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戰國秦漢西南民族地理的格局與觀念研究
- 孫俊
- 5112字
- 2025-04-28 19:58:49
一 區域范圍:秦漢語境中的“西南”
徐新建在《西南研究論》中對“西南觀”作了高度的概括,認為今日意義的西南存在“前西南”“西南”兩個階段。“前西南”階段,指西南地區文化發展未與中原地區發生任何聯系之時,上至“元謀人”時代,下限則未詳;“西南”階段,又可分為“方位”的階段和作為完整的國家單位兩個階段。[9]在大一統國家的層面上,“西南觀”的演進也可劃分為自在的西南和自覺的西南兩大階段。這樣做,有助于將“西南觀”的討論納入大一統國家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演進格局中來進行。
費孝通認為,中華民族的發展經歷了自在發展和自覺發展兩大階段,二者區分的依據是近現代以來(以1840年鴉片戰爭為界)中國民族關系發生根本變化——各民族在西方國族觀念影響下逐漸自覺地向獨立的中華民族演進。也就是說,在近代西方國族觀念對中華民族產生強烈影響之前的自在階段,中華民族各族獨自地相互關聯、相互發展。近代西方國族觀念對中華民族產生強烈影響之后,新的觀念使中華民族各族重新思考和定位自身的認同對象和身份,從而向國族階段轉化。[10]歷史時期“西南觀”的演變,同樣經歷了一個由自在到自覺的發展過程。在戰國之前(可以秦定巴蜀為限),西南區域各族群處于自在的演進階段,蜀國、巴國、滇國、夜郎等方國具有復雜的族群結構,進行著自在的區域性“多元一體”族群演進,并與中原地區存在廣泛的文化交流。[11]但這種交流,應屬于文化上的交流而不是政治上的交流。周慎靚王五年(公元前316)秦定巴蜀至東漢永平十二年(69)設置永昌郡,今日意義上的西南地區大部分區域被納入漢王朝郡縣范圍之內,西南區域族群演進、族群交流便具有政治(準確地說是政區)的性質,“西南觀”的性質隨之變化,即進入了自覺的演進階段。
戰國秦漢時期是西南區域特別是西南區域族群演進進入自覺階段的奠基時期,但在大一統國家的層面上,西南區域完全進入大一統國家疆域經歷了三百余年的歷史(周慎靚王五年秦定巴蜀至東漢永平十二年設置永昌郡),不同時期政治意義上的“西南區域”并不相同(后文有詳述)。真正意義的大一統國家秦帝國[12]建立時,后來所稱的大部分西南夷地區便未在秦帝國版圖之內。東漢永平十二年(69)設置永昌郡后,元代以前的西南夷地區雖完全進入了大一統王朝國家版圖,但又形成了“巴蜀—西南夷”結構性族群政治地理空間結構。[13]這一結構性族群政治地理空間結構的形成,深刻影響了今人對戰國秦漢時期“西南地區”或“西南區域”甚至是今日意義的“西南地區”或“西南區域”的認識。
就現有的意見來說,對戰國秦漢時期“西南區域”地域范圍的認識有兩種觀點。一種觀點認為,在大一統國家的層面上,秦漢時期的西南區域指的就是中古史籍中的西南夷地區。方國瑜在《中國西南歷史地理考釋》這一極為重要的西南歷史地理作品中說:
本書所說西南地區的范圍,即現在云南全省,又四川省大渡河以南,貴州省貴陽以西,這是自漢至元代我國的一個重要政治區域——西漢為西南夷,魏晉為南中,南朝為寧州,唐為云南安撫司,沿至元代為云南行省——各時期疆界雖有出入,而大體相同。[14]
方國瑜在此所說的西南范圍,應是為了研究的方便而選取的區域范圍,體現著區域史研究中區域選取的均(同)質性、系統性和獨特性原則。[15]方國瑜所劃定的西南范圍,實際上也就是秦漢史籍所說的西南夷地區。
朱惠榮《漢晉時期西南邊疆的地理分區》一文提出了一個與方國瑜對其研究區域限定相似的意見,認為“西南夷”“南中”等地域術語的長期流行與使用“反映了西南邊疆作為單一的區域早已被人們認同”,指稱的范圍穩定,但界限則比較模糊。[16]朱惠榮劃定的這個區域,與方國瑜所見略同。這里的重要問題是,西南邊疆地區能否直接對等于秦漢時的西南地區。“邊疆”,周平認為與王朝國家疆域內的核心區有著顯著區別,“并且需要采取特殊方式治理”,于東漢時來說就是夷狄之區。[17]據安介生所考,中國邊疆意識產生于先秦時期,標志是實體化的疆界如長城、河界堤防的產生等(遲至戰國后期),并形成了基本明確化的“中國”與模糊化的“四海”的政治地理格局觀念,“五方之民”思想即是代表;秦漢以降,中國邊疆意識雖代有變更,但總體上仍然沿襲著早期的“華夷之防”意識,曾鞏在代宋神宗起草的詔書中說“西南之地,延袤萬余里,外臨殊俗,內雜溪谷,諸蠻列州成縣,以保安吾民”即是一典型代表[18];近代以來,隨著國家觀念的加深,有進一步明確的疆界的產生。[19]按安介生所考,中國邊疆地區的產生和發展,很大程度上與“中國”這個區域的身份定位有關。在這種語境中,“西南邊疆”顯然與“西南地區”不同,邊疆地區的“蠻夷”或“漢夷”雜處之地長期承擔著“保安吾民”的功能,與“中國”之西南地區是有區別的。同時,這種“保安吾民”的功能并未把“蠻夷”之地就視為“中國”之外的區域,而是在“海內”一體基礎上的“外部”邊陲的族群政治地理架構。[20]
張軻風對中國古代“西南”的范圍有比較系統的研究,他將秦漢時的西南范圍限制在排除了隴南等地在外的“以川西南及滇、黔二省為主體的‘西南’核心區”;又說“三國兩晉南北朝時期的西南地區,習慣上稱為‘南中’”。[21]張軻風斷定秦漢時西南范圍在如上區域的依據,一是秦漢正史所謂的“西南夷”之所在,為根本性的依據;二是方國瑜《中國西南歷史地理考釋》、尤中《漢晉時期的“西南夷”》和朱惠榮《漢晉時期西南邊疆的地理分區》所作出的“研究區域”范圍。[22]將這兩個依據與秦漢時的西南范圍直接對應是有待商榷的:其一,秦漢正史的“西南夷”與“西南”并無直接的對應關系;其二,方國瑜《中國西南歷史地理考釋》中的“西南”范圍,前已述及,與不同時代的西南范圍沒有直接對應關系,尤中和朱惠榮的結論,指涉的也是西南夷地區。
另一種觀點則認為,秦漢時期的西南地區應包括巴蜀地區和西南夷地區。其中,張勇《歷史時期西南區域民族地理觀研究》是當前從各時期歷史語境中討論西南區域民族地理觀的代表性作品,又有《“西南”區域地理概念及范圍的歷史演變》一文的發表,均不同意將秦漢時的西南范圍限定在“西南夷”地區的意見。[23]張勇認為西南區域范圍在不同時期是不同的,“人為地劃定一個固定的區域范圍,這個‘范圍’不一定是當時人們心中的一個區域整體”。[24]張勇認為,“西南”一詞有兩層含義,一是方位概念,二是區域概念[25];方位性質的“西南”在先秦時期,與今日意義的西南區域相比邊界模糊;漢晉時期的“西南”已具有今日意義的西南的某些含義,其地域北至漢中、武都地區(早期),西達青藏高原東緣,南部則不斷擴大,東部地區界限不甚明確。[26]
歷史語境性確實是區域史研究所應有的基本原則之一[27],張勇所說的歷史語境問題,亦可稍做梳理。《漢書·地理志》云:“巴、蜀、廣漢本南夷。”[28]巴、蜀、廣漢“本南夷”,是上古民族地理觀視野下的族群劃分問題。此問題反映出,上古時期巴、蜀、廣漢地區的識別存在族群認同的因素。這里的族群認同因素,事實上即是否是“中國”的問題。西周實行分封制,將姬姓群體分封到江漢一線“以絕蠻夷”(后文有詳述),“巴、蜀、廣漢本南夷”是以“中國”為地望的,具體來說是以漢水一線為地望的。秦定巴蜀,及至秦漢大一統國家的形成,巴、蜀、廣漢逐漸成為漢族聚居區,“中國”與“四夷”的分野在西南區域便推移至巴蜀邊緣地帶。《史記·西南夷傳》云:“西南夷君長以什數,夜郎最大”,張守節正義“西南夷”曰:“在蜀之南。”[29]在《漢書·西南夷傳》和《后漢書·西南夷傳》中,“西南夷”則被明確指出為:“巴、蜀西南外蠻夷”[30],“西南夷者,在蜀郡徼外”。[31]“西南夷”地望,顯然不指中原,而是巴蜀。如此,將“西南夷地區”與大一統王朝國家的“西南地區”對等,是頗成問題的。王文光等說:
《史記·西南夷傳》中說:“西南夷君長以什數……此皆巴蜀西南外蠻夷也。”顯然,這兒的“西南”是以蜀地為參照基點的,具體指的是今四川盆地、川西高原、橫斷山脈南延部分和云貴高原;與之相應,生活在上述各地非漢族也就稱為“西南夷”。對此,我們認為還可以把西南分為“巴蜀地區”和“西南夷地區”。[32]
將西南地區劃分為巴蜀地區和西南夷地區兩個區域,應當說比較符合秦漢時期甚至中古時期的西南區域語境。
這里略需注意的是,漢中在秦漢時期常常被視為巴蜀地區的一部分。秦漢時期的漢中地區大部分未在今天的川渝政區之內,導致今人討論西南地區問題時不必提及秦漢時期的漢中地區。但在秦漢時期,巴蜀地區與漢中地區實際上是在同一地域范圍內的。《史記·秦始皇本紀》載秦王政九年(前238)遷嫪毐家族時,雖明確說是“家房陵”,但又說“奪爵遷蜀”[33],可見當時的房陵被看成蜀地的一部分。《括地志》也說房陵:“古楚漢中郡地也,是巴蜀之境。”[34]《史記·西南夷傳》有“巴蜀四郡通西南夷道”等語。[35]此四郡,《集解》引徐廣認為即漢中、巴、蜀、廣漢四郡。[36]此外,《史記》《漢書》多處論及劉邦為漢中王時,雖都南鄭,卻是“入蜀”或“入蜀漢”。由這些記載來看,秦漢時期的漢中應屬蜀地或巴蜀的范圍。漢初十三州刺史部設置時,漢中也被劃在益州中,同樣說明秦漢時期漢中與巴蜀具有一體性。[37]
此外,還有學者引當代中國民族史作品中的“西南”來界定歷史時期的西南范圍。在很多以區域為綱的中國民族史作品中,其所說的西南民族或西南地區民族,確實是指西南夷群體。例如,江應梁《中國民族史》中大部分時段所說的西南地區民族,指的就是西南夷群體。[38]陳連開主編《中國民族史綱要》、王鍾翰《中國民族史概要》、王文光《中國民族發展史》、羅賢佑《中國民族史綱要》、王文光等《中國民族發展史綱要》等作品中所稱的西南民族或西南地區民族,其實指的也是西南夷群體。[39]這些作品容易造成一種“假象”,即似乎西南夷地區就是西南地區。事實上,這些作品中往往先論述漢族的發展問題,其中自然會討論巴蜀地區漢族的問題。換言之,這些作品中所說的西南民族,是不包括漢族群體的。自然,其所說的西南地區,就與西南夷地區沒有必然的關聯。徐杰舜《中國民族史新編》也是以區域為綱來撰寫的,其中涉及西南區域民族時稱的是“西南地區少數民族”[40],清晰地將西南地區與西南夷地區區分出來。
綜上所述,秦漢時期的“西南地區”與“西南夷地區”沒有直接的關聯。秦漢時期的“西南地區”,應即兩漢正史所說的梁州地域范圍。《漢書·地理志》云漢初政區沿革曰:“漢興,因秦制度,崇恩德,行簡易,以撫海內。至武帝攘卻胡、越,開地斥境,南置交阯,北置朔方之州,兼徐、梁、幽、并夏、周之制,改雍曰涼,改梁曰益,凡十三部,置刺史。先王之跡既遠,地名又數改易,是以采獲舊聞,考跡《詩》《書》,推表山川,以綴《禹貢》《周官》《春秋》,下及戰國、秦、漢焉。”[41]由這條記載來看,武帝時期漢朝的疆域迅速擴大導致了相應的政區變革。在這一變革過程中,仍希望承接上古之制,新的州名需“考跡《詩》《書》”后“推表山川”,使之符合上古傳統。而這里的“梁州”,是上古歷代九州之說中重要的一州。
上古時期的梁州地域范圍未必與漢代梁州的地域范圍完全相同,但梁州確可作為秦漢時期西南區域地域范圍的一個指示詞。及兩晉之際常璩撰《華陽國志》,秦漢時期梁州作為西南區域地域范圍的指示作用便體現出來。[42]所謂“華陽”,即取自《禹貢》所云“華陽黑水惟梁州”。在《華陽國志》中,西南區域被分為四個區域,即漢中、巴、蜀、南中。值得注意的是,《華陽國志》中的南中僅包括牂牁、益州、建寧、朱提、云南、興古、永昌七郡,既不指秦漢時期的“南夷”地區,又不指秦漢時期的“西夷”地區,也不指秦漢時期的“西南夷”地區。《華陽國志》所說的蜀,則包括有西夷地區的汶山、漢嘉、越巂諸郡。《華陽國志》中的涪陵郡,實際上也可看成南夷或西南夷地區。今日學者討論秦漢甚至中古時期的西南區域范圍,必引《華陽國志》這一重要作品。但由《華陽國志》的篇章安排來看,西南夷地區與西南地區或梁州之域也沒有必然的關聯。
總之,秦漢時期的西南地區,應包括巴蜀地區、西南夷地區兩大部分。其中的巴蜀地區,又包括漢中地區。因本書考察時段后段限于漢末,以東漢之“西南政區”為限,即東漢的益州刺史部地區,包括今四川、重慶、貴州、云南全境,亦即今日觀念中狹義的西南[43],但也包括因討論問題的需要或為符合上古民族地理觀語境的今日所稱廣義的西南所涉及的部分地區,主要是廣西西北部、湖南西北部、湖北西南部、陜西南部部分地區、甘肅東南角。同時,在某些局部問題上,考慮到區域選擇過寬會導致表達過泛的問題,而過細又會導致格局或規律難以揭示的問題[44],在某些局部問題上又會在如上區域范圍的基礎上作適當的伸縮。本書所選定的研究區域范圍與《華陽國志》政區大體相同,只是《華陽國志》政區中的涪陵郡、牂牁郡兩郡的區域超出了漢代益州刺史部的范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