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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學術史的回顧

20世紀有關中國鄉村社會及其與國家的關系研究蔚為大觀,形成了先秦秦漢、唐宋、晚清民國三個主要研究領域。大體上,這三個領域當中,晚清民國鄉村社會研究資料最為豐富,理論水準也相對較高,特別是一批海外學者,多以理論建構知名,實際上是引領了社會與國家的關系研究模式。以費孝通、蕭功權、施堅雅、弗里德曼、杜贊奇、黃宗智、秦暉等為代表的眾多國內外學者新論迭出,甚至可以說是中國鄉村社會史最主要的理論建構都是由晚清民國研究學者引發的。

費孝通作為一代大賢,《江村研究》開啟了對鄉村社會進行學術研究之路。[35]由費孝通創建的“差序格局”“禮治秩序”解釋模式,一個是鄉土社會的外在結構,另一個是鄉土社會的內在規則,成為理解鄉村社會構造的主要模式,相當具有理論化水平又能很好結合中國現實,其著作在很長時間內都是討論中國國家與鄉村社會關系的最重要參考書之一。蕭公權則以社會政治學的思路,用社會科學方法來分析19世紀中國的鄉村,[36]特別是帝國官府對鄉村的控制關系,涉及中央、地方、鄉村的互動,鄉村中的鄉紳、保甲、宗族、地方官員中的錯綜復雜關系,這些思路預設對中國鄉村研究有著重要的意義。施堅雅則對晚清、民國農村市場的規模、構成及發展路徑進行了分析。[37]以集市貿易為中心,基層市場體系逐級擴大,用市場體系來研究中國鄉村社會和結構,他認為有一個具有獨立性、自主存在的“社會”存在,并且是國家、農民、基層政府之間溝通的橋梁。[38]弗里德曼批評了費孝通的觀點,反對通過村莊來研究鄉村,主張以宗族為單位進行研究。[39]宗族就是溝通國家與民眾的中間層,宗族關系就是國家與村莊的媒介,通過宗族才能把位于社會底層的村莊和上層的國家連接起來。

黃宗智試圖越過村莊模式,[40]也不認同施堅雅的基礎市場范式,而是從農戶的經濟關系來考察鄉村結構和社會關系。農戶與市場有關,小農是國家的經濟基礎,士紳是國家的官員,所以在國家政權、地主士紳、普通農民三者之間形成了三角關系,國家、村莊、農民在此連接和匯合起來。杜贊奇則打造了另一個范式,[41]形成了新的闡釋模式——“權力的文化網絡”,他認為政治權力和社會權力才是連接國家和村莊的載體,“文化”是農戶和社會溝通的載體,婚姻關系、水利關系、宗族關系、宗教關系等諸多關系通過“文化”連接起來,而各種社會組織的權力和國家權力也溝通起來,國家政權通過這些權力延伸到基層。秦暉比較了西歐、東歐、東亞、南亞、西亞等地“小共同體”與國家的關系,[42]上溯秦漢唐宋,下探晚清民國,極為有力地闡明了在各前現代文明中,中國屬于“大共同體本位社會”,帝國對于農村基層控制已經相當的發達和嚴密,都是由專制國家對編戶齊民的控馭。

先秦秦漢時期的村社鄉里研究資料相對缺乏,宮崎市定、嚴耕望、谷川道雄、林甘泉、馬新、臧知非、卜憲群等均有深刻闡發。宮崎市定認為,[43]中國古代是一個由都市國家向古代帝國發展的歷史進程,這種“都市國家”是人類文明發展過程中的必備階段,漢代縣、鄉、亭、聚這些地方都是戰國時期的某個國,到漢代,這些國基本轉變為村了,這些村都是由國家直接控制的。嚴耕望非常詳細地討論了秦漢時代的鄉里機構,特別是鄉吏、鄉官的建制情況。[44]谷川道雄認為鄉、亭、里是父老領導的自治體,[45]以里為基礎的自治單位,一直到縣,都是基層的自治。馬新討論了兩漢鄉村社會的分野,[46]特別是兩漢農民與政府的經濟義務關系,以及鄉里村落與宗族之間的關系。卜憲群認為從春秋到西漢,基本不存在基層社會其他權力結構體系的存在,只有國家官僚管理網絡,秦漢以后,脫離國家秩序控制的純粹自然村落已經很難存在。[47]林甘泉認為秦漢鄉里不僅僅是國家的基層組織,[48]也是民間社區,具有雙重功能,對社區居民的教化具有主要的責任。臧知非認為秦漢時期里是控制基層社會的基本單位,[49]本地居民的相互監督逐步過渡到互相幫助,國家力量相對下降,對基層社會的控制在弱化,也是兩漢社會結構變遷的標志。

以上述有啟發性的概念闡述和思路為背景,唐宋時期鄉村社會研究成果與前兩個方面相比,質量水準亦不遜色。首先是關于鄉村組織結構的研究。孔祥星討論了唐代的里正,[50]分析了里正的基本職能和選拔條件。李浩討論了里正在唐代鄉村中的地位,[51]認為里正選拔標準明顯在降低。趙呂甫[52]等學者討論了唐代鄉里村坊制度及相關職責;在鄉村組織結構方面,周藤吉之[53]、王曾瑜[54]、朱瑞熙[55]、王棣[56]、夏維中[57]等探討了宋代鄉村基層組織演變過程,劉再聰[58]、柳田節子[59]、馬伯良[60]、王曾瑜[61]、朱瑞熙、鄭世剛[62]、黃繁光[63]等對宋代鄉村區劃形成、性質、功能均有各種探討,對基層行政組織方式、基層管理人員選拔提出了各種新見解,刁培俊[64]、譚景玉[65]、梁建國[66]等對唐宋鄉村組織形式也有精深的成果發表。包偉民[67]、張國剛[68]、王旭[69]等均討論了唐宋時期鄉里制度變遷,對鄉和里分布、地位情況進行了細致探討,從各種角度或宏觀或微觀探討了基層權力機構運行機制及在歷史長河中的演變線索。而遼西夏金元鄉村管理體系,大體上采用了分封制下的領主制,雖各有名目,基本上屬于人身依附形式的管理體制。

在鄉村經濟運行方面,可謂名家輩出,妙論疊現。漆俠[70]建立了研究宋代經濟整體框架,為深化宋代經濟史研究奠定了堅實基礎。漆俠、梁庚堯[71]、趙雅書[72]、楊際平[73]、李華瑞[74]、魏明孔[75]、葛金芳[76]、包偉民[77]眾多學者對土地流轉、租佃雇工、賦役征發、手工業、救荒與農民生活等具體問題上有極為深入的闡發,李錦繡[78]、黃純艷[79]、谷更有等[80]、薛政超[81]、田曉忠[82]等在賦役、財政等方面多有創見。

韓國磐討論了租庸調的實物和勞役演變順序[83],賀昌群也認為徭役地租為主體,是超經濟強制[84]。周國林則從探討了從戰國到唐田租制度,強調各地農業生產水平不同,所以田租制度不同[85]。對唐宋時期研究,主要集中在經濟開發,特別是聚焦在土地、農業研究上,唐啟宇[86]、張澤咸[87]、黃惠賢[88]、陳勇[89]等均有論述。李伯重[90]討論了江南農業發展,潘雄討論了唐代漕運問題。鈴木俊[91]、胡如雷[92]、王永興[93]、楊際平[94]、耿元驪[95]等均討論了唐代均田制,觀點不一。在租佃關系方面,利用敦煌吐魯番文書進行探討,成為一大熱點。關于租庸調與均田制關系,討論很多,學術爭論和分歧也多。鄧廣銘[96]、韓國磐、胡如雷、金寶祥[97]、鄭學檬[98]、楊際平等均有精彩見解。孔涇源[99]、賈大泉[100]、王曾瑜[101]等均注意了宋代減免賦役問題,這又與社會等級等問題緊密相連。李錦繡、陳明光[102]等從財政角度,對唐宋間輕稅、租賦等問題進行了探討。程民生對宋代地域間賦稅差異進行了探討[103],李劍農[104]、聶崇岐[105]、趙雅書[106]、宋晞[107]、王棣[108]、葛金芳[109]等均對宋代賦役各個方面有新思考,取得了高水平成果。

凍國棟[110]、翁俊雄[111]、鄭學檬[112]、吳松弟[113]等則討論了唐代人口和鄉村居民家口數量、移民情況,多有爭論。郭聲波[114]、何汝泉[115]、張劍光[116]等討論了水利建設,對特定區域進行了分析。在糧食產量方面,蒙文通[117]等均有估算,從社會經濟變遷角度討論中國歷史上賦役制度變革原因,得到學術界廣泛推崇。陳顧遠[118]、陳鵬[119]、譚蟬雪[120]、董家遵[121]等對唐代婚姻情況有所研究,但限于史料關注于社會上層多于基層。劉永華[122]、楊際平等[123]以敦煌材料為基礎,探討了敦煌地區婚姻情況。在土地問題上,主要討論了土地所有制,特別是討論了莊園制和租佃制,但是熱點很快消退,亦未從土地與鄉民生活角度進行探討。鮑曉娜[124]、陳衍德[125]、妹尾達彥[126]、郭正忠[127]、李華瑞[128]、包偉民[129]、葛金芳[130]、梁庚堯[131]、林文勛[132]、黃純艷[133]、孫洪升[134]、李曉[135]等對唐宋時期鹽、酒、茶、鐵等征榷制度及其實際運行進行了考察。方健[136]、楊果[137]、周方高[138]、鐘金雁[139]、傅宗文[140]等均探討了宋代農業農村基本面貌,朱瑞熙[141]、張邦煒[142]、徐吉軍[143]、史繼剛[144]、林正秋[145]、汪圣鐸[146]等均探討了宋代的婚姻、喪葬、風俗等問題,這些雖然與鄉村經濟沒有直接關系,但是作為鄉村社會得以存在和運轉的基礎,其研究對于探討鄉村社會仍然有著重要的參考價值。

在鄉村社會控制方面,齊濤[147]、林文勛[148]、谷更有[149]、張安福[150]、廖寅[151]、高楠[152]、刁培俊[153]、曹端波[154]、康武剛[155]等不同學術路向的學者圍繞唐宋鄉村社會控制理念、途徑、方法、手段等展開了諸多討論,張國剛、黃寬重在《中國史新論:基層社會分冊》[156]中亦多有新論。在鄉村民眾階層方面,以階級分析為主的階級階層研究曾經最為突出,宮澤知之[157]、胡如雷[158]、張澤咸[159]、朱瑞熙、王曾瑜、葛金芳[160]、邢鐵[161]等對農民階級及內部分化有深入探討。近年來,孟憲實[162]、余欣[163]等研究了唐代主要是敦煌鄉村結社,林文勛[164]、谷更有等提出了關于宋代鄉村“富民”新理論,刁培俊[165]分析了宋代鄉村精英,高橋芳郎[166]關于佃客、佃仆身份研究也影響很大。在鄉村社會教化方面,主要集中在儒家思想和民間信仰交織作用等方面,韓明士[167]、韓森[168]從社會精英角度討論了官僚、鄉紳對村民的影響,進而涉及了鄉民信仰。皮慶生[169]討論了鄉民祠神信仰,分析了朝廷、官府、鄉民之間對待民間神祇的復雜態度。王美華[170]認為儒家思想向下延伸,官方禮制推向民間,逐步實現了禮制下移。

堀敏一有《中國古代的身份制:良與賤》[171],討論良賤身份制度。張澤咸《唐代階級結構研究》認為統治階級共有十四類,其中寄莊寄住戶、客戶地主、鄉村上戶、形勢戶、工商地主地位較低,也是鄉村居民;而農民階級包括鄉村次戶下戶、佃農、鄉村雇傭等。李斌城等[172]認為唐代農民也有多個層次,庶民地主和農民均如此。李季平[173]、趙云旗[174]、李天石[175]等對唐代奴婢問題進行了深入探討。對宋代社會結構進行深入分析的,主要是王曾瑜《宋朝階級結構》,重點討論了鄉村下戶和客戶。龍登高[176]、葛金芳[177]、穆朝慶[178]等對社會階層演化、佃戶分布與生存等情況進行了分析,王延中[179]、戴建國[180]、侯振兵[181]等對唐宋時期賤民等級進行了討論。

唐代處于宗族勢力衰落的時期,鄉村也正處于模仿社會上層的階段,所以研究論著特別是關于鄉村宗族研究亦相對較少。仁井田陞[182]、瞿同祖[183]在通論意義上討論了唐宋時期宗族情況,魏承思[184]、徐揚杰[185]、凍國棟[186]、柳立言[187]、馮爾康[188]、常建華[189]、梁庚堯[190]、王善軍[191]、黃寬重[192]、陶晉生[193]等均從不同角度上對唐宋間宗族的情況進行了分析,而較少涉及鄉村家庭宗族研究(當然也是因為材料無存,更因為貧苦家庭無暇顧及,當有條件考慮宗族事務并想留下文字記錄之時,即使居住鄉村,也不再是普通鄉里百姓的一員了)。

上述介紹,實為蜻蜓點水之浮光掠影,算是嘗一臠而知一鑊,未得寓目或者提及之論著,亦有極高明之作,遺珠之憾在所難免。也確實是因為研究深入細致,論著數量極為龐大,涉及諸多語種,多學科方向,把握起來實在不易。當然,更多的還是因為筆者學力不逮,能力有限,只好暫付諸闕如。從總體上看,唐宋鄉村社會研究成績卓著,在土地、租佃、賦役等具體問題也有極為深入的闡發。但多數研究是按照“官強民弱”的思考方式研究官府如何控制鄉村,通過靜態的制度考察來確認國家政權是否延伸到鄉里。立足于鄉村社會與國家經濟關系的研究還相對不充分,以唐宋長時段為研究區間的也不多見。如李治安教授主編《基層社會與國家權力研究叢書》[194],是梳理歷代基層社會與國家關系的最重要成果,涉及鄉村較少,且未論及宋更乏總論唐宋。是故,對唐宋鄉村社會與國家經濟關系還有進一步討論的必要,本書則聚焦于此,試圖通過幾個方面的討論,對唐宋鄉村社會與國家經濟關系加以新的思考。通過多向度的歷史視角觀察,重視歷史細節的重建,再現歷史的復雜性和多面相。本書力圖在更長時段,更大時空范圍內把握歷史發展的趨向,揭示歷史表象之下更深層次的脈動,了解唐宋鄉村民眾和鄉里、州縣、國家的復雜經濟互動關系,并以之為基礎,思考唐宋時代間的關系,乃至中國歷史的發展脈絡與趨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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