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唐宋鄉村社會與國家經濟關系研究
- 耿元驪
- 5060字
- 2025-04-28 12:36:23
緒論
一 概念與問題
“國家”是一個古老的詞匯,《易·系辭下》就已經將其連用,“君子安而不忘危,存而不忘亡,治而不忘亂,是以身安而國家可保也”。[1]《孟子·離婁上》亦云“人有恒言,皆曰天下國家”,趙岐注:“天下謂天子之所主,國謂諸侯之國,家謂卿大夫家。”當然,在上述兩種用法當中,家是家,國是國,注又云“天下之本在國,國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2],即所謂家國同構之“家”和“國”,家是縮小版的國,國是放大版的家。《老子》第十八章則有云“國家昏亂,有忠臣”,[3]這里的“國家”含義,與前述則略有不同,老子所講“國家”是一個整體,大體就是指掌握權力的一個集團在一定區域內所形成權力體系及對人群進行治理控制的組織。也就是如霍布斯所說的那種國家,“……統一在一個人格之中的一群人就稱為國家,在拉丁文中稱為城邦。這就是偉大的利維坦(Leviathan)的誕生,……組織大家的意志,對內謀求和平,對外互相幫助抗御外敵。國家的本質就存在于他身上。用一個定義來說,這就是一大群人相互訂立信約、每人都對它的行為授權,以便使它能按其認為有利于大家的和平與共同防衛的方式運用全體的力量和手段的一個人格”[4]。這種國家,當然只是一種理論上的國家標準模板,在現實中,未必能對應有一個真實的國家是按照這樣步驟而產生。在世界范圍內早期所謂“國家”,都未必能完全套用在“國家”的任何一個定義里面。只能說是少數一群人,統治著絕大多數的普通人,庶幾略可概括之,當然同樣無法涵蓋全部類型的“國家”。
直到近代,以暴力為基礎的新型民族“國家”方產生出來,“從根本上說,站在社會學的角度給近代國家下定義,只能根據它——就像任何其他政治團體一樣——所特有的手段,即暴力的使用。……國家是這樣一個人類團體,它在一定疆域之內(成功地)宣布了對正當使用暴力的壟斷權”[5]。隨著新世界的發現,源于歐美的新說新事,紛至沓來抵達東方,日本學者才開始用“國家”對譯歐洲的“country”[6],用于指代掌握權力,并統治人群的近代化(現代化)“民族國家”。中國吸收采用了日譯之名,并沿用至今。顯而易見,這所謂現代“國家”概念,是無法包容涵蓋并解釋傳統時代的實存之“國家”。[7]按照葛兆光引用西川長夫的界定,現代國家與傳統帝國在五個方面有所區別,一是有明確的國境;二是有國家主權意識;三是有國民概念及國民意識形態;四是有國家機構和制度;五是有國際關系。[8]傳統時代“國家”,只是統治的機構體系,“國家意味著存在層級化的統治秩序,存在人群區分為少數可以支配他人行動、分配資源、掌握話語的統治者,與多數被統治者,存在著由統治者把持的法律與暴力機構,存在著空間上的統治區域或范圍”[9]。在這個意義上,本書對“國家”概念加以使用,并與之相對應地使用“社會”概念。
一般情況下,在歷史學研究當中,“社會”是一個不言自明的概念。特別是在中國古代史論著當中,使用“社會”概念常常并不需要給出特別的限定。關于“社會史”定義與學科范疇的多輪討論之中,對“社會”概念本身的討論也不多見。[10]但顯然,“社會”不是不言而喻的,它雖然既寬泛而通用,但在具體學者的具體研究當中,又一定需要加以限定。從歷史源頭觀察,與“國家”對應的“社會”,最早可以追溯到古希臘哲學家亞里士多德。[11]按照植村邦彥的梳理,從亞里士多德區分了不同的共同體開始,就出現了政府和社會的不同領域區分,社會逐步成為了與政府相對而言的代稱。[12]而在羅馬法里面[13],國家與個人都可以承擔責任和義務,特別是契約的廣泛成立,更使得每個人都可以成為獨立個體,個體的權力結合在一起,也就形成了與政府權力對應的那部分權力。從那以后,到中世紀時期,隨著具有較大獨立性的“市民”群體形成及壯大并逐漸與國家權力可以一較長短(雖然無法最終抗衡國家,因為市民群體作為整體,如果掌握了權力,即形成了新的國家,一部分人成為新的統治者,而新的“市民”本身仍然處于被統治地位),在歷史自身發展同時,還經歷過布魯尼、胡克以及霍布斯、洛克等各種對社會的解釋[14],最終在實踐和理論上形成了國家與社會的分野。[15]到近代以后,隨著歐洲經濟社會的飛速發展以及國家政治力量作用雖然強化,在非政治領域反而有所弱化,作為國家的對立面,社會最終能與國家相抗衡,并因為二元政治觀的存在與發展,大大促進了社會及其政治組織的分化,使得社會取得了相對于國家的獨立地位,同時也使“社會”和國家能非常清楚地得以分開,“國家與社會”的方法最終成為一個理論分析框架。
而用“國家與社會”作為一種概念以及分析工具來分析中國歷史,是在現代中國學術建構過程中,隨著現代民族國家建設步伐發展而逐步形成的。[16]20世紀90年代以來,“國家與社會”分析框架在政治學意義的“鄉村社會”問題研究上,法學意義上的“習慣法”問題研究上都得到了廣泛、深刻的使用。[17]作為一種成熟的分析方法,許多學人在使用國家與社會概念工具之時,已經不再刻意去分析和把握其內涵和有限性。早在1996年,梁治平就提出,“社會與國家”的概念成為基本分析工具,“大多數研究者不再保有(或者從來就沒有)關于這些概念的歷史與文化限度的足夠意識”[18]。但是“國家與社會”并不是一個不言自明且毫無歧義的理論概念框架,其中的隱含語境考量極為豐富,如果不進行細致探討,將其直接用于解釋歷史上的政治、社會、經濟、法律問題,則會造成更多歧誤。因而,梁氏將“國家與社會”作為概念問題而提出,具有相當的學術敏銳性和前沿性,既是學術內在邏輯的延伸,也帶動了更多學者對此進行梳理和辨析。[19]
張靜認為,“國家與社會”作為政治社會學當中使用最為廣泛的分析框架,有社會中心論、國家中心論、社會中的國家三種認識路徑。而國家和社會是互相制約的,雙方都互有壓力,國家與社會是相互創造并互為條件的。[20]這就為如何使用“國家與社會”框架提出了一個基本的方法。鄭衛東接受了張靜看法,并對“國家與社會”含義,做了四個方面的限定。他認為,國家首先是“state”,即疆域民族層次的國家,這是最廣義的國家;其次是作為政府組織層面的國家;再次作為公務人員行為的國家,以及跨時空記憶關聯觀念層次的國家。與這四個“國家”相對應的其余部分,就是社會的領域。[21]
在中國古代歷史研究中,如何準確定義國家與社會,也是一個非常困難的問題。王震中對國家的各種概念進行了梳理,[22]認為國家是:“擁有一定領土范圍和獨立主權、存在階級、階層和等級之類的社會分層,具有合法的、帶有壟斷特征的凌駕于全社會之上的強制性權力的政權組織與社會體系。”[23]他認為:“中國古代國家起源的過程也就是史前社會不斷復雜化的過程。這一過程以農業的起源和農耕聚落的出現為起點,經歷了由平等的農耕聚落形態,發展為中心聚落形態,再發展為都邑邦國形態。”[24]在此基礎上,所形成的中國古代王朝體系下的朝代,能否在第一個層次上作為“state”存在?能否把它視為現代意義上的國家?它有自己的民族疆域的區分嗎?如果王朝時代沒有這樣的國家存在,那么接下來作為管制體系的政府組織,是不是“國家”的政府組織?如果這些都存在疑問,那么“公務人員”又是什么?“吏”或者鄉村首領,代表了國家還是代表了社會?或者是既代表國家又代表了社會(假如存在國家與社會的前提下)?如果這些都沒有,那么在中國古代史的研究當中,應該如何使用“國家與社會”概念框架呢?所以,在中國古代史的研究中,在何種程度上,怎樣使用國家與社會概念,是一個值得深入辨析的問題。
柳宗元在《封建論》中說:“勢不可也”,所謂“勢”即大勢,這也就是國家權力的形成過程,按柳宗元看法,萬物肇始,人必成群乃可生存,“近者聚而為群”,群之生,群之爭,群之分,因為“有兵有德”,在此基礎逐級上統,最終“天下會于一”[25]。暴力統治,貫穿于國家權力的全部形成過程。當然,柳宗元的想象,未必在細節上全部合乎事實。作為一篇議論口吻的文章來說,更不能用現代史學的精細標準來衡量。驗之學術界現在對于古史較為公認的共識,則柳宗元的認識大體方向沒有問題。許宏認為,二里崗時期是目前考古學與文獻史學兩大話語系統能夠契合的最上限。仰韶后期與龍山時代(前3500—前2000)處于文明化或國家化進程中,是眾多相對獨立的部族或古國并存的階段,可成為“多元的古國”時期,第二個階段從二里頭到西周時期,是華夏文明社會的正式形成階段,可稱為“一體的王朝文明”或者“廣域王朝國家”時期。從宏觀態勢上觀察,二里頭都邑及二里頭文化崛起于中原腹地,是東亞大陸上首次出現的高度發達和強力輻射為特征的核心文化。[26]王震中認為,對于中國古代進入文明與國家社會以后的政治實體演進,路徑大體是“邦國—王朝國家—帝制國家”三個階段,經歷了夏商西周三代王朝國家之后,經過春秋戰國過渡階段,最終走向了專制主義中央集權,以郡縣制為結構,秦漢到明清的帝制之國。[27]以上這些階段,均是群體(即社會)被權力體系通過暴力而統治的過程。
鄧京力曾經詳細分析了“國家與社會”分析框架在中國史領域的應用,所述甚詳。她認為這個框架有著復雜的學術來源。在社會理論界,這是“國家與市民社會”理論演變而來;在人類學界,這是從國家與家族的關系研究傳統中提煉出來;在法學界是從國家法與民間法的研究當中逐漸抽象出來。[28]所以,在運用國家與社會框架分析歷史學問題的時候,如何把史實融入而不僅僅是提供一個生硬的套用模式,是極為重要的。鄧京力還認為,如果能以歷史學的方法充分展示在事實復雜,認識多元的歷史過程中,“國家與社會”有著什么樣的結構性變遷,這樣的探索才可能對加深歷史認識更有助益。
在中國史學科的專門研究當中,明確注意到“國家與社會”問題,當屬明史研究學界。明史學者甚至組織了全國性的學術討論,[29]并在報刊上開展了專題論述。例如萬明指出,明代國家與社會研究要注意國家與社會的互動關系,特別是國家與社會的轉型關系,要注意國家與社會具體問題和重要力量問題的關系,也要注意中國與國際社會的關系。[30]趙軼峰所論則更具理論思考維度的提升,他認為國家與社會有一般性的定義,但歷史學者所考慮的國家與社會關系問題,一般是政府與社會的關系問題,核心是公共權力體系與作為基礎和目的的社會之間的責任、權力、利益配置形態及其運行狀態問題。趙軼峰提出了六個基本問題:政府合法性、公權力與私權利之關系、公權力與社群自治之關系、政府的責任與權力結構、社會在國家與社會互動關系中的主動程度、精英與草根階層的關系格局。這六個方面如果作為思考的基本線索,同時可以推動相關研究的深化。[31]如果不把視界局限在明史本身,這六個方面概念也完全可以用于更廣闊的中國歷史分析,特別是政府(官府)權力與民眾,精英與草根階層關系,更是中國歷史當中最為重要的部分。在中國歷史上,官府權力引領著百姓生活,以自治為取向的“社會團體”幾乎沒有公開存在過,就算星光一掠般地存在過,也是在被壓制和強制解散的過程中快速消亡。雖然社會被打散,但是不等于“社會”不會有隱秘的活動。這種隱秘活動,一方面表現為地下社會,另一方面會表現為緩慢而迂回的抵抗。分析官府權力與社會民眾之間的多種關系,是了解中國歷史,從多個角度解釋中國社會經濟發展的途徑。
國家是一個實體,但是中國古代只有朝廷。社會是由各種不同的自治團體組成,但是中國歷史上基本沒有能獨立存在的自治團體。“國家與社會的權力結構表現為國家制度的早熟和強大,社會組織在強權與暴力之下發育不良,這種剛性的權力結構缺少社群組織的制衡和緩沖。”[32]所以,“國家與社會”作為一種分析框架,要將之用于中國古代史的研究,那就需要有概念的自覺,不能濫用,更不能無限制的使用,并且不是所有的問題都可以容納到國家與社會解釋框架里面來。在使用“國家與社會”概念框架進行梳理和分析的時候,必須注意它的局部性、有限性。當然,從社會經濟史到社會文化史,從社會結構到基層組織,從社會各階層到個人史,從城市史到鄉村史,都可以從“國家與社會”這一框架下發掘出新的視角和提問方式。[33]而中國古代社會本質是鄉村社會,鄉村社會研究是了解中國歷史演變的重要基礎,鄉村社會經濟體制的變化,鄉村社會與國家的經濟關系,是理解中國社會基本經濟結構和基層社會經濟變遷過程的重要途徑。在中國的鄉村社會研究中,“國家”(朝廷)的存在是研究者無法回避的核心問題之一。[34]在帝制時代,國家權力無所不籠罩,幾乎沒有職業群體、社區自治存在的可能性。而唐宋時期是帝制時代最為重要的歷史時期,在國家權力的背景之下,深入了解唐宋鄉村社會經濟基本結構和日常生活世界,才能更好理解中國歷史的進程和特質,對于進一步認識唐宋社會變遷的延續還是斷裂有著重要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