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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李退溪與朱子學

李滉(1501—1570),字景浩,號退溪,慶尚北道安東禮安人。他34歲科舉及第,開始其官場生涯,曾任弘文館修撰、經筵講說官、成均館大司成、弘文館大提學和知中樞府等職。李退溪49歲辭官歸鄉,隱居慶尚道安東的陶山,精研《朱子全書》,細讀朱熹書信及真德秀(福建浦城人,朱熹門人)《心經》,56歲時輯成《朱子書節要》14卷。他64歲時著《圣學十圖》,并對每圖都有引述和說明。此圖及其評說,概括性地反映出李氏的朱子學思想,體現了退溪學的邏輯結構。他68歲向宣祖進獻了《圣學十圖》,并上奏了《進圣學十圖札》。

李退溪是朝鮮時期培養弟子最多的學者,據《陶山及門諸賢錄》記載,其門人有310人,其中安東出身的弟子105人,嶺南出身的弟子190名。后來,李退溪的弟子們發展成嶺南學派,形成的學派譜系非常龐大。其中比較重要的門人有鶴峰金誠一(1538—1593)、西厓柳成龍(1542—1607)、寒岡鄭逑(1543—1620)、竹川樸光前(1526—1597)。

李退溪,是在朱熹逝世三百多年以后才出生,他的主要學術活動時期相當于中國明朝中期的嘉靖時代(1522—1566)。這時,朱子學傳入朝鮮已有二百余年的歷史。朝鮮朱子學對中國朱子學的真正理解和創新是由李退溪開始的。下面就李退溪與朱熹的性理學,從理氣論、性情論、格物論、工夫論、方法論作一些分析。

(一)理氣論

朱熹、李退溪都是以理氣論為其性理學的出發點。李氏的理氣論是沿著朱熹的理、氣思路來建立的。朱熹有理氣“不離不雜”之說。“不雜”是說理是屬形而上的,不可混雜。“不離”是說理寓于氣,離了氣,理便無有掛塔處。氣能凝結造作,而須依理而行。李退溪以朱熹“理與氣決是二物”為依據,早在《天命圖說》中,就已確定了“理氣之分”的觀點,即所謂“理終不雜于氣”。李退溪說:“天地之間,有理有氣。才有理便有氣聯焉;才有氣便有理在焉。”正因為理氣為二物,所以理氣在宇宙演化過程中的地位和作用是不同的:“理為氣之帥,氣為理之卒,以遂天地之功。”[108]在與朝鮮學者奇大升(字明彥,號高峰,1527—1572)展開的“四端七情”之辯中,他又進一步提出:“蓋理之與氣,本相須以為體,相待以為用,固未有無理之氣,亦未有無氣之理。然而所就而言之不同,則亦不容無別。從古圣賢,有論及二者,何嘗必滾合為一說而不分別言之耶?”[109]

后來,李退溪又專門寫了《非理氣為一物辯證》一文,批評朝鮮學者徐敬德雖然一生用力于性理之學,但“終見得理字不透,所以雖拼死力談奇說妙,未免落在形器粗淺一邊”[110];而且批評中國明代學者羅欽順的“通天地古今,無非一氣”[111]之論,“誤入處正在于理氣非二之說”[112]。不過,李退溪的“理氣之分”說,其真實含義并不是要將理與氣截然分離而“判為二物”,而只是為了避免將理氣“混為一物”所做的一種觀念上的區分。這一點,李退溪自己講得很明確:“理與氣本不相雜而亦不相離。不分而言,則混為一物,而不知其不相雜也;不合而言,則判為二物,而不知其不相離也。”“理非別有一物,即存乎氣之中。”[113]所以,這樣一種理氣二物說,雖主理氣二分,但并非以理氣為平行本原。這表明了李退溪在理氣關系的剖析上,比朱熹更前進了一步。

朱熹在強調理氣“不離不雜”時,又說:“蓋氣則能凝結造作,理卻無情意,無計度,無造作。”[114]按照朱熹的基本思想,理只是一個形式標準,只存有而不活動。因此,朱熹所說的“理”自身是不會動靜的,不具有“妙用創生義”,理與氣只有依存關系,并無生成關系,理自身不能產生氣。同樣,朱熹以理解釋太極,認為太極是形而上的無造作之理,勢必也得出太極自身不能產生陰陽的結論。那么,周敦頤的《太極圖說》中“太極動而生陽”“靜而生陰”又怎么解釋呢?對于這個問題朱熹和其及門弟子都未真正解決。

李退溪為了解決這個問題,把朱熹所言“理卻無情意,無計度,無造作”解釋為“無情意造作者,此理本然之體也;其隨寓發見而無不到者,此理至神之用也。何也,但有見于本體之無為,而不知妙用之能顯行,殆若認理為死物,其去道不亦遠甚乎?”[115]他認為,朱熹所說的“無情意、無造作”,是指理的本然之體,即理自身并不是一個可以分化或產生出陰陽二氣的實體;“妙用之能顯行”是說理自身雖然不能產生陰陽,但陰陽的產生卻是理的作用和顯現。因此,如果從陰陽的產生是理的作用使然、是理的體現或顯現這個意義上說,那就仍然可以說“理能生氣”。李退溪認為周敦頤“太極動而生陽”的意思是說,理自會動靜,正是由于理的動靜,才有陰陽之氣的產生。李退溪對“理”和“太極”自身能動性的肯定,是很有價值的。解決了“若理無動靜,氣何自而有動靜”的內在矛盾,也回答了明初中國學者曹端的“理為死理,而不足以為萬物之原,理何足尚”[116]的詰難。這是從理氣論上發展了朱子學。

李退溪晚年則在理動氣生思想的基礎上,進而提出理有體用說。他從“理”具有體與用的兩重性出發,認為作為“本然之體”的理,能夠發生“至妙之用”[117],并在把理的動靜與氣的動靜聯結在一起的時候,同時把理的“動”與氣的“生”聯系起來,進而提出了“理動則氣隨而生,氣動則理隨而顯”的命題。李退溪在《答鄭子中別紙》中說:“蓋理動則氣隨而生,氣動則理隨而顯。濂溪云‘太極動而生陽’是言理動而氣生也。”[118]在這里,“理動氣生”是強調理的動靜是氣之所產生的根源,“氣動理顯”是指氣的運行及其秩序顯示出理的存在和作用。理自身有動靜,便無須乘氣而動靜。理氣二者的關系則是:“動靜者,氣也;所以動靜者,理也。”[119]理有體用說是李退溪理學思想的一個有特色的表現,說明他對理的認識的進一步深化。

(二)性情論

性和情的關系問題,即人的本質及其表觀問題,是中國哲學的基本問題,即“明于天人之際”問題的一個中心問題。宋代,天人問題演變和發展為理氣、道器、心物以及天理和人欲問題。圍繞著這些問題,人的性情問題在更高的階段上,展開自己向前發展的矛盾運動。朱熹在北宋張載的“心統性情”“天地之性”和“氣質之性”,程頤的“性即理也”“心有體用”等思想的基礎上,對心性之學作了進一步的闡發。他在《答徐景光》中說,“有是形,則有是心;而心之所得乎天之理,則謂之性;性之所感于物而動,則謂之情。是三者,人皆有之,不以圣凡為有無也。但圣人則氣清而心正,故性全而情不亂耳。學者則當存心以養性,而節其情也”[120],提出了以理為本體的性情學說。李退溪總結和發展了朱熹的性情學說,既有同,又有異;既有所繼承,又有所創新。

1.心與理

朱熹的理學以理為最高范疇,理是他的哲學體系的出發點和最高本體。但他又特別強調心的作用,他說:“人之所以為學,心與理而已矣。心雖主乎一身,而其體之虛靈,足以管乎天下之理;理雖散在萬物,而其用之微妙,實不外乎一人之心,初不可以內外精粗而論也。”[121]這就是說,在心與理的關系上,心雖是大身的主宰,但它的本體虛靈,完全能夠統攝管轄宇宙的理,而理雖然體現在萬物之中,但它的微妙功用卻超不出一人之心,也就是“心具眾理”。因此,心和理無內外精粗之分,二者統一起來,合而為一。朱熹提出了“心與理一”的命題。他說,“心與理一、不是理在前面為一物,理便在心之中”[122],形成了他的理體心用、心具萬理的內外天人合一之學。

在心與理、氣的關系上,朱熹認為,心是氣之靈,心能知覺,有動靜;而所以知覺,所以動靜的理,則是性。因此,心不是性,亦不是理。性有“本然之性”和“氣質之性”;情亦有“四端”與“七情”。朱熹認為,心屬于氣,然其發以理為依據,故心之活動需要理氣之共同配合。

朱熹還認為,“心有體用”。他說:“心主于身,其所以為體者,性也;所以為用者,情也。是以貫乎動靜而無不在焉。”[123]又說:“仁義禮智,性也;惻隱羞惡辭讓是非,情也;以仁愛,以義惡,以禮讓,以智知者,心也。性者,心之理也;情者,心之用也;心者,性情之主也。”[124]“心”之體是指“天命之性”,即“理天”;“心”之用是指心發動而產生出的情。性情不僅互為體用,而且性是心之體,情是心之用,心則賅括體用的總體,性情都只是這一總體的不同方面。他認為,這樣心、性、情之間的關系,就是張載提出而未加發揮的“心統性情”。

李退溪發展了朱熹“心與理一”的內外天人合一之學。他闡發朱熹的“理在萬物,而其用實不外一人之心”時說:“其(理)用雖不外乎人心,而其所以為之妙,實是理之發見者,隨人心所至而無所不到無所不盡。但恐吾之格物有未至,不患理之不能自到也。”這就是說,理顯示其作用功能雖然不超出人心,但它之所以能在心中顯示其妙用,實際上完全由于理本身具有發示顯現的性質,隨著人心窮究鉆研,理沒有不顯現出來的。只怕我窮究鉆研事物不徹底詳盡,而不怕理不能顯現出來。李退溪把這種理通過人心而顯現其妙用的觀點和朱熹的“理無情意,無計度,無造作”之說,“會通”起來。他說:“無情意造作者,此理本然之體也。其隨寓發現而無不到者,此理至神之用也。何也,但有見于本體之無為,而不知妙用之能顯行,殆若認理為死物,其去道不亦遠甚也乎?”這是說,理之本然之體雖然不是有意志有作為的造物主或人格神,但卻具有通過人心的“格物”,而隨時隨地顯現出來的“至神之妙用”,決不是死物,而是“活潑潑”的。具有神通廣大的主動性或能動作用,因而能“理一分殊”,化生萬事萬物。李退溪自認為這是對朱熹心和理學說“得新意,長新格”[125]

李退溪在朱熹“心之發為理氣之合”說的基礎上,進一步提出了“心合理氣”說。他在《答奇明彥論心統性情圖》中說:“夫人之生也,同得天地之氣以為體,同得天地之理以為姓,理氣之合則為心。故一人之心即天地之心,一己之心即千萬人之心,初無內外彼此之有異。”[126]此一合理氣之心具有實體性意義。正因為心合理氣,所以才有“虛靈知覺之妙”或“知覺運用之妙”。李退溪認為,心的虛靈知覺作用并非僅僅緣氣而生,而是理與氣結合的結果。故他說:“靈固氣也,然氣安能自靈,緣氣理合,所以能靈。”又說:“理氣合而為心,有如許虛靈不測,故事物才來,便能知覺。”李退溪關于“理氣合而為心”的命題,突出了理對于心之“靈”的作用,從理氣論上為知覺作用建立了可靠的根據。這是對朱子學心性論的一個貢獻。

李退溪還繼承了朱熹的“心有體用”說。他說:“體用之名未見于先秦之書,而程朱以來諸儒所以論道論心,莫不以此為主。”[127]他認為,心具眾理而成的性是人心的本體,感于物所產生的情是人心之用。他說:“虛靈,心之本體;知覺,乃所以應接事物者也。”[128]“虛靈”是心的本然狀態,而“知覺”則是心的外在表現,此虛靈之心可以具眾理而應萬事。在李退溪看來,心是一個備體用、賅寂感、貫動靜、統性情的能動的認識主體和道德主體。整個世界的本體和妙用,都具于人之心中,人心之體用就是天道(即天理)之體用。

2.心與性情

對于心、性、情三者,張載首先提出“心統性情”說。朱熹對此倍加推崇,認為這是張載對理學的巨大貢獻,在理學中只有程頤“性即理也”一語堪與相比。他說:“伊川性即理也,橫渠心統性情,二句顛撲不破。”[129]但張載對“心統性情”這一命題未給以具體解說,在后來宋明理學中,實際發生影響的是朱熹關于心統性情的思想。[130]朱熹說“心統性情”的“統”是統攝統貫義,而非屬統率義。而心之統性與統情,亦有不同。心統性,是認知地、關聯地統攝性而彰顯性;心統情,則是行動地統攝情而敷施發用。所以,朱熹的“心統性情”說有兩個主要意義:一是“心兼(包)性情”,二是“心主性情”。

朱熹心性論對于性情的分析,主要是以理氣相分的觀點解釋性情。他將性分為本然之性與氣質之性,亦將情分為四端與七情。朱熹在《孟子集注》卷三中說:“惻隱、羞惡、辭讓、是非,情也。仁、義、禮、智,性也。”又在《中庸章句》第一章中說:“喜怒哀樂,情也,其未發,則性也。”關于理氣與四端七情的關系,朱熹說:“四端是理之發,七情是氣之發。”[131]“四端是理之發”是說:四端,是依理而發出的情,卻不能說情是從理上發出來。這兩句話,在中國本土并沒有引起討論,而在朝鮮卻引起一場四端七情論辯。這場論辯由李退溪與奇大升開始,后來李栗谷與成牛溪(字浩原,1535—1598)又接著論辯,前后持續了二百多年。四端七情論辯起自于李退溪在1553年看了鄭之云(號秋巒,1509—1561)的《天命圖說》所言“四端發于理,七情發于氣”一句之后,把它改成“四端理之發,七情氣之發”。并解釋說:“惻隱、羞惡、辭讓、是非,何從而發乎?發于仁、義、禮、智之性焉爾。喜、怒、哀、懼、愛、惡、欲,何從而發乎?外物觸其形,而動于中,緣境而出焉爾。”奇大升反對“四端是理之發,七情是氣之發”的提法,他認為七情泛指人的一切情感,四端只是七情中發而中節的一部分,因而四端作為部分應與作為全體的七情共同發自同一根源,即皆發于仁義禮智之性。奇大升這個說法以朱子《中庸章句》說為依據。李退溪了解奇大升的異議后,經仔細思量,即將“四端理之發,七情氣之發”改為“四端之發純理,故無不善;七情之發兼氣,故有善惡”[132]。對此,奇大升又回信論辯說:“非七情之外復有四端也。”并主張四端只是七情中發而中節者。奇大升的說法,不能解決七情中發而不善的情也是發于全善之性的矛盾。此時,李退溪在《朱子語類》中看到“四端是理之發,七情是氣之發”之后,對自己的解釋大有信心。他說:“得是說,然后方信愚見不至于大謬。”[133]

李退溪在朱子的基礎上,力圖有所發展,使朱子心性論更加完備。他認為,四七分理氣,并不是說四端僅僅是理,七情僅僅是氣,四端與七情都是兼乎理氣的。李退溪說,“二者皆不外乎理氣”[134],“四端非無氣”,“七情非無理”,認為四端七情作為現實情感無不兼乎理氣,因為心是理氣之合,情也是理氣之合,但二者“雖同是情,不無所從來之異”[135];二者雖皆兼乎理氣,但就所發的初始根源說,四端發自性理,七情發于形氣。李退溪又認為,四端七情兼乎理氣,但有主次之分。他說:“四端七情,一主理、一主氣,相對互說。”[136]其具體情況則是:“大抵有理發而氣隨之者,則可主理而言耳,非謂理外于氣,四端是也;有氣發而理乘之者,則可主氣而言耳,非謂氣外于理,七情是也。”[137]四端七情,就其所主不同,而分屬理氣。這就是李退溪提出的“四端理發而氣隨之,七情氣發而理乘之”的理氣互發說。李退溪的四端七情說不僅把“情”的問題從心性論中凸顯出來,而且對“情”作了具體的論證,發揮出一套頗具特色的情感哲學,這也是對朱子學的一個貢獻。

李退溪之所以致力于“四端七情、理氣互發”說的思辨,其目的還在于解釋情的善惡,以及解決如何使情有善惡而變為純善這一心性論的根本問題。他說:“四端之情,理發而氣隨之,自純善無惡;必理發未遂而掩于氣,然后流為不善。七者之情,氣發而理乘之,亦無有不善,若氣發不中而滅其理,則放而為惡也。”[138]他認為四端之情或七情之情,在“理發而氣隨之”或“氣發而理乘之”的情況下,純善無惡;而在“理發未遂而掩于氣”或“氣發不中而滅其理”的情況下,則會流于惡。可見,情的善惡之分關鍵還在于發作過程中理氣的相為關系。也就是說善惡的分別還決定于人調整自己、修養自己的努力,只有在意識活動的過程中使理性能駕馭、控制、引導感性,即“以理馭氣”,思維情感才能呈現為善。這也正是李退溪“四端七情、理氣互發”說的務實精神之所在。

李退溪性情觀對朱熹心性論的另一個重要發展,是他繼承和發展了朱熹關于“天地之性”和“氣質之性”的理論,明確地指出了兩者的“異中之同”“同中之異”的辯證關系。他認為“天地之性”和“氣質之性”有“異中之同”。得天地之理的“天地之性”和得天地之氣的“氣質之性”在心中合二為一,統合成為統一體,這是他們的同。這種天地之性和與氣質之性的同即統一,是建立在理和氣互相為體用的哲理基礎上的。他在《答奇明彥論四端七情第二書》中指出:“蓋理之與氣、本相須以為體,相待以為用,固未有無理之氣,亦未有無氣之理。”[139]正因為理和氣互為體用,處于互相對待不可分離的統一中,所以在人性的問題上,天命之性和氣質之性也就邏輯地必然有同,即處于不可分割的統一體中。他說:“論性不論氣不備,論氣不論性不明,二之則不是。”[140]意思是,論性,則天地之性與氣質之性都得提到,二者不能分開。如因只講天地之性,不講氣質之性,那就是講得不周全(不備);如果只講氣質之性,不講天地之性,那就講不明白(不明);如論性而把天地之性與氣質之性截然分開(二之),那是錯了(不是)。

但是,李退溪又認為,“天地之性”和“氣質之性”在理氣的統一體中又有所區別,即“同中有異”。因為他們各有“所主”,各有“所重”。他說:“子思所謂天命之性,孟子所謂性善之性,此二性字所指而言者何在乎?將非就理氣賦與之中,而指此理源頭本然處言之乎?由其所指者在理不在氣,故可謂之純善無惡耳。”他還說:“孔子有繼善成性之論,周子有無極太極之說,此皆就理氣相循之中剔拔而獨言理也。孔子言相近相遠之性,孟子言耳目口鼻之性,此皆就理氣相成之中兼指而主言氣也。斯四者豈非就同中而知其有異乎。”[141]這些都是說,天命之性和氣質之性都是“理氣賦與”“理氣相循、相成”,但由于各有側重點和角度不同,而分“天命之性”和“氣質之性”。子思的“天命之性”,孟子的“性善之性”,周敦頤的“無極而太極”的“太極之性”,都是在“理氣賦與”“理氣相循、相成”之中著重于“理源頭本性處”而說的;而孔子所說的“性相近也,習相遠也”的“性”,孟子所說的耳、目、口鼻之性,等等,則是在“理氣賦與”“理氣相循、相成”之中著重于氣而說的。這就是“天命之性”和“氣質之性”在同中之異、統一中的區別。

正是在這種“天命之理”和“氣質之性”的“異中之同,同中之異”的辯證思維的基礎上,李退溪又獨創性地提出了“天命之情”和“氣質之情”的范疇、理論,以及它們之間的“異中之同,同中之異”的辯證關系。他認為情是由性而發的,“夫四端,情也;七情,亦情也。均是情也,何以有四七之異名耶?”[142]李退溪指出,四端七情都是情,這是同;又分“四端”和“七情”,這是異。而它們之所以有同和異,則是由“天命之性”和“氣質之性”有同和異所決定的。他說:“就氣稟中指出本性之性不雜乎氣稟而為言,子思所謂天命之性,孟子所謂性善之性,程子所謂即理之性,張子所謂天地之性,是也。其言性既如此,故其發而為情,亦皆指其善者而言,如子思所謂中節之情,孟子所謂四端之情,程子所謂何得以不善名之情,朱子所謂從性中流出元無不善之情是也。”這就是說,既然氣稟中有不雜乎氣稟的本然之性即天命之性,都是善的,那么由天命之性抒發出來的四端之情也是無不善的。四端之情,理發而氣隨之,自純善無惡,必理發未遂,而掩于氣,然后流為不善。同樣,氣質之性抒發出來的七情,“七者之情,氣發而理乘之,亦無有不善,若氣發不中,而滅其理,其放而為惡也”[143]。正是因為性有天地之性和氣質之性之別,因而情也就有天理之情和氣質之情之別。

四端七情這兩種情,雖然都“合理氣”“兼理氣”“不外乎理氣”,是這二者的同一性,但因他們“所從來各其所主”不同,四端之情主要來源于理,而七情之情主要來源于形氣,因而“四端是理之發,七情是氣之發”。四端是天理之情,七情是氣質之情。這是兩者的“同中之異”。而這種“同中之異”又是互發相須、互相依賴的。他說:“四端理發而氣隨之,七情氣發而理乘之,理無氣之隨,則做出不成;氣而無理之乘,則陷利欲而為禽獸。”[144]對于四端和七情,天理之情和氣質之情來說,“理而無氣”“氣而無理”,都是只強調一面,排斥另一面,都是片面的,或者“做出來不成”,或者“陷利欲而為禽獸”,把它們的區別絕對化,因而是十分褊狹的。李退溪主張,對四端七情、天理之情和氣質之情,“就同中而知其有異,就異中而見其有同,分而為二,而不害其未嘗離,合二為一,而實為于不相雜,乃為周悉而無偏也”[145]。既看到同中之異,一分為二,又看到異中不同,合二為一,這才全面而無片面性。

3.道心人心之辨

朱熹為了說明人性善惡的原因,在闡發天地之性與氣質之性同時,又講“道心”與“人心”的問題。朱熹認為心具有“道心”和“人心”兩重屬性。前者“原于性命之正”,后者“生于形氣之私”。“性命之正”就是理,“形氣之私”就是氣。他認為心有善惡,可分為兩種,“此心之靈,其覺于理者,道心也;其覺于欲者,人心也”[146]。就是說,只有這一個心,知覺從耳目之欲上去,便是人心;知覺從義理上去,便是道心。合于道德原則的意識為“道心”,專于個體情欲為內容的意識是“人心”。

李退溪依朱子在《中庸章句》序中對“道心” “人心”的詮釋,還以四端七情分指道心人心。他說:“人心為七情,道心為四端。”[147]道心是義理之心,是由天地之性發生的四端之情,是純善的。人心是由氣質之情發生出來的七情,有善有惡,人心不等于人欲。他說:“人心者人心之本,人欲者人心之流,夫生于形氣之心,圣人亦不能無故,只為謂人心而未遂為人欲也,然而人欲之作,實由于此,故曰人欲之本。陷于物欲之心……乃名為人欲,而變稱于人心也。是知人心之初本不為此,故曰人心之流。”[148]這就是說,人心之中,理中節為好底,反之為不好底。只存陷溺于物欲之心才叫人欲,人欲是惡的,是人心的流變,所以是人心的“變稱”。這是李退溪根據朱熹晚年定論所做出的發展。他總結朱熹關于人心與私欲問題的思想發展過程說:“人心為私欲,程門只作為此看。朱子初間亦從之,其說見于大全書《答伍叔京》等書可考。其以為非私欲乃晚年定論。”[149]他還說:“能精能一則不畔于道心,不流于人欲矣。程子謂人心為人欲,朱子晚覺其說猶有未盡,故不得不從今說。”[150]李退溪的“道心”和“人心”之辨的最主要點在于既區分道心和人心,又區分人心和人欲,其目的在于“遏人欲存天理”。他說:“遏人欲事,當屬人心一邊;存天理事,當屬道心一邊可也。”[151]

李退溪把“存天理,遏人欲”稱為“心學”的總綱領。他說:“大抵心學雖多端,總而言之、不過遏人欲存天理兩事,其‘功夫’就是道德性而道學問,‘克治(人欲)存養(天理)'、‘敬靜為一’。”[152]李退溪所說的“心學”是對朱熹理學的發展,是以理為出發點的心性論,“心統性情”之學。它通過“心具眾理” “性即理” “天地之性”和“氣質之性”,“四端”和“七情”的同中之異、異中之同,“道心”和“人心”之辨,大力提倡“克治存養”,“敬靜為一”,致知格物,窮理盡性,尊德性而道學問,達到遏人欲存天理,回歸到天理之本體,把握天理之本體的天人內外合一的精神境界,這就是他的哲學的最終歸宿。朱熹很重視心的主體性的作用,其后學中發展了他的心性之學,已有稱朱熹哲學為心學的。李退溪宗奉朱熹,他的哲學以理為最高范疇,是李朝的理學大師,但他受了朱熹后學的影響;也受了陸王心學的影響。他雖然反對陸王心學,但在對立中有所吸收,很重視心性之學,用以彌補和豐富朱熹的理學,甚至在他的理學體系中大力提倡心學。這是程朱理學和陸王心學走向綜合的趨勢,在他的哲學體系中的反映。

(三)格物論

“人心之靈莫不有知,而天下之物莫不有理”,朱熹依于此,將一切皆平置為“然”與“所以然”。“然”指實然存在的事物,“所以然”指遍在于事物的普遍的理。如何窮究外在事物之理,朱熹的途徑便是格物致知。“格物致知”這一概念最初出于《大學》,《大學》經一章朱注格物云:“格,至也。物,猶事也。窮至事物之理,欲其極處無不到也。”這里的“無不到”是指要徹底地窮究事物的道理。補傳釋致知:“所謂致知在格物者,言欲致吾之知,在即物而窮其理也。”格物與致知的關系,朱熹常常概括為“格物所以致知”,這是指,一方面格物以致知為目的,另一方面致知是在格物過程中自然實現的。朱熹把兩者通俗而形象地比喻為吃飯與吃飽。

明初,朱門后學有的不講格物致知,提倡尊德性,以盡心知性代替格物致知。作為朱熹學說的繼承者,李退溪反對只求本心、不去外求的心學途徑,堅持朱熹的格物致知的治學途徑。他認為格物就是以人之心去窮盡事物之理,“窮究其理之極處”。這是因為“理在事中”,窮理離不開格物,天下事物皆是自身以外的客體,欲窮其事物之理,在于格物工夫,而不是求其本心。李退溪明確指出:“若以事物言之,凡天下事物實皆在吾之外,何可以理一之故,遂謂天下事物皆吾之內耶!”“理在事物,故就事物而窮究其理到極處也。”[153]這種“就事物而窮究其理”的認識方法,含有唯物主義的因素。

李退溪把格致到治平稱為功夫,把物格到天下平稱為功效,這是合于《大學》及朱子解釋的。他在程朱釋“格”為“窮”“至”“盡”等義的基礎上,更為細致地將格物與物格作了分疏。他說:“格字有窮而至之義,格物重在窮字,故云物格。物格重在至字,故云物格。一說物理之極處亦通。”[154]李退溪認為,以“窮”為重的格物是指“以此知彼”的過程說的,是做逐件格物的工夫,以“至”為重的物格,“至”有已到的意思,是指功效和窮物之理已達某種境界。這里的某種境界,即“格物知至,如明鏡止水”[155]。為了說明這個問題,他舉例說:“比如有人自此歷行郡邑至京師,猶格物致知之功夫也。已歷郡邑、已至京師,猶物格知至之功效也。”[156]李退溪還強調通過長期用力的格物功夫,“積久功熟,自然有脫然貫通處”[157]。故而他主張,學問只能下學而上達,循序而前進,不能求捷徑,講頓悟和離開“日用事物”而用功。

李退溪修正了朱熹“格物”“物格”之義,而有“理到”說。由于朱熹著力于格物的解釋,對物格比較不注意,使得朝鮮理學就朱熹在《大學》經一章對物格做出的注解“物格者,物理之極處無不到也”,發生了爭議,其中核心是“到”的主體的問題,是心到理的極處,還是理自到于極處。奇大升就把“物理之極處無不到”解釋為“理自到于極處”,其說可稱為理到說。李退溪起初反對理到說,指出所謂格物的“無不到”是指“理在事物,故就事物而窮究其理到極處”,即人窮究到物理的極處;而物格的無不到只是指“已到”“已至”。奇大升不同意李退溪的看法,堅持理自到于極處。后來,李退溪受到朱子《大學或問》中關于“理雖散在萬物,而其用之微妙,實不外乎一人之心”[158]的說法,及《朱子語類》中對這個說法的補充“理必有用,何必又說是心之用”[159]的啟發,用理有體用的方法來解決理到問題上的困難。他說:“‘其理在萬物而其用實不外乎一人之心’則疑若理不能自用,必有待于人心,似不可以自到為言,然而又曰‘理必有用,何必說是心之用乎’,則其用雖不外乎人心,而其所以為用之妙,實是理之發見者,隨人心所至而無所不到、無所不盡,但恐吾之格物有未至,不患理不能自到也。然則方其言格物也,則是我窮至物理之極處;及其言物格也,則豈不可謂物理之極處隨吾所窮而無不到乎?是知無情意造作者,此理本然之體也;其隨寓發見而無所不到者,此理至神之用也。向也但有見于本體之無為,而不知妙用之能顯行,殆若認理為死物,其去道不亦遠甚矣乎。”[160]李退溪認為,根據朱熹的思想,理是萬物的本體,因而人心也是理的表現(用),從這個觀點來看理到說,既然人心是理的表現,那么,理的表現的程度也正是隨著人心的認識所達到的程度、境地而轉移的。從而,在格物致知的過程中,隨著格盡物理、人心無所不到,理的表現也就完成了(無所不到)。所以,從理的本身來說,是不能自到于極處的,但從理的表現、發見(至神之用)來說,又是隨著人心所至而得到表現的。這樣,從理的發用和表現來說,就可以說有一個“無不到”“到極處”的問題。這里的“到”即是表現。在這個意義上退溪認為“理到之言未為不可”。可見,李退溪的理到說,與奇大升的理到說是有區別的。

李退溪在格物論中,還提出了“窮理而驗于踐履,始為真知”[161]的命題,認為知之與否,或能否獲得真知,均依賴于行和以行來檢驗。這里的“行”是指實踐而言。因此,他說:“學也者,習其事而真踐履之謂也。”“終身不行,亦遂終身不知。此言切中末學,徒事口耳之弊。”[162]“真知與實踐如車兩輪,缺一不可;如人兩腳,相待互進。”[163]李退溪對行和真知的提倡,有導向務實致用之學的深刻意義。

李退溪的格物論,雖然十分強調踐履的重要性,但也很重視“心之官則思”的能動作用。他說:“蓋圣門之學,不求諸心則昏而無得,故必思以通其微,不習其事則危而不安,故必學以踐其實。思與學交相發而互相益也。”[164]又說:“心雖主乎一身,其體之虛靈,足以管乎天下之理。理雖散在事物,其用之微妙,實不外一人之心……理雖在物而用實在心。”與此相聯系的“慎思”亦受到李退溪所關注,他認為在“致知”的途徑上,必須做到“博學”“審問”“慎思”“明辨”四者,“而四者之中,慎思為尤重”。所謂“思者,何也”?他答曰:“求諸心而有驗有得之謂也”,即要求充分發揮“心”的主觀能動作用,感物而“明辨其理”[165],這都說明退溪重視“心”的主觀意識的作用。這里要指出的是,李退溪強調“心”的能動作用,其心學與心學派的心學有原則性的不同,心學派是“心哲學”,是本體論,是把心作為萬物的根源,而李退溪是治心之學,踐履之學,是認識論。李退溪正是在這方面完善和發展了朱熹心性之學,這是退溪學的最大特色之一。

(四)工夫論

理學家大都有各自的特殊的修養工夫,朱子是理學修養論的集大成者。他倡導“主敬涵養”,在宋明理學中有很大影響。朱子的“主敬涵養”說主要由靜養動察、敬貫動靜思想組成。依朱子見解,心不是理,而是氣之靈。心有動靜,而所以動,所以靜的根據,則是理。然而,心如何方能合理而具理?這就必須通過涵養工夫。朱子言“涵養”不是涵養本心性體,而是以肅整莊敬之心,汰濾私意雜念,以達到“鏡明水止”“心靜理明”之境。情是心氣之發、心氣之變,情之發未必合理中節,故須加以察識。所謂“察識”,是以涵養敬心而顯現的心知之明,來察識已發之情變,使心之所發的情變,皆能合理中節。察識也和涵養一樣,都不是落實于本心、性體上做,而是一套針對心氣而設的工夫。靜時涵養敬心,以求近合乎未發之中;動時察識情變,以期達于中節之和。這就是朱子的“靜養動察”之說。

朱子又認為,心氣之貞定凝聚,必須通過“敬”的工夫,無論動時靜時,皆有敬以貫之:敬立于存養之時——涵養于未發,亦行于省察之間——察識于已發。即“未發之前,是敬也,固已立乎存養之實;已發之際,是敬也,又常行于省察之間”[166]。若順著察識于已發而推進一步,便是致知格物以窮理。朱子“敬”的工夫,貫穿在知與行、未發與已發的過程,及從格物致知到治國平天下的所有節目。朱子的弟子黃榦(號勉齋)曾在朱子行狀中概括其主敬說為:“其為學也,窮理以致其知,反躬以踐其實,居敬者所以成始成終也。謂致知不以敬,則錯惑紛擾,無以察義理之歸;躬行不以敬,則怠惰放肆,無以致義理之實。”[167]以敬貫動靜、敬貫始終、敬貫知行概括朱子的為學之方,比較全面反映了朱子的思想。總體來說,朱子“主敬涵養”思想是發展了伊川程頤“涵養須用敬,進學則在致知”的思想,并吸收了程門弟子及他自己的修養體驗所形成的。

李退溪的工夫論一本程朱,他說:“道之浩浩,學者難得其門而入。程朱之興,以居敬窮理兩言為萬世立大訓。”[168]又說:“乃知朱門大居敬而貴窮理,為學問第一義。”[169]認為學問思辨為窮理之要,而居敬持志則是修身之本,二者相輔相成,學者必須“十分勉力于窮理居敬之工”。然而,相比較而言,窮理與居敬“兩段工夫”,退溪更加重視居敬的修養工夫。他說,“敬是入道之門”[170]。“用工之要,俱不離乎一敬。蓋心者一身之主宰,而敬又一心之主宰也。”[171]在《天命圖說》中,他亦指出:“君子于此心之靜也,必存養以保其體;于情意之發也,必省察以正其用。然此心之理浩浩然不可摸捉,渾渾然不可涯涘,茍非敬以一之,安能保其性而立其體哉?此心之發,微而為毫厘之難察,危而為坑塹之難蹈,茍非敬以一之,又安能正其幾而達其用哉?是以君子之學,當此心未發之時,必主于敬而加存養工夫;當此心已發之際,亦必主于敬而加省察工夫。此敬學之所以成始成終而通貫體用者也。”[172]在這些言論中,退溪不僅強調“敬學”的重要性,敬對于心性具有“保其性而立其體” “正其幾而達其用”的作用,即所謂“敬可以立主宰”[173];而且概括了“敬學”的基本內容,即:心未發時存養,心已發時省察,換言之,“靜而存養,動而省察”[174]

李退溪立足于“心兼動靜”之說,強調朱子的“敬為圣學之始終”,認為主敬工夫亦應是“通貫動靜”。“靜而涵天理之本然,動而決人欲于幾微”[175]。不管是存養本心的靜功還是省察事為的動功,都貫通一個“敬”字。“敬”即“主一無適”,“主一只是專一,無事則湛然安靜而不騭于動,有事則隨事應變而不及乎它”[176]。所以,“君子之學,當此心未發之時,必主于敬而加存養工夫;當此心已發之際,亦必主于敬而加省察工夫。此敬所以成始成終而通貫體用者也”[177]

李退溪論敬還注重靜功與動功的結合。他說:“存心端坐固為居敬,起居行事心專一,則亦豈非居敬者乎?……學者靜中固當存心端坐,而動處尤當致力。遇這事心在這事,遇那事心在那事,然后可謂敬矣。”[178]又說:“無事時存養,惶惶而已;到講習應接時,方思量義理,固當如此。才思量義理心已動了,已不屬靜時界分故也。然此意分明,似不難知,而人鮮能直知,故靜時不思,便以后窈冥寂滅,動時思量,又胡亂逐物去,卻不在義理上。所以名為學問,而卒不得力于學也。惟主敬之功通貫動靜,庶幾不差于用工爾。”[179]

根據心無內外之分的思想,李退溪論敬亦主“表里俱賅”“內外合一”。在道德修養上,他力倡交性“內外交相養”之法。李退溪說:“道理無間內外,凡致謹于外,乃所以涵養其中。”[180]認為心性雖“無內外之分”,但是,“若人不于自家身上求,卻去腔子外尋覓,是舍樞紐大本之所在,而向別處馳走求索”,這是一種“逐虛外而忘本原”的做法。不管是靜功還是動功、內功還是外功,對于修身工夫來說,都“不應有所遺闕,使之偏著一邊工夫也”。李退溪論修身工夫,從動與靜、內與外相結合的高度立論,充滿著辯證法思想。

李退溪還將“靜養動察”的“敬學”之要皆與“四七互發”說聯系起來。他說:“四端之情,理發而氣隨之,自純善無惡,必理發未遂而掩于氣,然后流為不善。七者之情,氣發而理乘之,亦無有不善;若氣發不中而滅其理,則放而為惡也……要之,兼理氣、統性情者,心也。而性發為情之際,乃一心之幾微,萬化之樞要,善惡之所由分也。學者誠能一于持敬,不昧理欲,而尤致謹于此,未發而存養之功深,已發而省察之習熟,真積力久而不已焉,則所謂精一執中之圣學,存體應用之心發,皆可不待外求而得之于此矣。”[181]由于心兼理氣、統性情,性發為情有理發氣隨而為四端和氣發理乘而為七情之分,因此,以持敬工夫賅貫于未發已發之始終,未發時存養,已發時省察,做到不昧于理欲,這便是“心法”的要訣。在性發和情發之際,從理發、氣發兩方面用功夫,即:在理發氣隨而為四端時,擴充本心的善端,使理之發不至于中斷;而在氣發理乘而為七情之際,克去氣稟之私欲,使氣之發皆能中節。可見,李退溪的持敬工夫較之程朱更為細密。

(五)方法論

中國的辯證法思想源遠流長,早在商周之際的《易》中就包含著陰陽對立的辯證法觀點。后來的《系辭上》發揮了其中的辯證法思想,提出了“分而為二以象兩”和“動靜有常、剛柔斷矣”的思想。隋代的楊上善在解釋《老子》的“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時,提出“從道生一,謂之樸也。一分為二,謂天地也”[182]。到了北宋,周敦頤把太極生兩儀說進一步系統化,形成了《太極圖說》;邵雍用“一分為二”注釋“太極生兩儀”;張載提出“一物兩體”;二程提出“萬物莫不有對”等。北宋理學家的這些辯證思想,對其后朱熹影響很大。朱熹在前人的基礎上,比較系統地論述了辯證思想中的分合與動靜等問題,形成了自己獨特的辯證思維方法。

李退溪是韓國朝鮮時期朱子學的集大成者。追本溯源,退溪學的主要理論來源是朱子學。當然,他作為韓國的朱子學家,不可能不帶有韓民族的特點,不可能不具有自己的個性。李退溪的辯證思維在韓國朱子學中獨樹一幟。下面就李滉與朱熹的辯證思維中的“分合”和“動靜”問題作一比較分析。

1.李退溪與朱熹的分合論

朱熹繼承了中國古代樸素辯證法思想中“一分為二”的傳統,又受到當時自然科學成就的啟示,比較系統地闡述了“一分為二”的思想。他的論述大致可以歸納為三個方面。

第一,通過太極生兩儀說,說明天地萬物的形成是不斷的“一分為二”的過程。朱熹從北宋諸子理學中借用“一分為二”的命題,納入他自己的理學體系,并作了新的解釋和發揮。朱熹在解釋《周易·系辭》中的“太極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時說:“此只是一分為二,節節如此,以至于無窮,皆是一生兩爾。”[183]他說:“天下道理,只是一個包兩個。易便只說到八個處住。洪范說到十數住。五行五個,便有十個:……所謂‘兼三才而兩之’,便都是如此。”[184]又說:“蓋天地之間,一氣而已。分陰分陽、便是兩物,故陽為仁,而陰為義。然陰陽又各分而為二。”[185]“一分為二”“分而為二”都是一個意思,說的是一個事物可以分為兩方面,一個道理分兩端。在這里,朱熹講了“一分為二”是“無窮”的,又講了“一分為二”的普遍性。這雖然不能說他已達到了事物無限可分的思想,但可以說他在論證世界生成過程中,已在一些方面洞察到了這一客觀規律。還值得注意的是,朱熹對“一分為二”的含義,有兩種提法:其一是“一生兩”,其二是:“一個包兩個”。后一種提法在思想上是更深刻的,更富有辯證思想,它在朱熹的著作和言論中是大量的,并不是偶然的提法。

第二,通過一切事物都有對,說明對立統一是普遍現象。北宋程顥說:“萬物莫不有對,一陰一陽,一善一惡,陽長則陰消,善增則惡減。”程頤也說:“道無無對,有陰則有陽,有善則有惡,有是則有非,無一亦無二。”[186]朱熹對二程的命題,有不少的發揮。他說:“天下之物未嘗無對,有陰便有陽,有仁便有義,有善便有惡,有語便有默,有動便有靜,然又卻只是一個道理。”又說:“問天下之理,無獨必有對,有動必有靜,有陰必有陽,以至屈伸消長,盛衰之類,莫不皆然,還是他合下便如此耶?曰:自是合下來如此。一便是二,形而上便對形而下,然就一言之,一中又自有對,且如眼前一物,便有背有面,有上有下,有內有外,二又各自為對。雖說無獨必有對,然獨中又自有對,且如棋盤路,兩兩相對,末梢中間只空一路,看似無對,然此一路對了三百六十路,此所謂一對萬,道對器。”[187]這里講的“對”就是對立、對立面。陰與陽、仁與義、善于惡、語與默、動與靜,都是對立統一。在這里,朱熹強調了矛盾對立的普遍性,并從“對”的角度,進一步闡發了“一物兩體”,“一分為二,節節如此,以至于無窮”的思想。上面的言論中,朱熹的“對”還分內部的和外部的。“一中又自有對”,“獨中又自有對”,說的是內部的對。“二又各自為對”說的是外部的對。為什么會是這樣呢?朱熹認為這是自然而然,非有安排的,是“理合當如此”,“是自然,非人力之所能為者”。在朱熹看來,無獨必有對,乃是理本身的屬性,也是具體事物的規律,并非外加的、人力所能造成的。可見,對立統一乃是自然、社會和思維領域中普遍存在的現象。

第三,通過事物的相反相成,說明對立統一的基本內容。朱熹說:“凡事無不相反以相成,東便與西對,南便與北對,無一事一物不然。”[188]相反相成講的是矛盾的一種聯系。關于相反相成朱熹講了許多話,概括起來,具體內容主要有:(1)每一個事物都有對立的兩個方面,即“凡一事,便有兩端”。朱熹認為“一”并不是自身的等同,而是“有兩端,用處不同”。換言之,“一”是包含兩個不同方面的“一”,是包含差異與其中的“一”,是對立的統一體,對立雙方是在統一體中有機地聯系著的。“兩”就是兩端,又叫對,指矛盾的兩個方面,不是沒有任何聯系的孤立的兩個事物。他說:“兩者、陰陽、消長、進退也。”“兩便是這個消長,又是化,又是推行之意。”[189](2)對立的雙方互為存在的前提。朱熹認為,“天之生物,不能獨陰,必有陽,不能獨陽,必有陰,皆是對”[190]。“陰中有陽,陽中有陰,未有獨立而孤居者。”[191]這種對立的兩個方面互為存在的思想,朱熹更通俗更概括的表達為:“陰中有陽,陽中有陰,互為其根。”[192](3)對立雙方相互滲透,相互轉化。朱熹認為,對立雙方不僅相互滲透,而且相互轉化。對立的兩個方面,由于量的變化,達到一定限度的“極”,就走向對立面,矛盾雙方可以互相轉化。他說:“譬如陰陽,陰中有陽,陽中有陰,陽極生陰,陰極生陽,所以神化無窮。”[193]這里所說的“神”是妙用,就是變化,不是鬼神之神,是所謂“合一不測為神”的神。為什么會不測,是由于兩在,是由于“一”是兩端的合一。因而“一”是能發展的、變化的,“所以神化無窮”。可見,朱熹對對立面相互滲透、相互轉化是看得較為深刻的。

可見,朱熹關于“一分為二”的論述,有許多合理之處,尤其是談到事物和“一分為二”時,包含著閃光的辯證法思想。

李滉繼承朱熹“一分為二”的辯證法思想,也運用這種辯證方法解釋了太極生兩儀說。他說:“形生神發,則陽動陰靜之為也。五性感動,則陽變陰合、而生水火木金土之性也。善惡分,則成男成女之象也。萬事出,則萬物化生之象也。”[194]他還說:“至于氣也,則始有陰陽對立之象,而互為其根。故陰中不能無陽,陽中不能無陰。陰中陽之中,又不能無陰;陽中陰之中,又不能無陽,其變至于十百千萬,而各不能無對焉。”[195]在這里,李滉是把陰陽的分合與動靜結合起來,解釋太極生兩儀的。李退溪分合論中,有如下三點值得關注:

第一,把分合論運用到治學時,明確提出“分而為二”和“合二為一”的結合是周悉而無偏的方法。他在講義理之學的特征時說:“大抵義理之學,精微之致,必須大著心胸,高著眼目,切勿先以一說為主,虛心中氣,徐觀其義趣,就同中而知其有異,就異中而見其有同。分而為二,而不害未嘗離,合二為一,而實歸于不相雜,乃為周悉而無偏也。”[196]李滉把“分而為二”和“合二為一”自覺地聯系起來,并運用到治學上,既看到同中之異,一分為二,又看到異中之同,合而為一。這是很有見地的,在人類認識發展史上閃爍著辯證法思想的光輝。正因為如此,他經常是既“分而言之”又“合而言之”,把兩者結合起來闡述人心和道心、知和行的辯證關系。

第二,把分合論運用到四端七情說時,指出理和氣各有“所主與所重”,深化了對立統一的內容。他說:“蓋人之一身,理與氣合而生,故二者互為發用,而其發又相須也。互發則各有所主可知,相須則互在其中可知。”又說:“情之有四端七情之分,猶性之有本性氣稟之異也。然則其于性也,既可以理氣分之,至于情獨不可以理氣分言之乎?惻隱羞惡辭讓是非何處而發乎?發于仁義禮智之性焉爾。喜怒哀懼愛惡欲何從而發乎?外物解其形而動于中,緣境而出焉爾。四端之發,孟子既謂之心,則心因理氣之合也。然而所指而言者,則主于理,何也?仁義理智之性粹然在中,而四者其端緒也。七情之發,程子謂之動于中,朱子謂之各有攸當,則亦因兼理氣也。然而所指而言者,則在乎氣,何也?外物之來易感而先動者,莫如形氣,而七者其笛脈也……由是觀之,二者雖曰皆不外乎理氣,而因其所從來各指所主而言之,則謂之某為理某為氣,何不可之有乎。”[197]李退溪不僅指出了理氣相對待,而且又指出相對待中又有所主或所重的區別。四端七情這兩種情,雖然都“合理氣”“兼理氣”“不外乎理氣”,是這二者的同一性,但因它們“所從來各其所主”不同,四端之情主要來源于理,而七情之情主要來源于形氣,因而“四端是理之發,七情是氣之發。”四端是天理之情,七情是氣質之情,這是兩者的“同中之異”。而這種“同中之異”又是互發相須、互相依賴的。由此得出“四端理發而氣隨之,七情氣發而理乘之”[198]。對于四端和七情,天理之情和氣質之情來說,理而無氣,氣而無理,都只是強調一面,排斥另一面,都是片面的。李滉這種“異中見同”“同中見異”的辯證思維方法是對朱熹“一分為二”“合而為一”思想的重要發展和豐富。他的這種方法是建立在宋明理學以理為體的理氣結合的基礎上的。所謂四端七情都是脫離現實的抽象人性,但指出四端七情之中有理分氣分的所主或所重,說明對立統一的雙方有主次或輕重之分,這就深化了對立統一的具體內容。

第三,把分合論運用到理氣關系時,明確指出“理極尊無對”。在“理是否也有對”這個問題上,如果說朱熹的態度還有些猶豫的話,李滉就堅定明確。他認為,理和氣不同,理無對,其理由有二:一是“理本極尊無對”,正如“王者本尊無對”[199]一樣,這是受政治立場的影響所致;二是“理虛故無對”[200],其原因是理“無情意”“無造作”,這是受理一元論的限制。在這點上,李滉未能將分合論貫徹到底。

李退溪對朱熹的分合論進行了新的探索,并有所發展。他把“分而為二”與“合二為一”結合起來的方法,是他自己的獨到之處。朱熹曾經說過:“兩所以推行乎一也,張子言:‘一故神,兩在故不測;兩故化,推行于一。’謂此兩在,故一存也。‘兩不立,則一不可見;一不可見,則兩之用或幾乎息矣。’亦此意也。”“兩者,所以推行于一,一所以為兩。”[201]這一段話說明了“一”和“二”的辯證關系,包含著“分而為二”和“合而為一”相聯系的思想,但還沒有明確提出來。與李滉同時代的韓國朱子學者徐敬德,也談到過陰陽、動靜的辯證關系,但也只是說道,“一生二、二者何謂也”[202],說明在這個問題的論述上比較接近。李退溪的學生李珥說理氣“既非二物,又非一物。非一物、故一而二;非二物,故而一也”[203]。這里只是講到一與二的辯證關系,沒有涉及分與合,也沒有達到他老師的高度。

李退溪的分合論的特點,不僅在于把“分而為二”和“合二為一”聯系起來,而且在于這種分合論的廣泛運用。他對許多問題的分析,都是“分而為二”“合而為一”,了解同中異和異中同,真正成為周悉而無偏的方法。

2.李退溪與朱熹的動靜觀

中國哲學史上,最早把動靜作為對立的范疇提出來的是《易·系辭傳》。《易·系辭傳》中說:“動靜有常,剛柔斷矣”。周敦頤更進一步把動靜看成是相互滲透相互轉化的。他說:“一動一靜,互為其根。”[204]程顥提出“天地萬物之理,無獨必有對,皆自然而然,非有安排也”[205],并根據這個道理分析動靜關系,得出“動靜無端,陰陽無始”的結論。朱熹進一步展開了對“動靜無端,陰陽無始”的研究分析,形成了比較系統的動靜理論。朱熹的動靜理論,大致包括下面四方面的內容:

第一,動靜無端始,不可分先后。朱熹在解釋“動靜無端,陰陽無始”時說:“今以太極觀之,雖曰動而生陽,畢竟未動之前須靜,靜之前又須是動。推而上之,何自見其端與始。”又說:“動而靜,靜而動,捭闔往來,更無休息。”在朱熹看來,動與靜既無先后,又無終始,是“層層流轉,不可窮詰”[206]的無限發展的過程。朱熹的這一觀點有很大的意義,即從時空來看都沒有一個開端,這就避免了諸如“第一推動力”“上帝之手”等難題,顯示出了中國古代哲人的智慧。

第二,動靜相為對待,不能相無。朱熹把對立面的相互斗爭、相互依存,稱之為“可以相勝而不能相無”,或者叫“相為對待,不能相無”。他說:“動靜二字相為對待,不能相無,乃天理之自然,非人力所能為也。若不與動對,則不名為靜;不與靜對,則亦不名為動矣。”[207]在這里,朱熹對動與靜的關系,講了三個要點:一是動靜只能“相對”,而不能“相無”。有動必有靜,反之亦然。二是動靜的相對是天理之自然,非人力所能為也。三是動必與靜對,靜必與動對,兩者各為對方的內在規定。否則不成其為動靜。在朱熹看來,動與靜是相為對待的關系,兩者既相互區別又相互聯系,兩者互為存在的前提,沒有動就無所謂靜,沒有靜也無所謂動。應該說,這是對動靜這一相對范疇很好的闡述。

第三,動靜互為其根,靜中有動,動中有靜。朱熹對對立面相互包含、相互滲透看得較為深刻。他說:“靜中有動,動中有靜,靜而能動、動而能靜、陽中有陰、陰中有陽,錯綜無窮是也。”還說:“陰靜之中,自有陽動之根;陽動之中,又有陰靜之根。動之所以必靜者,根乎陰故也;靜之所以必動者,根乎陽故也。”[208]這就是說,動與靜相對立,但不是絕對對立,而是相互滲透,相互依賴,所以它們才可以相互轉化。

第四,動極復靜、靜極復動。朱熹在解釋“太極動而生陽”時說,這只是從眼前斬斷說起,“其實那動以前又是靜,靜以前又是動”。所以說,“動極復靜”“靜極復動”,正如晝夜相繼。他又說:“動極生靜、亦非是又別有一個靜來繼此動,但動極則自然靜,靜極則自然動,推而上之,沒理會處。”[209]這也就是說,動靜相繼、轉化無窮。朱熹這里從物極必反的角度論證了動靜的相互轉化,這種轉化是自然的、內在的,而不是從外面強加的。他認為動靜的這種自我轉化,“譬如鼻息,無時不噓,無時不吸,噓極則生吸,吸盡則生噓,理自如此”[210]。可看,朱熹的動靜思想內容是相當豐富的,它包含了許多樸素的辯證法的積極因素,已經多方面接觸到對立統一規律,對這個規律有了一定的認識,其中有些認識還是頗為深刻的。

李退溪繼承和發展了朱熹動靜理論。他對動靜理論的運用和發展,主要體現在如下三方面:

第一,堅持動靜論,主張理有動靜、太極有動靜。在朱熹那里,形而上學之理怎樣使形而下之氣動起來,始終是難以解決的問題。朱熹以理解釋太極,于是在利用周敦頤的《太極圖說》“太極動而生陽”“靜而生陰”時,就出現了一些新的問題。如:理自身是否會動靜?理自身是否能產生出陰陽二氣?按照朱熹理“無情意”“無造作”的規定性,理自身是不會動靜的,他只能說:“動靜是氣也,有此理之為氣主、氣便能如此。”[211]其結果只能是“理搭于氣而行、正如人乘馬而行”,氣行則理亦行。同時,朱熹又說過理之“流行”“太極含動靜”(以本體而言)、“太極有動靜”(以流行而言)[212],但他沒有直接講太極或理自身的動靜。

李退溪發現,不能動靜的理是無法使氣動靜起來。于是,他明確肯定理自身能動靜。他的門人曾向他提出,朱子所謂“太極之有動靜是天命之流行”,是否指另有一個主宰者使太極有動靜,李退溪回答說:“太極之有動靜,太極自動靜也。天命之流行,天命之自流行也。豈復有使之者歟?”[213]在他看來,太極自身有動有靜,而且太極自身的動靜并沒有另外的主宰者使然。他指出:“延平答朱子曰:‘復見天地之心,此便是動而生陽之理。’按朱子嘗曰:‘理有動靜故氣有動靜,若理無動靜,氣何自而有動靜乎?’蓋理動則氣隨而生,氣動則理隨而顯。濂溪云‘太極動而生陽’是言理動而氣生也;《易》言‘復見天地之心’,是言氣動而理顯,故可見也。二者皆屬造化而非二致。”[214]李退溪不僅明確肯定理能自動自靜,而且認定“理動”是“氣生”的根源和根據。

第二,運用體用關系,進一步解釋動靜論。朱熹曾以體用關系來解釋動靜理論。他說:“太極為體,動靜為用。”又說:“動不是太極,但動者太極之用耳,靜者不是太極,但靜者太極之體耳。”理本身雖然是超越動靜的,但卻包含有所以動靜之根據。這種形而上的動靜,在朱熹看來,即是神。他說:“理則神而莫測,方其動時,未嘗不靜,故曰‘無動’;方其靜時,未嘗不動,故曰‘無靜’。”[215]這也就是說,作為形而上之義的神的動靜是錯綜無窮的。神是能神妙萬物的,它不屬于陰陽,卻能使“陰陽不測”,它不屬晝夜,卻能使晝夜變化。形而上之神,就是動靜之理,它能使萬物由動到靜,由靜到動,發生無窮變化。可見,神是氣之所以為動靜的根據,而且是動中有靜、靜中有動,神妙莫測的。

李退溪認為,道學之妙處,“只在一體一用、一動一靜之間,此外別無妙處也”。在論證體用關系的普遍合理性時,他說:“以寂感為體用,本于大易;以動靜為體用,本于戴記;以未發已發為體用,本于子思;以性情為體用,本于孟子,皆心之體用也。”[216]朱熹也說“體靜而用動”。李退溪試圖以這種體用關系,解釋理是怎樣生陰陽二氣,并使它動靜起來的。他說:“蓋無情意云云,本然之體,能發能生,至妙之用也……理自有用,故自然而生陽生陰也。”李退溪還用體用關系,進一步解釋“動靜不能相無”。他說:“既指靜為體,則更無可指為無用處。”[217]退溪晚年則在理動氣生思想的基礎上,進而提出理有體用說。這就使朱熹利用《太極圖說》時,發生的問題得到了一種解決。

第三,把動靜論運用于修養論,強調“靜養動察” “敬貫動靜”。朱熹主張“主敬涵養”的修養工夫。依朱子見解,心不是理,而是氣之靈。心有動靜,而所以動,所以靜的根據,則是理。然而,心如何方能合理而具理?這就必須通過涵養工夫。朱子言“涵養”不是涵養本心性體,而是以肅整莊敬之心,汰濾私意雜念,以達到“鏡明水止”“心靜理明”之境。情是心氣之發,心氣之變,情之發未必合理中節,故需加以察識。所謂“察識”,是以涵養敬心而顯現的心知之明,來察識已發之情變,使心之所發的情變,皆能合理中節。察識也和涵養一樣,都不是落實于本心、性體上做,而是一套針對心氣而設的工夫。靜時涵養敬心,以求近合乎未發之中;動時察識情變,以期達于中節之和。朱熹又認為,心氣之貞定凝聚,必須通過“敬”的工夫,無論動時靜時,皆有敬以貫之:敬立于存養之時——涵養于未發,亦行于省察之間——察識于已發。

李退溪進一步闡發了朱熹“敬學”關于“靜而存養,動而省察”[218]的要皆。他說:“大抵人之為學,勿論有事無事,有意無意,惟當敬以為主,而動靜不失。”“靜而涵天理之本然,動而決人欲于幾微,如是真積力久,至于純熟,則靜虛動真,日用之間,雖百起百滅,心固自若,而閑雜思慮自不能為吾患。”[219]在他看來,人心的動靜之理和天地的動靜之理,是一致的。因此,他說:“人心動靜之理,即天地動靜之理,非有二也。”[220]他在《靜齋記》的一開頭就強調:“太極有動靜之妙,而其動也本于靜。圣人全動靜之德,而其動也主乎靜;眾人具動靜之理,而動靜之理常汩于動。”[221]李退溪還立足于“心兼動靜”之說,亦強調“主敬”工夫,應是“通貫動靜。”他說:“惟立敬之功,通貫動靜。”[222]

李退溪和朱熹的動靜觀也有不同之處。如果說,朱熹著重闡述陰陽的動靜分合,那么李退溪更加重視動靜分合論的運用。

3.李退溪與朱熹分合論、動靜觀的局限性

從上面的論述中可以看出,李退溪和朱熹的分合論和動靜觀中包含著許多辯證法思想,在東亞哲學發展史上具有積極的意義。然而,他們由于受歷史的限制,其辯證思維也有一定的局限性。

在分合論中,當朱熹、李退溪談到理氣關系時,就受其“理一元論”思想的限制,故沒有,也不可能把“一分為二”貫徹到底。盡管他們承認天下之物無不有對,在解釋事物的“一分為二”時是極為深刻的,但他們不敢承認理自身也有對。朱熹說:“這對處,不是理對。其所以有對者,是理合當恁地”[223],“唯心無對”[224]。李退溪甚而說:“理本極尊無對”,“理虛故無對”。可見,朱熹和李滉的“一分為二”觀點有其辯證法的主觀應用因素在里面。“一分為二”是客觀事物本身所固有的規律。堅持辯證法的客觀應用是唯物辯證法的基本原則,只有堅持辯證法的客觀應用,才能反映自在物本身的最一般的發展規律,這是已由哲學史所證實的。朱熹和李退溪分合論中的局限性恰恰說明,主觀思想上的“一分為二”只是它的客觀反映而已。

在動靜觀上,朱熹把動靜轉化看成是環狀的簡單循環。他的所謂“相勝”,只是循環的“相勝”,“天地間一陰一陽,如環無端,便是相勝的道理”[225]。又如,在動靜的對立中,他主張靜主動客。他說:“體在天地、后用起天地,先對待底是體,流行底是用,體靜而用動。”[226]又說:“動不是太極,但動者太極之用耳,靜者不是太極,但靜者太極之體耳。”[227]事實上,這是把事物的運動看成是從靜到動,其結果是割裂了動與靜的辯證關系。李退溪也同樣主張“靜主動客”。因此,他們都沒有把動靜論貫徹到底。

綜上所述,李退溪以朱子學為依據,創立了一個以理氣二物說、四端七情理氣互發說、格物說和敬學為核心內容,以主理為特征的性理學思想體系,在朝鮮朱子學發展史上樹立了一塊里程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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