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隔閡
- 折疊宇宙1:吞噬文明
- 郝景芳
- 5545字
- 2025-04-22 23:56:24
云帆微微瞇了瞇眼睛,試圖從齊飛臉上找到一絲絲情緒的泄露。但什么都沒有。齊飛面無表情,沒有驚慌也沒有憤懣。云帆試圖感受他的精神能量,依然是如海一樣平靜莫測,似乎有暗涌,但無法直接探知。
剛才這句話信息量太大,齊飛是怎么知道自己剛剛見過江流?是派人一直監測江流,還是派人一直監測自己?他以為是江流告訴她研究所的位置?那么江流知道這個研究所的存在?江流也在派人監視齊飛的動向嗎?
但云帆不想探問。從島上離開之后,他們之間好像就不再能相互探問了。
云帆不由得想起剛到島上那些日子。他們之間也沒有相互探問,但似乎有默契似的,隔三差五就會有人講述。一點一點,慢慢地,打開過去彼此不知的日子。
江流講過自己不肯進家族企業,和父母爭斗多年,父母停掉他的生活費之后,他曾經靠在酒吧里說脫口秀度日。云帆講過她自己為何學過防身術和跑酷:在高中飄零的日子,她曾離家出走被人搶去所有財物,流浪過,睡過高架橋下的停車場,這才意識到一技傍身的重要意義。齊飛講話最少,但也曾在兩個晚上講過過去,他說起即使在軍事研究系統內,也有派系斗爭,取決于各個科技路線頂頭上司之間的博弈,經費和權力大小會有天壤之別,為這樣的斗爭甚至不惜相互破壞戰果,這里面的人情世故讓齊飛煩透了。
她還記得那些夜色如水的日子。棕櫚樹的葉子灑下陰影,給每個人的臉色安全的庇護。木屋。露珠。椰子。海浪一聲一聲柔和地拍在心里,一下一下溫柔撫平他們的警惕和焦慮。水滴滑落,似乎很多事情可以和盤托出了。
就差那么一點點。
“不是江流告訴我的。”云帆說。她心底的問題都問不出來,于是把話題轉到最關鍵的地方,“我最近的精神能量感知力增強了,是我自己感知到的。”
“哦?”齊飛果然對這個新消息感到好奇,微微揚了揚眉毛,“你能感知到什么?”
“我能感知到,在這個研究所里,人和AI的信息系統試圖融合,但是進展完全不順。”云帆微微試探著說,“我還能感知到,常天和忽忽在北馬里亞納群島附近,雖然屬于公海,但還是離太平洋聯盟控制的區域比較近。”
這次輪到齊飛沉吟著看云帆,猜想她知道多少事了。云帆看到齊飛臉上泛起的迷惑,感到滿意,她只有從這些縫隙中才能發現事實的端倪。她想要看到更多裂縫。剛剛她說了兩件事,她想知道齊飛對哪件事更為介意。
“常天和忽忽在北馬里亞納群島附近?”齊飛問。
果然,他還是更在意他的AI。越刻意回避才越在意。
云帆觀察齊飛的臉色。當他問出常天和忽忽行蹤的時候,他似乎真的不知道這個消息,臉上疑問的表情不像是裝的。但他的神色中并沒有擔憂、急切等情緒,而依然面色如常,冷靜平和,似夜幕湖水,就像是在探問好友度假。
“你不知道?你不是能監測到每個人的動向嗎?”云帆挑了挑嘴角。
“我監測到常天在離開小島之后不久就失聯了。”齊飛說,并沒有否認監測他們的事實,“應該是進入了無信號的區域。”
“那你不問問我們為什么離開小島?”
“誰都有離島的自由,”齊飛平靜地說,“我可以走,你們當然可以走。”
“你能監測我們每個人的位置,怎么可能不知道我們離島的理由?”
“監測位置比較容易,你們都帶著通訊器,追蹤就可以了。但其他發生的事情,我就沒那么容易知道了。”
兩個人站在齊飛的辦公桌前,誰都沒有坐,齊飛也沒有招呼云帆坐下。似乎從一開始,房間里就不存在松弛得能讓兩人坐下的空氣。云帆依然和齊飛保持著半米左右的距離。剛進房間的時候,齊飛從桌上拿起一個茶杯,但一直端在手里,既沒接水,也沒遞給云帆。兩個人似乎都在嘗試推拉的限度。
“我們是被炸走的。”云帆突兀地說,“有戰斗機轟炸,也有島內引爆的炸彈,是有人預先埋下的。”
“是嗎?”齊飛微微皺了皺眉毛,“是什么人做的?”
“你不知道嗎?”
“我不知道。”齊飛回答,“我為什么會知道?”
“是嗎?”云帆略微拖長尾音,“那離開小島之后,常天和忽忽被劫持到一艘潛艇上,被關了起來,你也不知道?”
“被誰劫持?”
“不是你和太平洋聯盟做的嗎?”云帆的聲音突然變輕了,卻又如一根針。
齊飛沉默了。他的薄嘴唇緊緊閉著,似乎在思量云帆這個問題的涵義,以及她為什么會這么問。他和她靜默地對峙著,這個問題在空氣中豎起一道透明的屏障,他們都在猶豫,要把屏障刺穿還是加固。
齊飛回憶今日見到的云帆。和他記憶里的所有云帆印象都不一樣,今日的她冰冷鋒利。她上午第一次到來就有很強的目的性,離去之后再來,更是不達目的誓不罷休。剛剛所有對話,她都意有所指,似乎是非要從他這里驗證某個結果不可。
“不是我做的。”齊飛淡淡地說,但是沒有繼續解釋或辯護自己的打算,話鋒一轉說,“江流這么說我,有他的目的。”
云帆一愣:“你覺得是江流說的?”
“不是嗎?”齊飛的嘴角終于露出一抹微笑,半是苦澀半是戲謔,“如果不是他說的,你不會這么問我。”
云帆露出的一瞬錯愕,暴露出齊飛猜想的正確,但她只說:“你別管我為什么這么問,你只告訴我:你知不知道,劫持忽忽的幕后黑手是誰?”
但齊飛反常地執拗,依然就著剛才的話題說下去:“我只想知道,江流是怎么說我的?讓我猜猜:說我作為太平洋聯盟的代表,想獨占、搶去外星科技成果,是嗎?說小島上的炸彈是我預先布置下的?”
云帆用同樣的方式反抗,道:“那你到底知不知道,是誰劫持了忽忽?”
“既然江流這么說我,”齊飛冷言道,“那你有沒有想過,他也有同樣的動機,有同樣的能力。”
“江流?”云帆下意識問道,“他怎么會有同樣的動機?”
“你不知道江流的父親已經通過一些運作,獲選成為地月貿易安全委員會主席了嗎?”齊飛冷笑一聲。
“那不是一個貿易組織嗎?”
“名義上是。但他們貿易組織以安全生產和貿易為理由,也組織了一支防衛軍,規模越來越大,在月球上的礦業和生產加工廠急劇擴張,據我所知,他們正在以龍船為中心,癌細胞一樣擴張一種自組裝機器,形成越來越嚴的包圍圈,想把其他勢力隔絕在外。”齊飛頓了頓,“你覺得,是誰想獨占外星人的科技?”
這密集的新信息量讓云帆有點措手不及:“江若欽不是在聯合國大會上說好了,龍船的研究權歸屬于全人類嗎?”
“哈,”齊飛諷刺地笑道,“江家恰恰就是以聯合國特許代表的身份在做自家的事。”
“但是……”云帆思忖了一下,“你說的是江流的爸爸,不代表江流本人。他和他爸爸的關系一向不好,也拒絕替家里做事。這你知道的。”
“你就這么相信這小子?”齊飛直直地盯著云帆,“按我的猜測,江流應該過不了幾天就會幫他爸爸做事了,而且他還會去聯絡大西洋聯盟的人,準備拉攏和投靠,他總得帶份投名狀吧?你覺得忽忽算不算一份大禮?”
云帆的瞳孔豁然擴大,她想過江流和齊飛的對峙關系,但一向只考慮過情報網天賞,只以為二人的競爭只是在情報信息領域,卻沒想到已經上升到這個地步了。
“你就這么相信這小子?”這句話也如匕首一般刺她的心。原來只有她一個人被蒙在鼓里嗎?原來,他們早已經撕下互信互助的面具,只有她自己還想要一個所謂的真誠嗎?群雄爭霸、各為其主,即便是他倆,也不可免俗地深陷其中嗎?
云帆突然覺得無話可說了。她來找齊飛,本來是想還原一個真相,消除彼此的誤會,重新團結起來,合力去救忽忽。可是她想消除的陰霾不但沒有驅散,卻急劇擴大了范圍,現在似乎一切都籠罩在了陰影中,隨處都是晦暗不明的動機和伺服的暗箭。齊飛的話語里沒有一絲一毫想要行動的意念,只有對一切冷淡而洞若觀火的理性。
“我最后再問你一次,”云帆站在門檻外說,“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救忽忽?”
齊飛沒有動。
“忽忽不會有事的。”齊飛說,“不管忽忽現在是被哪方勢力劫去,不外乎只是想借助忽忽的力量,獲取李普霍曼星的高科技協助,因此現階段,絕不會傷害忽忽。反倒是你,如果打草驚蛇,更有可能讓忽忽陷入不利。”
云帆繼續后退,她無處可去了。“你說的好有道理。非常正確。可是,聽你的意思,”她冷笑道,“倒真像是某個警察說‘綁匪獲得勒索金額之前,是不會殺死人質的,因此我們可以不用去救援’,實在是太有道理了。”
云帆的心在下墜,她沒料到齊飛是這樣的反應。
齊飛的心也在下墜,他無法向云帆解釋自己此時在處境中的位置。
就在云帆即將踏出門的一刻,齊飛忽然又叫住了她:“對了,有一件事我想拜托你。”
云帆停住,默默觀望,等他說。
“我不知道,你最近跟你母親還有沒有聯系。”齊飛有點遲疑,斟酌著詞句,“十年前我父親和你母親離開的時候……”
云帆感覺蹭一下涌起無法言語的痛苦。剛剛所有的壓抑、惱怒和驚疑,都被這一句話刺穿了。云帆從未想過,他們竟然在這種場合下揭開過往。他不知道這是最不堪的過往嗎?兩家人的恩怨,都是從那時開始。此時提到過去,他是存心讓隔閡加劇嗎?
“你還能提起那個時候?”云帆的聲音微微顫抖。
“不是,帆帆,你誤會了。”齊飛盡量平息自己的情緒,和緩自己的語氣道:“我只是最近查到一些新線索。當時我父親拿到一些機密數據,需要躲避什么人,你母親作為他的助理大概是唯一知道這些數據秘密的人。他們當時帶著數據倉促離開,我不知道是在躲誰。如果能了解這些數據信息,或許可以知道真實的死因……”
齊飛身上赫然涌起一陣情緒,這是云帆第一次感受到他身上涌出的情緒,似乎有歉疚、挫敗和細微卻深遠的痛苦。云帆第一次討厭自己過于敏銳的感知力。
齊飛說得很急促。他的聲音和云帆的情緒都在一點一點冷下來,也理智下來。
“我知道了。謝謝你告訴我這些。”云帆點點頭,轉身,踏出門后又轉身撐住門說,“對了,我也有一件事要說,忽忽前兩天醒后,告訴我們說龍船上有一個依附的黑盒子,來自銀河系三百多光年以外的恩加萊文明,它們對地球敵意很大,因此這個黑盒子大概率對人類有危害,月球異象也大概率跟這個黑盒子有關。由于涉及到人類安危,需要讓官方重視。這個消息還請你匯報給上級。”
“我知道了。也謝謝你。”齊飛說。
云帆大踏步離開,再也沒回頭看齊飛一眼。
從什么時候起,他們之間只剩下了“我知道了”。云帆能想象到齊飛跟她說起秘密數據時期待的場景:他們可以一起探查資料、一起暗訪故人、一起制定策略、找到幕后真兇、還原事實真相。正如云帆曾經在心里期待的那樣,期待他們可以一同分析恩加萊文明策略、尋找應對方法、學習宇宙文明、團結人類社會。他們心里應該都曾經懷有共同奮斗的期望,但到最后,只剩下兩句“我知道了”。
云帆不知道為什么會變成這個樣子,她只知道,此時此刻她一步也不想再留。
齊飛在她身后踏前一步,微微抬了抬手,卻最終沒有開口。
待云帆走后約莫一小時,齊飛才從近乎雕塑的狀態中恢復常態。
齊飛在各種監控畫面中確認,云帆已經不在研究所三公里范圍,才緩緩按下襯衫上的紐扣按鈕,啟動通訊器。隱形耳機中傳來下屬彭輝的聲音。
“把國道口的障礙物挪移,加一個修路指引的路牌。”齊飛指示道,“直到看到云帆的車子開向大理方向,再重新攔起來。在大理,讓洛師傅收拾一個院子出來……要遠離人群,最好是清清靜靜那種。要建筑空間高一點。然后讓洛師傅在各個聯絡站多去撒一點傳單。”他最后想了想又加上,“別忘了告訴洛師傅,一般人來問院子,都不接待。你的車跟在后面,別太近也別太遠。在大理跟兩天,確認安全再回來,有問題及時呼叫救援。”
把各種細節安排妥帖之后,齊飛徹底關掉通訊器,回到毫無電磁信號干擾的靜默狀態。他已經習慣于這種狀態。越深的黑暗,越能讓一個人的心神聚焦。
院內晚風呼嘯。此時是風季,每到傍晚就狂風大作,風吹過樹林時,有一種百鬼夜哭的壯烈凜然。齊飛偶爾想,這山,這林,這風,是不是真的在過往千萬年間聽過百鬼夜哭。風聲壯烈磅礴,將任何沒有放穩的器械、衣架、車輛與人都掀翻,也將人心底隱藏不住的思慮掀翻。
齊飛頂著風,走向研究所的核心建筑——整個院內最中心的實驗大廳。
這個山里的研究所,是因為最近戰事升級臨時啟動的,只有120人,比他之前在西安領導的1400人的研究所小了很多。
研究所主實驗樓外觀看上去就是一棟普通的科研樓,但進入大廳才會發現,表面上的六層建筑,外立面的樓層和窗戶都只是遮掩,進入其中就只有一座完整和宏闊的實驗艙,除了環繞一周的走廊,有幾處控制和安全保障設備,其余全部都只是一個壯闊的實驗空間,足有20米高、50余米直徑,讓人一進入就覺察出自己的渺小。
正是在這座大廳里,齊飛在領導整個小組實驗,融入最大型的超級控制AI系統乾坤,以人機結合的方式,遠程控制地月之間的空天軍戰斗。
齊飛這一次能升任少將,是他的上司袁金甲將軍力保。齊飛畢業時以優秀碩士畢業生破格直接授予上尉軍銜,后續兩次因為重大軍事科研貢獻升至少校,最近擢升三級主要是因為發現龍船并第一時間提報所有資料的功勞和AI戰術功勞。他的恩師袁將軍統帥的軍隊,是空天和大洋正面戰場的主力軍,在地月之間的勢力爭奪中,起到定海神針的作用。
在過去的兩個月內,大西洋聯盟和太平洋聯盟已經在月球附近的區域進行了四次會戰,雙方都未傾盡助力,只以側翼機動力量相互試探,最終結果兩勝兩負。
從兩次直接交火的數據看,太平洋聯盟的戰斗飛艦動力強、單次攻擊力在大西洋聯盟艦隊攻擊力之上。但缺點在于體型規模龐大,一般在25米以上,掉頭不夠靈活,在側翼和尾翼周圍一些區域有視野盲區。大西洋聯盟應敵策略就是大批量小規模飛行器出其不意的偷襲和靈活對抗。大西洋聯盟打造出一批5米以下的微型航天飛機,行動代號“野蜂飛舞”,各帶奇襲的導彈,打側翼游擊戰,將導彈塞入太平洋聯盟最脆弱的縫隙。
兩次失敗之后,太平洋聯盟內部不乏質疑的聲音,想要摒棄中央AI系統和人為指揮,全憑更高算力的自主AI算法指揮更精巧小型的的戰斗攻擊機器,和對方保持一致的策略。但袁將軍認為,這樣大幅度的戰略調整在如今瞬息萬變的戰場上無異于自亂陣腳,且不說要花多少經費,這種猝不及防的改變對全軍都不利。
最好是能想辦法調整現有的戰略布局,還是以重裝甲、重武器、中央控制策略為核心,但是找出制約敵方算法的策略。
在反對的聲音看來,這無異于負隅頑抗、固步自封。
可是袁將軍相信,有齊飛在,一切都有可能。于是齊飛和乾坤,背上了背不動的責任。
齊飛步入實驗大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