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句麗,平壤。
高句麗王高元斜倚在王座上,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鎏金扶手。
階下兩列大臣早已吵作一團,爭執聲震得梁上積灰簌簌而落。
兩派人馬涇渭分明。
左側以高元王弟高成為首的高句麗南方世家。
右側則以莫離支、東部大人淵子游為首。
“王兄!”高成上前一步,聲音清朗卻隱含急切。
高成生得俊秀,眉眼與高元有七分相似,卻少了幾分殺伐氣,多了幾分儒雅。
“隋軍百萬壓境,若正面相抗,我高句麗必遭滅頂之災!不如遣使求和,暫避鋒芒!”
高成上前一步,語氣誠懇道,“只需王兄首肯,臣弟自愿帶人入隋營,以金銀、戰馬、美人相贈,換取喘息之機!”
高元修長的手指在扶手上輕輕敲擊,若有所思的目光掃過殿內眾人,卻遲遲沒有表態。
“荒謬!“一聲暴喝突然炸響。
話音剛落,淵子游冷笑一聲,大步跨出。
高成眉頭一皺,轉頭看向淵子游。
“高成!你口口聲聲求和,可曾想過隋帝楊廣是何等人物?他大興土木,勞民傷財,此番征遼,豈會因區區財帛而退兵?”淵子游的目光直刺高成,絲毫不掩飾眼中的輕蔑。
“淵大人此言差矣吧?!备叱擅碱^緊鎖,廣袖下的手指微微發抖,“昔年楊堅發三十萬大軍犯境時,王上不也只是上書……”
高成話未說完,淵子游便直接打斷,“今時又何同往日?”
“楊廣又如何比得上楊堅的寬仁?”
“楊廣傾國而來,分明就是要滅我社稷!”淵子游說完,直視著高元。
高成面色微白,卻仍堅持道:“若硬抗百萬大軍,我高……”
“那就讓他們死在遼東!”淵子游暴喝打斷,轉身朝王座單膝跪地。
“隋軍百萬壓境,檄文明發二十四路行軍路線——此乃楊廣驕狂之證!”
淵子游聲音如戰鼓般隆隆作響,“隋軍雖眾,卻分二十四路,首尾千里,調度艱難!”
“若我軍集中精銳,必能挫其銳氣!”
淵子游轉身面對高元。
“王上!臣舉薦乙支文德統兵御敵。”
“此人精通兵法,善用地利,曾在燕郡設伏隋將羅藝,殺隋軍千人!”
高成面色一變,急聲道:“王兄!縱使淵大人口中所說,乙支文德有大才略,但此戰關乎國運,豈能冒險?隋軍鐵騎如潮,我軍若敗,便是亡國之禍!”
殿內氣氛驟然緊繃,文官們低聲議論,武將們則紛紛握緊刀柄,目光灼灼地盯著王座上的高元。
高元眼睛微瞇,眼神在淵子游和高成間來回游移。
淵子游要戰,高成要降。
二人所說的話,都是有一番道理。
可又曾有人問過,他高元想不想做這個選擇題?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殿門突然發出“吱呀”一聲刺耳的聲響。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過去。
只見四名侍衛抬著一頂簡樸的肩輿緩步而入,輿上坐著年邁的尚婁。
尚婁枯瘦的手指緊緊抓著輿邊,指節泛白。
“王上......”尚婁掙扎著想要起身行禮,卻引發一陣劇烈的咳嗽,瘦削的肩膀止不住地顫抖。
“尚愛卿無需多禮?!备咴B忙抬手示意,聲音中帶著少有的溫和。
待尚婁氣息稍平,高元微微前傾身體:“尚愛卿對此事有何意見?”
尚婁渾濁的雙眼緩緩掃過殿內眾人,突然發出一聲沙啞的冷笑:“文官換個主子照樣擬詔,武將改個旗號照舊打仗。”
尚婁話未說完又是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枯瘦的手死死按住胸口,“可我等臣子能降……”
他猛地抬頭,渾濁的眼中突然迸發出銳利的光芒,“王上安能降?”
殿內瞬間嘩然。
高成面色煞白,淵子游則眼中精光暴漲。
高元緩緩抬頭,目光掃過階下群臣,最終落在乙支文德身上。
乙支文德一直沉默立于淵子游身后,眼神銳利如刀,卻始終未發一言。
“乙支文德?!备咴K于開口,聲音低沉而威嚴,“若讓你統軍御敵,你有何良策?”
乙支文德上前一步,單膝跪地,聲音沉穩有力:“王上,隋軍雖眾,卻犯兵家大忌——分兵過甚,首尾難顧?!?
“臣請率精兵五萬,據險設伏,誘敵深入,再斷其糧道,必能使其百萬大軍不戰自潰!”
高元沉默良久,終于緩緩點頭。
“好。”他猛地起身,袖袍一揮,“此戰以淵子游為帥,乙支文德為副,傳令三軍,備戰迎敵!”
淵子游大喜,抱拳高喝:“臣等誓死效命!”
高成則面色慘白,踉蹌退后一步。
……
淵府。
乙支文德卸下甲胄,只著一襲素袍踏入內院。
淵子游正獨坐庭中,面前矮幾上擺著一壺烈酒,兩只銅樽。
“來了?”沙啞的聲音混著酒氣飄來,淵子游指尖劃過樽沿,銅器發出細微嗡鳴。
乙支文德在五步外停住,深深一揖到底,束發的麻繩垂落肩頭:“末將特來謝過大人舉薦之恩。”
乙支文德一直保持著躬身的姿勢。
“?!钡囊宦?,酒壺被重重擱在石幾上。
淵子游終于抬頭,眼中精光如刀:“文德,你可還記得,你是誰的人?”
庭中樹葉突然簌簌作響。
乙支文德右膝直接重重砸在地上上,震起細微塵埃:“文德的一切都是大人賜予的。”
他抬頭直視那雙鷹目,喉結滾動,果斷道,“永遠都是大人的人?!?
淵子游微微一笑,忽然伸手按住乙支文德的肩膀。乙支文德低垂著頭肌肉繃緊,卻紋絲不動。
“此戰……”淵子游俯身靠在乙支文德的臉旁,“該如何做,不用我教你了吧?”
乙支文德瞳孔驟縮。
“文德明白?!币抑牡掠沂謪s猛地攥緊膝頭衣袍,直接道。
淵子游突然大笑,拍開一樽酒的泥封。
“喝。”淵子游將酒樽推到乙支文德面前。
……
子時三刻,乙支文德搖搖晃晃地走出淵府大門。
他的素白麻衣前襟沾滿酒漬,腳步虛浮得像踩在棉花上。
但在轉角陰影處,那雙醉眼突然恢復清明。
他回頭望向淵府高聳的屋檐,嘴角浮現出一絲幾不可察的冷笑。
而淵府內,淵子游正負手立于窗前,看著月亮。
淵氏代高,只差一戰大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