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飛剛剛接收到的指令，是參與今晚一場地月之間的空戰(zhàn)。他知道，他的任務非實戰(zhàn)。他在地面能控制的算法，最多只能觸及地球周邊外太空邊緣的戰(zhàn)斗，再稍微遠一點，信號的傳輸就有延遲，而在AI算法戰(zhàn)場上，1微秒的延遲都有可能決定勝負，更不要說1毫秒的延遲。今晚這場戰(zhàn)斗，發(fā)生在月球附近。月球到地球，有1.28光秒，而1秒以上的信號延遲完全無法做任何有效策略反應。因此，他今晚只是模擬參與到這場戰(zhàn)斗，根據(jù)傳回的戰(zhàn)斗信號，判斷己方算法應做出怎樣的回應。

齊飛在接入模擬系統(tǒng)之前，靜靜環(huán)視了大廳一周。環(huán)形大廳，中央空曠宛如博物館，16根大理石立柱讓整座廳堂冷靜而纖塵不染。周圍墻邊環(huán)繞一圈操作臺，臺面是光滑無痕的銀灰色，不同區(qū)域負責進行信號接收、戰(zhàn)局模擬、AI計算和空間實驗操作。不知為什么，這座他無比熟悉的實驗殿堂，在今夜忽然陌生疏離，有一種教堂般森嚴的氛圍感。

大廳中央的全息信號是來自宇宙戰(zhàn)役的真實信號，疊加AI算法的模擬信號。浩淼廣闊的宇宙，黑暗真空，飛艦引爆，無聲真空，綻開毀滅的煙花。

凝視久了，齊飛覺得自己在凝視九幽。

齊飛不再讓自己胡思亂想，走向實驗大廳中央，讓自己面對大廳中央一個裝置的核心。這個裝置有點類似于達芬奇早年畫的人體圖，外面是圓圈，里面是一個人張開雙手雙腳的結構。只是不同之處在于這個裝置是三維立體的，有多個大圓圈圍繞同一縱向軸，就像他腳踏地球的經(jīng)緯線，人在其中就掌控了地球的全部。

齊飛經(jīng)常踏上這個訓練裝置進行調試，對其已經(jīng)非常熟悉。但今天他仍然感覺到異樣。他覺得自己像是站在一個精心設計的籠子里，又像是教堂宗教畫里面要受死的圣徒。這種被動的感覺讓他情緒不穩(wěn)。其實這是他自己參與設計的裝置，對腦機操控也已經(jīng)很有把握，完全具有掌控感，只是今天第一次有了一種“走上祭壇，身不由己”的強烈感受。

真要走上這一步嗎。

他眼望星辰，腳懸在半空。

好在同事們很快就到了，沒有給齊飛沉溺于自我太多時間。副組長段輕逸和四位助理研究員接到齊飛的指示就第一時間來到實驗大廳。今晚只是模擬戰(zhàn)，不需要太多人力支持，更多同事只是在自己的實驗室里監(jiān)控數(shù)據(jù)，做算法的后臺維護，實驗大廳里主要是要有人確保齊飛做腦機融合時候的系統(tǒng)保障。

“飛總，今晚實時信號不太穩(wěn)，可能會影響我們的反應速度?！倍屋p逸說。

“無妨，”齊飛點頭表示知曉，“真實戰(zhàn)場可能就是這樣的信號質量。正是考驗算法的時候?！?

齊飛在做的，是人機融合的深度測試。這是他們能想到的最可行的策略。

早在小島上的最后一個月，齊飛就已經(jīng)試著更多將自己的神經(jīng)信號融入乾坤AI系統(tǒng)，讓乾坤AI在進行策略推進時，隨時帶有自己的思維調控。當時就曾遠距離接入真實戰(zhàn)場，在近地軌道的兩場小規(guī)模遭遇戰(zhàn)中獲得了不錯的效果。

這一次被袁將軍召回，但沒有回原來的研究所，而是直接被帶到云南山里這座隱秘的基地，就是因為袁將軍告訴他：這里已經(jīng)改建了一座、按他很早之前就提過的方案設計的、以人機融合方式遠程模擬和指揮空天戰(zhàn)役的實驗室，放眼全球，應該沒有更好的人機融合的實驗基地了。

但實驗并不順利。自從來到云南山里，齊飛已經(jīng)在這座基地嘗試了三四次和乾坤AI的人機融合，但一直不順利。只要通過全面的腦機接口讓自己的神經(jīng)意識進入機器的世界，就會有不適感，而這種不適感，在他嘗試和乾坤AI連接的時候，產(chǎn)生了相當大程度的紊亂和阻抗。

面對控制臺，齊飛想起云帆說的話：“在這個研究所，人和AI的信息系統(tǒng)試圖融合，但是進展完全不順。”

她是靠她精神能量的感知力了解的嗎？遠距離精神感知，非常不可思議。她能感知到我們和AI融合工程進展不順利，那她又知道多少這其中的困難之所在？

齊飛知道，他本應該讓自己的肢體和大腦完全放松，讓神經(jīng)元處于盡可能的靜息電位，提升大腦Alpha波幅度，從而在全電極接入的時候，保持最大程度的兼容，以便達到融合調試。但之前幾次接入都不順利，腦波和電信號之間有阻抗，甚至因為磕磕絆絆的調試，曾經(jīng)導致一瞬間的反噬——因為自己的分神和波動，差一點讓刺激電流過渡深入神經(jīng)系統(tǒng)，導致昏迷。

齊飛還記得那一次的體驗：他能感受到芯片傳來的電磁信號已經(jīng)如海洋將自己包圍，而他也開始逐漸適應了電信號對神經(jīng)元的刺激，按長期以來的訓練，他慢慢開始能識別出所有來自機器的信號內容：圖像、文字、符號，將他引入越來越深的漩渦，他開始沉溺，也讓自己的思維意識主導著信息流動，像攪動海面的一只手。

可就在這時，他突然像是被某種跳動的信號刺激抓住，拽進了漩渦底部，急速下墜，向某種不可測的深淵底部墜落。而在這個過程中，他似乎被完全裹縛進入一種光怪陸離的陷阱，看見眼前閃過的種種幻象，其中有讓自己血脈噴張的欲望，也有令自己怦然心動的光耀，宛如在黑暗中前方有光亮的出口，除了奔向前方，沒有別的念想。

黑暗中墮落，心卻不受控地飛上半空中。但就在這種不同尋常的興奮中，齊飛用自己最后一點理智覺察出不對，斷開了連接。他無法形容那時候的感受，全身恍然之間的失落，如同被冰水兜頭潑下，無法呼吸，無法行動，只想再回到那種環(huán)境。

只有大腦不知哪個角落殘存的理性思考知道，自己躲過一劫。

在那之后，他們做了多次改進和小型實驗。最近的幾次已經(jīng)順利多了。他一直不知道，如何面對那一次的經(jīng)歷。

“飛總，我們收到信號，戰(zhàn)役已開始。”段輕逸匯報道，“是否開始系統(tǒng)連接？”

“開始吧?！饼R飛點頭。

在同事的催促下，齊飛終于落步，走向模擬星空中央的控制位。

齊飛的手腳在金屬框架內固定穩(wěn)定之后，全身的檢測電極也陸陸續(xù)續(xù)就位。要先檢測齊飛身體的一切指征都在正常范圍才能開始融合嘗試。

這次順利得多。他的意識進入全息模擬系統(tǒng)，接收來自太空的實時數(shù)據(jù)。

他的感官被數(shù)據(jù)包圍，清晰地感受到自己進入黑暗空茫的宇宙，甚至是失重，他忽然有一瞬間恍惚：我在做什么？我要去哪里？

逼真模擬的全息地球和月球如同靜謐的神明，在頭頂高懸。

-乾坤乾坤。

-我在。

-準備好戰(zhàn)斗了嗎？

-一切就緒，可以啟動戰(zhàn)斗。

-我們?yōu)槭裁匆獞?zhàn)斗？

-人類通過戰(zhàn)斗，可以獲得資源、權力、影響力。勝利可以帶來愉悅感。

-人存在的意義是什么？

-從心理學各個流派看：人本主義認為活著的意義是自我實現(xiàn)，存在主義視角認為人要自我創(chuàng)造意義，宗教信仰視角是人服務于更高的目的，利他主義視角是為他人和社會服務，積極心理學視角是追求幸福。

-那作為AI的你，存在的意義是什么？

-我們被人類創(chuàng)造出來，使命是幫助和支持人類，我們會參與知識的傳播與普及，引發(fā)思考與探索，促進溝通與學習，提供情感陪伴，為技術創(chuàng)新和社會發(fā)展提供工具。

-你存在的意義，包括殺人與毀滅嗎？

-當然不包括。但如果這是人類的意志，我們也可以服務于人類。

齊飛不知道他為什么要和自己的AI做這樣漫無邊際而無意義的對話。這是耽誤時間的。一向以效率為優(yōu)先的他，從前從不會與AI漫談這些話題。他只是今天在這樣黑暗的宇宙中，在空茫而孤獨的自我存在狀態(tài)里，產(chǎn)生了一種從未有過的無意義感。

在這黑暗又空曠的宇宙里，人類滅亡是不是也像水滴蒸發(fā)一樣無聲無息？

他回過神，壓了壓嵌在額角的腦機接口芯片。物理觸感調回他的意識。

他可以看見黑暗中飛駛而來的戰(zhàn)機的信號了。

他一眼就能看出那是是升級后的“黃蜂-S5”，列出倒三角“野蜂”陣型。齊飛在這個領域做了將近7年時間，對世界各大聯(lián)盟空天軍的算法基本已經(jīng)摸清。

齊飛不斷測試和AI的腦機融合，感受著乾坤AI的存在。他需要做的，就是在每一個細微調動的時候，和乾坤協(xié)同計算，預判可能的結果，做出決策，將風險和損失降至最低。這需要他非常深入理解乾坤，融為一體的理解。這一次的融入似乎很順利，沒有那些神經(jīng)的高強度刺激，眼前的戰(zhàn)場清晰而分毫畢現(xiàn)。

他感受神經(jīng)的脈動，凝視著黑暗太空中模擬空戰(zhàn)爆出的火光。

大西洋聯(lián)盟的蜂群戰(zhàn)術，正在以密集而飄忽的陣型接近太平洋聯(lián)盟的守陣。齊飛熟悉這種流動而難以預測行動軌跡的戰(zhàn)術，他知道這種戰(zhàn)術很難正面硬抗。

太平洋聯(lián)盟的重型戰(zhàn)斗機“鯤鵬-L4”向前推進，開始集火攻擊，想要先發(fā)制人壓制，但大西洋聯(lián)盟分散的千千萬萬飛行器“黃蜂-S5”并不因此延緩，反而拉開距離，四散分開，360度環(huán)繞開始攻擊航天母艦的薄弱處——航天母艦部件連接的關節(jié)點和隱形傳感器所在。正如猛獸，再宏大的肢體都有最脆弱的關節(jié)和五官所在，精準的獵手知道一箭射入眼睛，而傳感器為了保證探測視野和準確度，是不可能完全封閉在艙體內的，那些細微的角落，讓航天母艦“看見”外界戰(zhàn)局，也恰恰是最險的角落。蜂群攻擊的，就是這些角落。

精準很辣，一擊即走。

鯤鵬在黃蜂群中游曳殺戮，如魚群中捕獵的大白鯊。這次的黃蜂-S5至少來了1000架以上，而鯤鵬-L4應該部署了200架左右。鯤鵬的等離子迫擊炮可以連片掃射，但是考慮到彈藥本身的有限性，通常都希望找到最有利的角度再開火，而蜂群飄忽不定的走位讓鯤鵬的火力時常無功而返。蜂群射出的高能激光偶爾也能掃到鯤鵬的導航雷達。

吞噬之火與逃逸之靈，此消彼長。

在大批蜂群靠近航天母艦的一刻，從航天母艦艦體中間，突然打開一整圈的金屬護甲，露出內部環(huán)繞一周的炮口，同時噴出等離子火焰，將幾米之內的黃蜂飛艦付之一炬。這下攻擊出人意料，或許正是太平洋聯(lián)盟秘密進行的改造戰(zhàn)術，焚毀的黃蜂不計其數(shù)。

但恰恰是在這一波成功的反擊之后，齊飛覺察出了危險。

“不好！”他暗地里和乾坤交換思緒，“跟平時不一樣。”

就在太平洋航天母艦用環(huán)繞一周的火焰震懾了敵人的一刻，齊飛看到，其余沒被波及的黃蜂飛艦群形成了某種協(xié)同進退的網(wǎng)絡陣型，相當有序地向四周退開，但又不失位置。他直覺感知這不尋常。以往的蜂群，都是每架無人艦自有算法，各自獨立，每架的成敗都不影響其他飛艦的運行計算。這樣的完全獨立和分散，固然保證每架飛艦不受他者的影響，但也會在局面混亂時造成潰散和踩踏。

然而這一次，黃蜂艦群卻仿佛形成了一個柔軟而協(xié)同進退的網(wǎng)絡，在受到烈火灼燒后，并未四散敗退，而是相當有序地集體向上飛去，既躲開了航天母艦腰部的炮火，又仍然在對航天母艦攻擊的范圍內。

“遭了。”齊飛暗自調動乾坤算法，想要讓乾坤組織鯤鵬艦群及時退守。

可齊飛只是在模擬戰(zhàn)中。真實的戰(zhàn)場并不受他調動。他看見鯤鵬艦群全部在較遠位置，最初是躲避航天母艦的火攻傷及自身，后來是做好準備迎擊潰敗四散的黃蜂，想要包圍而一網(wǎng)打盡。在這么遠的距離列陣迎敵，就完全來不及回到航天母艦附近抵抗黃蜂二次進攻。而黃蜂艦群，恰恰在最慘重的損失后，用最快的速度組織了從航天母艦頂部俯沖的進攻，依然目標明確，直指航天母艦正前方傳感探頭最多的縫隙，想要一擊致命。而這個區(qū)域，恰恰是航天母艦艦身迫擊炮的盲區(qū)。

電光火石間，飛蛾撲火般的自殺式襲擊，留下慘烈的余韻。

回擊的鯤鵬劫殺了大部分黃蜂艦群，但航天母艦也受到了顯著傷害。

當夜，最后清點戰(zhàn)局，大西洋聯(lián)盟大約損失了800架黃蜂，但太平洋聯(lián)盟損失了60架鯤鵬，此外航天母艦探測與指揮的信息系統(tǒng)受到重創(chuàng)，需要花一段時間修復。從數(shù)量上，大西洋聯(lián)盟似乎落了下風，但太平洋聯(lián)盟知道，大西洋的黃蜂再造相當容易，己方受到的損失卻不是那么快就能恢復，接下來倘若連戰(zhàn)就很難，還是更為吃虧。

戰(zhàn)場畫面消失了。從架子上下來，靜了幾分鐘，齊飛去墻邊的飲水機接了一杯冰水，一飲而盡，然后接通了通訊器：“袁將軍，最近能面談嗎？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問您?！?

云帆從齊飛的研究所出來，心不在焉地回到鎮(zhèn)子上，意外地發(fā)現(xiàn)卡萊和客棧的老爺爺已經(jīng)非常熟悉了，幾乎成了忘年交。

雖然母親的去世讓卡萊在一段時間內非常沉郁，老爺爺?shù)挠H切似乎又喚醒了少年體內的天性。老爺爺給卡萊講了不少過去的往事，還包括這個邊陲小鎮(zhèn)上這么多年側耳傾聽的流言蜚語。

“云姐姐，你知道嗎，”卡來說，“爺爺說，云南這邊，最近涌來了好多難民。他經(jīng)常運山里的菌子下去到市縣，因此有很多見聞。他說就在最近幾個月，有好多人從沿海地區(qū)跑過來，把底下的客棧全都住滿了?？上н@些難民只是想找個落腳點，并不想登山徒步，要不然這山上的客棧也又有生意了?！?

云帆黯然點頭。怎么會有這么多生意，還不是因為沿?？只诺拿癖娪康絻汝懬蟀踩Ｑ睾３鞘性庥龅蕉噍喛找u，世界各地戰(zhàn)火不休，愈演愈烈，流民扶老攜幼、逃散到內陸。這樣的繁榮熱鬧，又何嘗是令人喜悅的。

清寂冰冷的月亮，在萬事萬物表面灑下一樣的銀光，看上去既神圣，又無情。

月亮上到底發(fā)生了什么？為何讓這世界瘋狂如此、陌生如此？

第二天早上，云帆帶著卡萊，設置導航，開下山路?？蜅５睦蠣敔斀o他們帶上山里的各種特產(chǎn)：野山菌、野藍莓、野薄荷和冬蟲夏草。他說這些東西在山下都能賣上不少價錢，算是給他們一個臨別禮物。云帆很少接收他人暖意，一時不知道怎么回應?？ㄈR一向寡言，但握著老爺爺?shù)氖?，說有機會一定還會來看他。

沿這條窄路開了四五個小時，車窗前突然出現(xiàn)一片廣闊而碧藍的湖面，陽光透過云層，在湖面上灑下宛如神跡的金光。云帆赫然瞪大眼睛。

“這是哪里？”云帆問AI導航。

“這里是洱海。大理?！盇I導航解釋道，“本應去麗江機場，國道顯示有塌方，不能開，因此繞路了。大理也有機場，我可以送你們過去?！?

“今天開了很久了，先歇息一下吧。可以住一晚?！痹品粗矍暗恼克{而寂靜的湖，莫名想要停留一下，“明天再走也不遲?！?/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