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朱子學在海外的傳播與影響
- 張品端
- 10579字
- 2025-04-25 18:43:16
二 李彥迪與朱子學
李彥迪(1491—1553),字復古,號晦齋,生于慶州良洞村。他在燕山曾跟隨舅父孫仲瞰(號忘齋)學習八年,熟知性理學。中宗九年(1514)科舉及第,初任天官郎,繼而擔任仁同縣監、司憲府掌令、密陽府使等官職。中宗二十五年(1530)升任司諫。中宗三十二年(1537)后,任宗簿寺僉正、直提學。擔任全州府尹時,因推行善政而著名。
李彥迪心系國家,有數千言奏章上書朝廷,諫言國家大本和政治綱領,受到朝廷的嘉許,被特別提升為禮曹參判、右參贊。仁宗元年(1545)又升任為議政府左參贊。翌年,李彥迪受權臣尹元衡嫉恨,因良才驛壁書事件陷害,被流放江界,于63歲時去世。
1568年,宣祖即位,時任左議政的李蓂上奏朝廷,為李彥迪申冤復權,追任李彥迪為領議政。次年,追贈謚號“文元”。宣祖六年,李彥迪在慶州玉山書院受到祭享。光海君二年(1610)九月,從祀文廟。后來六谷徐必遠將李彥迪與寒暄堂金洪弼、一蠹鄭汝昌、靜庵趙光祖列為東方四賢追慕。李退溪為李氏撰寫了《晦齋李先生行狀》,奇大升為李氏撰寫了《神道碑銘》。
李彥迪在家鄉慶州創辦玉山書院授徒講學,著書立說,其著作有《奉先雜義》《中庸九經衍義》《進修八規》《大學章句補遺》《續大學或問》《求仁篇》等。
李彥迪28歲時,與曹漢輔(號忘機堂)進行過有關“無極太極”問題的論辯。這是韓國朝鮮時期第一次性理學的重要辯論。此雖不及后來李退溪與奇高峰的“四端七情”論辯、南塘與李巍巖的“人性物性之同異”之論爭,在朝鮮哲學史上影響極大,且牽涉人物極多,但此論辯顯示韓儒對朱子學有很深入的掌握和發揮,對儒、佛思想的不同也有恰當的理解。
(一)“無極太極”論辯的理論淵源
這次辯論之緣起是孫叔暾(號忘齋)與曹漢輔(號忘機堂)討論周濂溪《太極圖說》首句“無極而太極”的意義。李彥迪看到孫、曹二人的論辯文章后,寫出《書忘齋忘機堂無極太極說后》一文,對曹漢輔之說提出異議。他評論曹漢輔、孫叔暾二人的論辯說:“謹案忘齋無極太極辨,其說蓋出于陸象山,而昔日朱子辨之詳矣,愚不敢容贅。若忘機堂之答書,則猶本于濂溪之旨,而其論甚高,其見又甚遠矣。其語中庸之理,亦頗深奧開廣,得其領要,可謂甚似而幾矣。”[71]
李彥迪言孫忘齋之說出于陸象山,認為他的“無極太極辨”是太極由無極所生;對曹漢輔之說認為是“猶本于濂溪之旨”,以無極太極為一。曹氏看到這篇文章后,做出了回應。于是,李、曹兩人書信往來數次進行論辯。現存有晦齋答忘機堂的四封書信。[72]遺憾的是,曹漢輔同孫叔暾、李彥迪論辯中所涉及的曹氏原信都已失傳,現對曹漢輔的見解只能從李晦齋書信中征引,來討論其思想。為了弄清李彥迪和曹漢輔對朱子學的理解,我們先從朱熹與陸九淵“無極太極”論辯談起。
朱熹曾與陸九淵有“無極太極”論辯,這是關于周濂溪《太極圖說》中“無極而太極”應如何解釋的問題。陸九淵認為周敦頤此句有如老子“有生于無”,即太極是由無極而來。他主要從生成論的角度來理解,認為“易”之“太極”即是“中”,即是本源;在“太極”之上再加“無極”,是“疊床上之床,架屋下之屋”[73]。朱熹則是從本體論的角度來理解,認為非“太極”之外復有一“無極”,兩者本一,“無極即是無形,太極即是有理”;但分解地說,“無極”是有中說無,“太極”是無中說有。故朱熹說:“不言無極,則太極同于一物,而不足為萬化之根;不言太極,則無極淪于空寂,而不能為萬化之根。”[74]這也就是說,“無極”之“無”非沒有之意,即不是不存在,而是無形無狀卻實有此理之意。它也是存在,只是無形、無狀、無名、無限而已。但它卻是“太極”之所以為“太極”的存在依據。[75]
朱熹和陸九淵對“無極而太極”的理解各有所據。陸氏之所以會從生成論角度理解這一命題,一是與傳統的思維進路有關,二是與《太極圖說》的版本有關。因為當時《太極圖說》的《國史》本,此句為“自無極而為太極”。九江本是“無極而生太極”。這兩個版本都是“以無為本”“有生于無”的觀點。朱熹不取其說,而做出上面的理解,就在于周敦頤之《通書·動靜》章。因為按《太極圖說》所言:“無極而太極,太極動而生陽,動極而靜;靜而生陰,靜極復動;一動一靜,互為其根,分陰分陽,兩儀立焉。陽變陰合而生水火木金土。五氣順布,四時行焉。五行一陰陽也。陰陽一太極也,太極本無極也”,人們很自然地會產生如陸氏的生成論之理解,即順序從“無極”到“太極”到“陰陽”到“五行”。這里隱含著一個時間的流變過程。[76]
朱熹對“無極而太極”所取周氏《動靜》章言:“動而無靜,靜而無動,物也。動而無動,靜而無靜,神也。動而無動,靜而無靜,非不動不靜也。物則不通,神妙萬物……五行陰陽,陰陽太極,四時運行,萬物終始。”按周氏之意,“物”僅僅執“動”或“靜”之一端(動而無靜,靜而無動),要么“動”,要么“靜”,非此即彼,故為“不通”。這就是說,物質的動靜是機械的,動就是動,靜就是靜,動中無靜,靜中無動,動靜是相互排斥的。而神則動而無動,靜而無靜,非不動不靜,是超乎動靜的。對這種形而上的動靜,朱熹說:“理則神而莫測,方其動時,未嘗不靜,故曰‘無動’;方其靜時,未嘗不動,故曰‘無靜’。”[77]作為形而上之“神”的動靜是變化無窮的。它是能神妙萬物的,是動靜之理。它能使萬物由動到靜,由靜到動,發生無窮變化。這種動靜之理是神妙莫測的,故形而上的神是動靜的根據。
在周敦頤看來,“太極”雖是本源,是動之發動,但其動之發動如何成為可能?是因為“太極”具有“神”的性質或曰功能;只有“神”是“動而無動,靜而無靜”卻又“非不動不靜”的。它跳出了生成流變的過程,消解了時間因子,成為動和靜之所以能夠動靜的原因。“神”是無形無狀的,但卻又是實有的存在,它可以“妙萬物”。“妙萬物”是指神是宇宙萬物運動的內在本性和變化本身的微妙功能。這個神,實質上也就是“無極”和“太極”本是二而一、一而二的,實無先后上下之分。如果硬要說“無極”先于“太極”,那也只能理解為是邏輯在先。[78]
后來,朱熹把周敦頤講的“太極”解釋為“理”,對“太極”本體之義作了進一步的闡發。
(二)“無極太極”論辯中曹漢輔的主張
李彥迪與曹漢輔遵從朱子之說,都認為“太極即無極”。李氏說:“今詳忘機堂之說,其曰‘太極即無極’,則是也。”[79]而兩人之爭論,是對此無極之本體,應如何規定,及如何方能體會、掌握之問題。前者是本體問題,后者是功夫問題。
李彥迪在《書忘齋忘機堂無極太極說后》,首先評論曹漢輔、孫忘齋二人的論辯說:“謹案忘齋無極太極辨,其說蓋出于陸象山,而昔日朱子辨之詳矣,愚不敢容贅。若忘機堂之答書,則猶本于濂溪之旨,而其論甚高,其見又甚遠矣。其語中庸之理,亦頗深奧開廣,得其領要,可謂甚似而幾矣。”[80]李彥迪說忘齋之說出于陸象山,認為他的“無極太極辨”是太極由無極所生。而忘機堂之說,李彥迪認為是“猶本于濂溪之旨”,即合于朱子的看法,以無極太極為一。
在本體論上,曹漢輔對本體的規定是“虛而靈,寂而妙,靈妙之體,充滿太虛,處處呈露”[81]。此說本體為虛寂靈妙,是不合于朱子所言太極本意的。朱子言太極是理,理是不活動的。對此虛靈之本體,曹漢輔又用“寂滅”來規定,他說:“太虛之體,本來寂滅。”[82]這大概是曹漢輔重視太極之“無極”性格,從虛無處體會本體。他對本體的規定還進一步說:“無則不無,而靈源獨立;有則不有,而還歸澌盡。”[83]這就是說,本體不落于有無之相對說中,即說有說無皆不可。曹漢輔以太虛來說本體,應是受北宋理學家張載思想的影響。張載云:“太虛無形,氣之本體;其聚其散,變化之客形爾。至靜無感,性之淵;有識有知,物交之客感爾。”又云:“氣之為物,散入無形,適得吾體,聚為有象,不失吾常。太虛不能無氣,氣不能不聚而為萬物,萬物不能不散而為太虛。循是出入,是皆不得已而然也。”[84]曹漢輔認為,太虛之體虛靈寂滅,為氣之本,萬化皆會澌盡,而虛靈之體獨立恒存。這樣理解本體,與張載之意還是有距離的。張載雖言太虛是氣之本體,及氣散而適得吾體,但亦強調太虛即氣,并非至萬化澌盡時,方可見本體之存在。而曹漢輔所謂的“寂滅”,是從萬化終歸于盡,聚而必散上說。依李彥迪之意,曹漢輔以本體為寂滅,以世間為幻有,是不合于朱子“理氣論”的。如此言本體,會使人遠離人生以探索本體。
在功夫論方面,曹漢輔認為可以“以無極太虛之體,作得吾心之主,使天地萬物朝宗于我,而運用無滯”[85]。又說:“游心于無極之真,使虛靈之本體,作得吾心之主。”[86]這里所說的“萬物朝宗于我”,即天地萬物以我為中心;“運用無滯”,即表示本心呈現,理便呈現,而事物之來,皆能恰當回應之;而“以無極太虛之體,作得吾心之主”,則是從本體之形而上的性格,作為契悟本心的入路而言。曹漢輔借著對本體是虛靈無極之體會,使生命能進入一種與日常生活不同之境界,這是一種主張“頓悟”的工夫。李彥迪認為,曹氏之“頓悟”工夫違反了圣門下學上達之程序,并大加反對。在李氏的論難下,曹漢輔將工夫論修正為“主敬存心,而上達天理”[87],及“敬以直內,顧諟天之明命,吾之心堅定不易”[88]言主敬,便加強了此工夫中的道德意識。但李彥迪認為,此中乃缺乏“下學人事”的工夫,不從下學人事入手,上達天理是不可能的。在此工夫論之論辯中,曹漢輔表現了孟子、陸九淵之說的特色。依孟、陸確可當下明本心,先立其大者。所以,李彥迪和曹漢輔之論辯,亦多少表現了朱陸之爭的意義。
(三)李彥迪對曹漢輔“無極太極”理論的修正
李彥迪認為,曹漢輔對朱子學之本體理解不恰當。他說:“大抵忘機堂平生學術之誤,病于空虛。而其病根之所在,則愚于書中求之而得之矣。其曰‘太虛之體,本來寂滅’。以滅字說太虛體,是斷非吾儒之說矣。謂之寂可也,然其至寂之中,有所謂‘于穆不已’者存焉……此心本然之體,而謂之寂可也;及其感而遂通,則喜怒哀樂發皆中節,而本然之妙于是而流行也。先儒所謂‘此之寂,寂而感’者,此也。若寂而又滅,則是枯木死灰而已,其得不至于滅天性乎?”[89]依李彥迪所言,曹漢輔所說的道體是“太虛之體,本來寂滅”。李彥迪認為,“寂滅”是佛教之說,用寂滅來形容道體,不合儒家義。若以“寂”形容道體是可以的,但在至寂中,有“于穆不已者存焉”,即道體是既寂而又生生不已的,不能以虛無寂滅來說。李氏說:“其三曰:體天德。易曰: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又曰:君子終日乾乾,夕惕若,歷無咎。蓋天之德,剛健無息而已矣,君子法之,勉強于進德修業。”[90]又云:“夫所謂無德者,一而無二,純而不雜,合而言之,則誠也。動靜無違,表里交正,而終始惟一,然后乃可以庶幾焉。”[91]據此可知,李彥迪所理解的天道,是剛健無息的,而人要自強不息,純一不雜,方可合天德。這是從人的道德實踐中呈現出的道德心之創造性,來體會天道之創造性。曹漢輔以寂滅來形容道體,便不能表示道體的創生性。
李彥迪繼而從朱熹中和說之心性關系來論證道體并非寂滅。他說在情緒來發時,性體渾然在中,此可說是寂。但在情緒已發而心感通應物時,此性便表現其作用,故性體之寂,是“寂而感”的。這與佛教的“寂而滅”是不同的。對“中和”之義,李氏在《進修八規》中說得更為詳細。他說:“其八曰:致中和……蓋天命之性,純粹至善,而具于人心。方其未發,渾然在中而無所偏倚,故謂之中。及其發而品節不差,無所乖戾,故謂之和。靜而無不該者,性之所以為中也。天下之理皆由是出,故曰天下之大本。動而無不中者,情之發而得其正也,天下古今之所共由,故曰天下之達道。此乃人心寂感自然之理,體用之全。”[92]這就是說,從未發已發,見性理從中而和,有體有用,故并非枯寂無用之體。但李彥迪對《中庸》所說的“中和”之理解,是遵從朱熹之說,即是在“理氣二分”“心情性三分”之架構下所說的。性理雖可說有其體用,但理之作用乃是由情之未發至已發,心之由寂然而感通,而顯出的。即理掛搭在氣上,由氣之活動顯出理之作用,使理由渾然而粲然。這并非是對《易傳》《中庸》所說之道體之恰當理解。《易》《庸》之道體本身便有其活動性,故曰“生生之謂易”,“維天之命,于穆不已”。李彥迪按朱子學說,并不能表示他所要強調的道體之創造性,及剛健之活動性。
曹漢輔對李彥迪之意見,有接受,但對自己的見解,亦有堅持。他說:“至如寂滅之說,生于前書粗辯矣,未蒙允。今又舉虛滅無極之真,乃曰‘虛無即寂滅,寂滅即虛無’,是未免于借儒言而文異端之說,小子之感滋甚。先儒于此四字蓋嘗析之曰:‘此之虛,虛而有;彼之虛,虛而無。此之寂,寂而感;彼之寂,寂而滅。’然則彼此之虛寂同,而其歸絕異,固不容不辨。而至于無極之云,只是形容此理之妙,無影響聲臭之耳,非如彼之所謂無也。故朱子曰:‘老子之言有無,以有無為二;周子之言有無,以有無為一。正如南北水火之相反’,詎不信歟?”[93]曹漢輔以“寂滅”來形容道體,又認無極之真,其虛靈無極,即是寂滅。
李彥迪對曹氏之論,又引麗末鮮初著名朱子學者鄭道傳《儒釋同異之辨》來做說明。鄭氏說:“先儒謂儒釋之道句句同而事事異。今且因是而推廣之。此曰虛,彼亦曰虛;此曰寂,彼亦曰寂……此曰知行,彼曰悟修;此之知,知萬物之理具于吾心也;彼之悟,悟此心本空無一物也。此之行,循萬物之理而行之無所違失也;彼之修,絕去萬物而不為吾心之累也。此曰心具眾理,彼曰心生萬法。所謂具眾理者,心中原有此理,方其靜也至寂,而此理之體具焉;及其動也感通,而此理之用行焉,其曰寂然不動,感而遂通天下之故是也。所謂生萬法者,心中本無法也,對外境而后法生焉。”[94]鄭道傳之說,本朱子之意而推衍,而李彥迪之說,大抵依鄭氏。儒家所說之本體,雖亦可用虛、寂來形容,但一定是虛而有、寂而感,決不容說虛而無、寂而滅。依朱子之意,寂感應都從心上說。在情緒未發而心寂然處,性理渾然而在;在情緒發時,心感而遂通,在心之感通時,性理亦粲然地表現其內容(顯為四德)。心之寂然感通,雖具性理在其中,但寂感是從心之活動上說,理是不能說寂感。鄭道傳及李彥迪對寂感之理解,應是上述之意,而并非認為性理、太極是即寂即感的。
曹漢輔對于所以要堅持用“寂滅”來形容道體,有自己的說明。他說:“為破世人執幻形為堅實,故曰寂滅。”對此說,李彥迪反駁說:“來教又曰:‘為破世人執幻形為堅實,故曰寂滅。’此語又甚害理。蓋人之有此形體,莫非天之所賦,而至理寓焉。是以圣門之教,每于容貌形色上加工夫,以盡天夫之所以賦我之則,而保守其虛靈明德之本體,豈流于人心惟危之地哉?孟子曰:‘形色,天性也;惟圣人然后可以踐形。’豈可以此為幻妄,必使人斷除外相,獨守虛靈之體,而乃可以為道乎?是道不離于形器,有人之形,則有所以為人之理;有物之形,則有所以為物之理……若有其形而不能盡其道,是空具是形,而失夫所以得其形之理也。然則棄刑而求其道,安有所謂道者哉?此寂滅之所以陷于空虛誕謾之境,而無所逃其違天理滅之罪者。”[95]在這里,李彥迪進一步肯定了一切形器存在之真實性。他認為形而上者必即于形而下者存在,故形而下者必有天理為其存在之根據。形而下者,就形器本身之存在狀況說,當然是聚散變化,生滅不已的,不會永恒不變地存在。但在形器之變化過程中,都有實理貫串其中,都顯現了理的意義,故雖聚散變化,但形器本身并非虛幻而無意義。李氏之肯定形器,并非只就形器說;而是由“道不離于形器”來說。道不孤懸,必即于形器;而器亦不只是器,必有其所以然之理。李彥迪這一說法,可以說是對朱子的“理氣論”作了很好的詮釋。由于理氣不離不雜,故天理不離形器,一切事物皆有其道,一切存在皆有其存在之客觀根據,并不是偶然而虛妄的。
對曹漢輔所主張“主敬存心,上達天理”之工夫論,李氏作了如下的修正。他說:“來教又曰:‘主敬存心,而上達天理。’此語固善,然于上達天理上,卻欠下學人事四字,于圣門之教有異。天理不離于人事,下學人事,自然上達天理;若不存下學工夫,直欲上達,則是釋氏覺之之說,烏可諱哉?蓋人事,形而下者也,其事之理,則天理之也,形而上者也。學是事而通其理,即夫形而下者而得夫形而上者,便是上達境界。從事于斯積久貫通,可以達夫渾然之極矣。而至于窮神如化之妙,亦不過是而馴致耳。”[96]在這里,李彥迪借朱子之理氣論中理氣不離之義,說明形而上之道,不離形而下之器。而若形而上者不能離形而下者,則人欲知天理,便只有在形而下之存在處尋求,舍此而外,別無他途。李氏還借此解釋孔子所說的“下學而上達”之意。又由此而批評曹漢輔之工夫論,認為不下學人事,是決不能上達天理的。李彥迪這一下學人事方能上達天理之說,實含有“理必不離人事,能于人事中表達出來的,方是道德之理”。
曹漢輔以“顧諟天之明命,吾之心堅定不易”為工夫,是他一直堅持的。此是欲以無極太虛之體作為心之主,是體證本心之工夫,這未必是靜以涵養心中之性理,即未必是在心與理為二下之存養工夫。李彥迪以曹氏之工夫有所偏,認為他在日常生活中所以有差失,正是因為只有靜時的“敬以直內”之工夫,而欠缺動時的“義以方外”工夫所致。若不能承認本心即理,則心是現實的經驗義之心,對于此一意義之心,確實需要這種靜涵動察、敬義挾持的工夫。但若曹漢輔所說的“顧諟天之明命”,是讓炯然不昧之本心作為人生命之主宰,則是另一形態之工夫,并不可以套在“靜涵動察”之系統下,說曹忘輔只有靜時之工夫。
李彥迪非常強調動時工夫之重要,他說:“昔顏淵問克己復禮之目,孔子曰:‘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程子繼之曰;‘由乎中而應乎外,制于外所以養其中。’然則圣門工夫,雖曰主于靜以立其本,亦必于其動處深加省察。蓋不如是,則無以克己復禮,而保固其中心之所以存矣。故曰‘制于外所以養其中’,未有不制其外而能安其中也。愚前所云‘存省體驗于日用事物之際,而言顧行,行顧言’者,此之謂也。安有遺其心官,隨聲逐色,失其本源之弊哉……若未到從容中道之地,而都遺卻擇善省察工夫,但執虛靈之識,不假修為,而可以克己復禮,可以酬酢萬變云,則譬如不出門而欲適千里,不舉足而欲登泰山,其不能必矣。”[97]按朱子系言心是經驗義之心,故必須以靜涵動察,敬義挾持為工夫,這兩方面下功夫是必需的。所以,李彥迪以曹漢輔之工夫為有所偏。
李彥迪以曹漢輔之言工夫,是如不出門而欲適千里,即是不可能達到目的之工夫。這是純依朱子義理來說,此一批評是值得商榷的。若是本心呈現,理便存在,而且洞開實踐行動之源,何以不能克己復禮?曹漢輔之說,是先立本以為人生命活動之主宰。他批評李氏之工夫是“遺其心官,隨聲逐色,失其本源”。李彥迪要“制外以養中”,當不會隨外物而轉,但從曹氏之批評,可見曹漢輔對“先立本”是十分強調的。此應接近孟子“先立其大”之義。
(四)李彥迪對“無極太極”之闡發
李彥迪在“太極即無極”的辯論中,對本體和工夫問題的討論,多得自朱子。李退溪在《晦齋李先生行狀》中說:“先生之學而其精詣之見,獨得之妙,最在于與曹忘機漢輔論無極太極書四五篇也。其書之言,闡吾道之本原,辟異端之邪說,貫精微,徹上下,粹然一出于正。深玩其義,莫非有宋諸儒之緒余,而其得于考亭者為尤多也。”[98]李退溪認為,李晦齋之論,是合于朱子義理的,并說晦齋此一論辯在其著作中最有“精詣之見,獨得之妙”。
在本體論方面,李彥迪主要依朱子理氣論加以發揮,對于“理氣不離不雜”及“理一分殊”有特殊之體認。他強調道至高至妙,又至近至實,夫道只是人事之理,形而上者必即于形而下者,這對朱子“理氣不離”之說作了很好的詮釋。李彥迪在對太極這一本體之體會時說:“然其間不能無過于高遠,而有背于吾儒之說者,愚請言之;夫所謂無極而太極云者,所以形容此道之未始有物,而實為萬物之根柢也。是乃周子灼見道體,迥出常情,勇往直前,說出人不敢說底道理。令后來學者,曉然見得太極之妙,不屬有無,不落方體,真得千圣以來不傳之秘。夫豈以為太極之上,復有所謂無極哉!”[99]從文句來看,這段多采自朱熹答陸子靜書之意來論說。[100]
李彥迪還引朱熹之論來補充說明“無極”之意義。他說:“此理雖若至高至妙,而求其實體之所以寓,則又至近而至實。若欲講明此理,而徒騖于窅冥虛遠之地,不復求之至近至實之處,則未有不論于異端之空寂者矣。”[101]這就是說,太極之理,雖是至高至妙,而須用無極來形容。但此理之所存在處,是至近至實的。所謂至近至實,是指日用倫常而言。人不能因為天理是形而上的,便專從虛無縹緲,遠離人生處想象追尋。這體現了李彥迪重視倫常實踐之特色。
儒學是成德之教,以開顯人的道德意識,作真正之道德實踐,完成人格為目的。如孔子說“知天命”“知我者天乎”,是從踐仁所達之境界。而孔子雖有此知天之體悟,并不因為天是最高之存有,便專用其心力所探測天道,卻是教人反身修德,開啟“為仁由己”的道德自覺,樹立道德主體,在倫常生活中踐履。此中雖有對天道之體悟,但決不會離開倫常事物而單獨言天道。這就是所謂“下學上達”。對此,朱子也是非常強調的,這可從他對周敦頤之學的了解中看到。他說:“蓋嘗竊謂先生之言,其高極乎無極太極之妙,而其實不離乎日用之間;其幽探乎陰陽五行造化之賾,而其實不離仁義禮智、剛柔善惡之際……蓋其所謂太極云者,合天地萬物之理而一名之耳……是豈離乎生民日用之常,而自為一物哉……顧孟氏既沒,而諸儒之智不足以及此,是以世之學者茫然莫知所適,高則放于虛無寂滅之外,卑則溺于雜博華靡之中,自以為道固如是,而莫或知其非也。”[102]朱子此文所說,即李彥迪之意之所本,他認為說太極,是合天地萬物之理而一名之,即關聯于一切存在而言,故不能一說太極,便將其想象為外于人倫之存在。
從朱子《語類》中,我們可以看到朱子常對將道體看作遠離人生者做出批評。如他說:“又有一種人,思虛向里去,又嫌眼前道理粗,于事物上都不理會,此乃談玄說妙之病,其流必入于異端。”[103]又說:“先生曰‘天下萬物,當然之則便是理,所以然底便是原頭處……但圣人平日也曾先說個天理在那里,方教人做去湊,只是說眼前事,教人平平恁地做工夫去,自然到那有見處。”[104]可見,朱子對道體之形上性格有默會,但并不偏重在往道體之玄妙處推測,而仍是重在人事上實踐。按照朱子之意,在人事,即倫常中實踐,才是讓人可以體證天理的根據。若專用心于天理之推測,而不在人事中實踐,便反而不能體認天理。此即表示儒家的形上學,是實踐下的形上學,若離開了下學,便沒有上達天理之可能。李彥迪對儒學之重實踐,肯定人倫之特色,有很恰當的掌握。
既是理不離氣,一切人倫事物,形器的存在,都有其所以然。故若要明天理,必即于倫常日用中尋求,而且是由踐履以求之,不能離人生而言道,不能說道既是超越的、永恒的。而人生則是現實的、變化多端的,便以人生為幻妄,離人以言道,一往而不返。相反的,至高妙的道,便存于至切近之人生倫物中,越努力于人倫中踐履,便越能見道之高明奧妙。這可以說是將追求超越玄奧之天道的熱情,落實在具體的人生中作盡心的踐履,以善化人生一切的努力實踐,來滿足追求天道的超越愿望。人生不能沒有超越的向往,缺乏了超越的精神,人便容易囿于凡塵,安于現實。但亦不能不正視人生,若不正視人生,而一味說超越的理想,則人生便無意義,具體的、現實的生命便得不到由理想給出的潤澤。所以,“理氣不離”“道至高至妙亦至近至實”之論,實有其曲折奧妙處,很符合“極高明而道中庸”之旨。
李彥迪還認為,須正視世間之差別,不能渾然無別。由于理不離氣,理必即于形器而存在,故理必有分殊之表現。人反身而于至切近處踐履以求明道,必須注意存在事物之差別性、多樣性。從李彥迪反對曹漢輔所主張之“一理太虛”“以形器為幻”“物我無間”等說來看,李氏對“理一分殊”是十分重視的。他強調不同之存在物皆有其所以如此之理,故物各有不同之司職。又認為理雖渾然一致,但其中粲然,可知李彥迪意在肯定世間存在事物之差別性。由“理氣不雜”已可肯定世界,而由“理一分殊”,則進一步肯定存在物之差別性。這一步的肯定是非常重要的。由于肯定分殊,便會相應于各存在物之不同而成就之。由于承認差別,就必須使分殊之個別存在,皆實現自身之價值,必見到在各分殊中皆顯出天理,方可見天理之全,在渾然而蓋天蓋地之天理中,存在著無限豐富的內容。這一想法顯示了朱子思想中對“致廣大而盡精微”境界之向往,亦充分表達了儒家“人文化成”之精神。
在工夫論方面,李彥迪對朱子“中和說”之“靜涵動察”“敬貫動靜”之工夫,亦有個人的體會。他說:“圣門之教,主敬以立其本,窮理以致其知,反躬以踐其實,而敬者又貫通乎三者之間,所以成始而成終也。故其主敬也,一其內以制乎外,齊其外以養其內,內則無二無適,寂然不動,以為酬酢萬變之主;外則儼然肅然,深省密察,有以保固其中心之所存。及其久也,靜虛動直,中一外融,則可以馴致乎不勉不思,從容中道之極矣。兩件工夫不可偏廢明矣。”[105]在這里,李彥迪是按照朱子所倡導的“窮理以致其知,反躬以踐其實,居敬者所以成始成終”[106]來說,認為持敬省察久了,方可達到“靜虛動直,中一外融”之境界。
李彥迪強調“靜涵動察”“敬義挾持”的工夫,認為須于動、靜,未發、已發之時各有工夫,方能使心依理而行。這是在心、理為二時,由于心不即理,故須敬以挾持,使心合理。依朱子及李彥迪之言,只有存養以立大本的工夫是不夠的,必須加上動時之省察。就是說,在人的日常生活中,本心之呈現并不易得,大多都處在受感性情緒影響的狀況中,故對動時之省察工夫是尤為重要。李氏在其詩中云:“中和雖似有賓主,動靜周流無定辰。體察工夫終是賓,空虛論說竟非真。”可見重視動時工夫,是李彥迪的心得。他所謂的省察是對自己任何細微的生命活動皆須反省。在心發為意,意或善或惡之際作工夫;在處事接物時省察體驗,而言顧行,行顧言,希望能“制于外以養其中”。這種對動時省察的強調,隱含著他對現實生命的有限性、缺陷性有深切之體會。人的生命充滿私欲習氣,必須著實下苦功對治,方可有純潔化之可能。而人在應事接物而動時,其生命問題才會顯示出來,此時才好做工夫,而若只是靜時涵養,則不易見生命之毛病。此亦如王龍溪所說“欲根潛藏,非對境則不易發”[107]之意,此確是修養之實在工夫。
從以上可見,李彥迪與曹漢輔的“無極太極”論辯,主要是從本體及工夫兩方面展開。通過論辯顯示出,李彥迪對朱子思想有較深入的理解,表現出朱子學重視道德實踐、強調下學的特色。而曹漢輔的思想中,則具有陸王之學的某些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