊發起的冬季攻勢,第三戰區發起陳家大山反攻戰役,與日本軍隊爭奪長江防線。負責銅陵至貴池沿江防務的川軍田冠五部新七師,一直在長江南岸銅陵、池州、木鎮、貴池等處與日軍逐城逐地反復爭奪,激烈拼殺。這次反攻陳家大山,攻堅部隊上去三千人,只回來幾十人。日軍更是被打得尸橫遍野,傷亡慘重,從南京緊急調遣大批部隊增援,并出動多批飛機狂轟濫炸,方才勉強守住了陳家大山。是役,雖未完全拔除日軍長江南岸據點,但是大大動搖了其江防部署,牢牢掐住日軍在長江的咽喉要道。田冠五將軍為陣亡將士題書碑亭楹聯,也是能令鬼神泣血了:

赤心報國,赤血涂身,誓掃胡氛衛赤縣;

青山埋骨,青史流芳,永存浩氣貫青天!

一戰而后,日軍再也無力向皖南腹地發動攻勢,中日雙方陷入膠著狀態。

鄉下的第二個春節又到了,姆媽特意給芙初做了一身新衣。

布谷叫,柳絲長,很快就到了春深時節。村里村外,田邊地頭,一樹樹潔白晶瑩的花朵在風里招搖,老遠就能聞到醉人的清香。每年三四月里,對于鄉村來說是一串忙碌的日子,溝渠里流水淙淙,犁田打耙,種瓜種豆這類事總是忙個沒完。在這樣的氣氛里,大片大片的槐花,似乎一個早晨就忙乎著全開了出來。

學校又增添了一個春招班,軍體、唱歌之外,還新開設了一門繪畫課。但是,好景不長,早稻種籽剛撒下田不久,有一天正上著課,忽然李名洲主任在外面大聲喊:“快,快!同學們快散開……快往樹林里跑!”話音剛落,頭頂便傳來嗡嗡響聲……有飛機飛過來了,先在村前丟下兩顆炸彈,炸出了兩個深坑,另有一顆炸彈投到村中,將學校的一處下屋震倒。所幸師生躲避及時,未受傷害。芙初跑出來時,看到彈坑還在冒煙,村中有個女人被炸彈震昏,左腳鮮血淋淋,右肘一片血漬,披頭散發躺倒在廢墟旁,有幾個人圍著號哭。

村中不能待了,學校就把學生帶入黃家墓廬樹林里,分散教學。墓廬住著專門看管墓園的佃戶,把黑板掛在樹上講課,其屋正好可作老師們臨時休息處……但鬼子飛機竟然又飛到林子上空炸了兩趟。

鬼子飛機為什么長了眼睛一樣直撲這里?一定是有人指路的。村里來了幾個穿中山裝戴禮帽的人,向人打聽情況。經人指點,三天后,象山那邊一個叫五槐的家伙給抓走了。五槐一只眼睛有玻璃花,是個挑著擔子賣豆腐千張同時兼賣燈盞和燈芯草的小販,就是他貪圖錢財當漢奸,偷偷放煙火向日本鬼子泄露校址,引來飛機轟炸。

剛剛成立不久的戰時學校,遭此劫難,只好宣告解散。

芙初想念好友傅菊英,正好長三師傅要去縣城收拾黃家大屋。芙初就跟他一道回了一趟縣城,城里已是模樣大變。因為懼怕日本人來攻城,民國二十八年,縣長王建五下令民工將城墻扒掉,附近各條大道挖成大坑小宕……原來平坦的大道,變得崎嶇不平,寸步難行。民眾有苦難言,縣內士紳也很不滿,士紳孫奎揮毫疾書一首《挖路歌》以泄憤懣之情。歌詞是:

“挖路、挖路,莫知其故,傳令來,派伕去,晝夜拆城挖路,千鋤萬鋤不停住;可憐環城大道,頃刻摧殘不忍睹。左挖一深坑,右筑一高墻,策馬障前驅,行車礙后步;遂云敵寇莫再來,一徑能抵三車御。吁嗟乎!此不是長途,定屬庸人慮!此不是良謀,恐出狂夫主……吁嗟乎!以此論安危,在人不在路。”

傅菊英已養起了麻花辮,辮梢上系著粉色蝴蝶結。她神秘地告訴芙初,自己有個表姐,大姨家女兒,念過幾年私塾,現在是戰地醫院的看護,醫院在桂山那邊。風和日暖的天氣里,她們倆來到桂山看望傷兵。野薔薇花漫山遍野地開著,路邊的一面山坡都給染紅,美極了。

這是當地大戶人家一個院落,很大,到處擺著病床,約有百余張,躺滿缺腿少膀的傷兵,都是陳家大山反攻戰役中抬下來的,旁邊還有不少拐著瘸著走動的。他們在呻吟,在痛苦地掙扎著,見到這些傷員,芙初既害怕又敬畏。她由一個窗口往里看了一眼,見到一個穿著白大褂的醫生背對窗口一下一下在拉動什么?拉了一會,直起身子大口喘氣……待覷真切,芙初差點失聲叫出,原來他是用木鋸為傷兵截肢,有個女護士在旁邊幫助握住將要截下的血淋淋殘肢!

在這里,她們并未找到當看護的表姐。聽說翻過烏霞山往赤沙那邊去,還有所大房子,是新四軍的戰地醫院,里面不僅有醫生、看護,還有辦公室。芙初問傅菊英,還記得那個叫“什么……什么特來”(史沫特萊)的洋女人嗎?那回騎著大白馬出了陵陽城,聽說就是到那個戰地醫院采訪的,后來寫了一篇文章發表了,在國際上影響很大。

傅菊英則講了一個凄愴悲壯的故事,是關于她那個當看護的表姐的……表姐溫柔體貼又浪漫多情,她第一任丈夫是個本地的連長,戰死在宣城寒亭那里的一處山頭上,炮彈把土都炸翻了,像犁田一般,尸骨無收。隔了一年多,在暮春四月的一片槐樹林里,她又送別了第二任丈夫,是川南宜賓人,一個比她還小一歲的口琴吹得真好聽的營副……那一樹一樹的槐花,開得好繁呵,風一起,雪片一樣的白花就落了倆人一頭一身,地上就像鋪了一層白毯,一層白毯呵……

“高高山上一樹槐,手把欄桿望郎來;娘問女兒望啥子?我望槐花幾時開……”在傅菊英輕輕的哼唱聲里,透過淚光,芙初仿佛看見了馥郁的槐花樹下,一位盼郞歸的美麗女子正在翹首遠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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