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緒論

第一節 研究的緣起

文學與宗教的關系源遠流長。一般認為,在西方文化語境中,狹義說來,宗教(基督教)對文學的影響濫觴于中世紀。柏拉圖的名言“若神不在,一切皆無”[1]正適用于說明宗教在中世紀的霸主地位,乃凌駕于其他意識形態之上的神學信仰。因此,文學與哲學一樣淪為宗教的婢女,導致文學與宗教的“混生”狀態。盡管文藝復興以人性中心論顛覆了神學中心論,此后的文學創作走向世俗化的道路,但無論在形式與風格還是主題與思想方面,均無法擺脫宗教無孔不入的深刻影響。至于文學與宗教的關系,即使意大利文藝復興的先驅薄伽丘也不得不承認“不僅詩是神學,而且神學也就是詩”。[2]若“從歷史與心理的廣泛層面來看,宗教神話是文學之母”,[3]因為作為實踐的藝術,“它發源于上帝的胸懷”。[4]是故,與宗教絕緣的文學創作就難免有思想淺陋的尷尬。不言而喻,缺乏宗教意識的文學批評自然也難中肯綮,無法捕捉到文學的靈魂。非洲黑人被販賣到“新大陸”之后的血淚史注定了基督教對其特殊的救贖意義。美國黑人將非洲傳統宗教元素融入白人基督教思想,使黑人基督教日漸凸顯解放神學特征,或隱或顯地成為黑人文學創作中的高度自覺。而美國黑人作家詹姆斯·鮑德溫的傳奇宗教心路歷程和厚重的《圣經》學養成就了其宗教思想的“另類”性及其典型的文學宗教性。若“將鮑德溫與宗教分割開來簡直就是不可思議的。更有甚者,撇開作品對宗教的關注和其中的宗教主題,鮑德溫文學也就無從談起”。[5]

鮑德溫在濃厚的黑人宗教氛圍中長大,繼父是性情暴虐乖張的社區牧師,母親是虔誠的基督徒,欽定版《圣經》乃其接受教育、認識世界的最好去處。繼父向他灌輸的主要是《圣經·舊約》中“罪”與“罰”的思想,舊約圣經因而就成為鮑德溫童年記憶的典型符號。鮑德溫14歲皈依基督教,做了三年童子布道者,后因教會腐敗,毅然退教還俗。但這并非意味著他跟基督教恩斷義絕,徹底劃清界限。畢竟,宗教的影響非但沒有煙消云散,反倒成為其文學創作的源泉和自覺,宗教元素在他的作品中隨處可見,充分體現了其藝術追求與宗教意識的血親關系。換言之,圣經思想和宗教體驗成就了鮑德溫的文學夢想,乃構建其文藝大廈的基石,成為貫穿始終的靈魂。在鮑德溫看來,剔除作品的宗教因子,無異于以火焚之。[6]其作品的宗教性首先表現為散文的圣經品格。基督教《圣經》與鮑德溫相伴一生,乃其當之無愧的“摯友”。鮑德溫對圣經或直接引用,或借題發揮、或傳承發揚、或揶揄諷刺,抑或若即若離,無不向讀者透露出宗教意識在這位曾經的福音布道者內心刻下的深深烙印,變幻莫測地左右著其藝術表現。三年的布道生涯成就了鮑德溫字字珠璣、振聾發聵的散文風格。雖然當時恨之入骨,不能釋懷,但日后于文學創作上對圣經駕輕就熟的灑脫自如,不能不說得益于當年那段頗為痛苦糾結的宗教經歷。與其說在繼父的威逼熏染下,鮑德溫得以飽受圣經浸潤,毋寧說,宗教意識成為其文藝創作的自覺,理所當然歸功于繼父絕對家長式的宗教專橫。相較于其小說與戲劇,鮑德溫的散文成就有過之而無不及。以《土生子札記》(1955)、《沒有人知道我的名字》(1961)、《下一次將是烈火》(1963)和《街上無名》(1972)為代表的散文很大程度上奠定了鮑德溫在美國文壇的地位,擴大了其政治影響。其中,《下一次將是烈火》和《街上無名》的宗教表征最為突出。前者標題源于一首美國黑人靈歌(spiritual)的歌詞,涉及的圣經典故乃上帝與挪亞在大洪水之后所立之約,是對末日審判的影射。鮑德溫以此為題,奠定了整個文集的基調,鄭重地警告白人種族主義者切勿一意孤行、執迷不悟,收到片言折之的奇效。后者的題名則直接取自舊約圣經,“他的記念在地上必然滅亡;他的名字在街上也不存留”,[7]而副標題再現了基督教的“施洗”儀式。主、副標題互為因果,喻之以理,是對美國種族形勢以及種族策略的深度考量。其余兩部的宗教表征雖不顯山露水,但依然豐厚,尤其論及種族和宗教的篇章,堪為讜言嘉論。

比之于散文,浸透在小說和戲劇中的宗教色彩則更能淋漓盡致地表達鮑德溫的宗教情懷。在眾多的作品中,小說《向蒼天呼吁》(1953)和戲劇《阿門角》(1968)屬于純粹的宗教題材,從各級標題、相關意象到具體內容都與圣經表里相依、同音共律,乃鮑德溫自身基督教經歷的藝術化再現。前者的標題是一首圣誕靈歌,上帝派天使加百利宣告耶穌降生,免除世人的罪。與之相對應,小說講述了主人公約翰在14歲生日那天皈依基督教的心路歷程。第一部分的標題“第七日”(The Seventh Day),暗示約翰靈魂得救,實現圓滿,顯然濫觴于《創世記》和《啟示錄》中“七”的內蘊。上帝六日內創造宇宙萬物,定第七日為當守的“安息日”,乃一個新輪回的開始,而《啟示錄》中的七個“七”概括地啟示了神在宇宙屬靈戰爭的每一個領域所取得的徹底勝利。兩書首尾呼應,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始于完美,止于至善。是故,鮑德溫的用意自然不待蓍龜。此外,數字的妙用亦增添了作品的啟示錄文學色彩。但鮑德溫絕不是一位盲目的原教旨主義者,奉《圣經》為無可挑剔的金科玉律而趨之若鶩、畢恭畢敬。小說表現的不是對上帝的虔誠敬畏,而是質疑批判,同時含蓄地表達了同性戀的主題。鮑德溫身體力行的性愛倫理從此一發不可收,越來越明目張膽地暴露在讀者面前。《喬萬尼的房間》(1956)、《另一個國家》(1962)、《告訴我火車開走多久了》(1968)和《就在我頭頂之上》的同性戀主題(1979)異常明顯,不乏性愛的露骨描述。就同性戀主題的突出性而言,則以前兩部為最。其中,《喬萬尼的房間》被認為是美國文學中第一部成功表現同性戀主題的小說。鮑德溫從世俗人性出發,大膽表現復雜人性——尤其是同性戀這一人倫“禁忌”——的氣魄令人吃驚。他不但挑戰當時保守的世俗道德底線,更公然跟圣經律法叫板,因為“人若與男人茍合,像與女人一樣,他們二人行了可憎的事,總要把他們治死,罪要歸到他們身上”。[8]此即他一度頗遭微詞、飽受詬病之所在。縱觀鮑德溫的宗教心路歷程,對基督教教義的討伐之聲遠遠蓋過虔誠的溢美之詞。不管鮑德溫如何“離經叛道”,終究無法逃離基督教的文化傳統。

戲劇《阿門角》的宗教純粹性更是旁逸斜出,當屬所有作品之翹楚,將批判的矛頭直指宗教偏執的荒誕與因之而來的冷漠無情。彌漫在作品中的反宗教情緒成就了他鮮明的宗教立場。《阿門角》以瑪格麗特放棄牧師教職,與丈夫重修舊好,回歸家庭天倫為結局,集中體現了作家宗教存在主義的世俗傾向。起初,戲劇女主人公心無旁騖,全身心投入教會中,其虔誠到了不可思議的地步。她不但自己為圣職放棄家庭,甚至規勸一位信徒跟丈夫分手,以示對主的忠貞不貳。此舉實乃荒謬絕倫,匪夷所思。瑪格麗特不是個別現象,而是宗教麻痹性的縮影。基督教的虛偽性也好,欺騙性也罷,歸根結底是由人自身的“軟弱性”所致,即對基督教教義有意或無意的誤解使然。鮑德溫借此反面事例抨擊的對象并非宗教本身,因為宗教本身沒有錯。其旨歸意在還原基督教的本來面目,奮力疾呼停止斷章取義的偏頗與武斷,以及由此加給宗教的罪名。基督教本意是美好的,承諾來世靈魂救贖的同時并不否定現世的幸福。耶穌在荒野受到魔鬼試探時說過,“人活著,不是單靠食物,乃是靠神口里所出的一切話”。[9]耶穌的確強調對神的信心之重要性,但絕無否定世俗生活之意。把握當下,好好活著方能更好地侍奉神,因為“若人連看得見的兄弟都不愛,又怎么能夠去愛他看不見的神呢”?[10]由是觀之,愛自己的家人與對上帝的虔誠非但不矛盾,而且互為因果,相融共生,乃基督之愛的一體兩面。所以,瑪格麗特為教會而與不信教的丈夫分道揚鑣,與其說對宗教虔誠,毋寧說是十足的宗教偏執。換言之,對基督教本原教義的扭曲,其實質乃是對上帝圣意的褻瀆。

其他作品的宗教韻致雖不及這兩部跌宕昭彰,依然見微知著,體現出宗教肌理的一貫性。從題材上看,宗教雖由臺前退往幕后,鮑德溫巧妙的表現手法依然讓人感受到強烈的宗教沖擊。諸如“水”“火”“蛇”“撒旦”“恐懼”“顫抖”這般典型的圣經意象,題詞的宗教指涉,以及圣經人物的粉墨登場,無不營造出一種神秘的氛圍,給世俗敘事罩以濃厚的宗教光暈。《告訴我火車開走多久了》的主人公迦勒(Caleb)出自《出埃及記》中摩西的堅定支持者,義無反顧地贊成前往迦南地,是上帝信心的典范。小說人物歷經滄桑,皈依上帝,基本再現了圣經原型的虔誠。而迦勒的兄弟普拉德翰默與上帝“爭吵”后,選擇暴力抵抗種族歧視,顯然有悖神諭,因為基督主張“愛你的敵人”。另外,約瑟與天使摔跤、末日審判、浪子回頭的典故,在主人公的藝術成長道路上隨機出場,既突兀又入情入理,讓人游移于現實與虛幻、當下與來世之間。《另一個國家》的標題本身就有明顯的來世影射,而第三部分,即最后一部分的標題“通往伯利恒”(Toward Bethlehem)印證了全書總標題的宗教性。《就在我頭頂之上》的內容雖是普通的世俗題材,但題目本身卻源于一首宗教歌曲,而各章節的分標題不是福音歌曲就是典型的宗教意象。鮑德溫的天命之作《比爾節情仇》呈現了一樁“莫須有”的冤假錯案,兩個分標題“困惑的靈魂”(Troubled About My Soul)與“天堂”(Zion)之宗教內蘊亦不言自明。扉頁題詞“瑪麗,瑪麗/你要給那漂亮可愛的嬰孩/起一個什么名字”?顯然影射了基督降生的典故。男女主人公未婚先育,非但不是“淫亂”,反而被譜寫成一首感天動地的人性贊歌,成為小說的“復調”,顯然是對“童貞女懷孕”的擬仿。鮑德溫對基督教性倫理的挑釁與改寫,由此可見一斑。其現世救贖的宗教理想也越發明顯。

鑒于其濃厚的宗教情結,鮑德溫堪稱黑人宗教文學之集大成者,脫離宗教,鮑德溫文學也就無從談起。不過,與原教旨主義者不同,鮑德溫文學僅以基督教為參照,絕非完全忠實于基督教圣經,毋寧說是在對基督教改寫基礎上的“反諷”與“戲仿”。不過,貫穿始終的是對基督之愛的傳承和超越,暗合儒教文化之“舍得”原則,彰顯出“守經達權”之超然卓絕,成為“基督教境遇倫理學”的生動詮釋。相較于傳統宗教,鮑德溫文學世界中的宗教“理想國”無疑是“舊瓶裝新酒”,打造了一種“動態宗教”,[11]盡顯人道主義的終極關懷,是“生命沖動的完美體現”。[12]鮑德溫式的“動態宗教”恰恰是要在傳統宗教語境中反觀并釋放人性“背景”中被壓抑的本真。尤其是鮑德溫賦予被視為宗教“淫亂”的同性戀以終極救贖價值,驚世駭俗,曲高和寡,公然挑釁了傳統的倫理道德底線。不過,鮑德溫絕非恣意放縱原始本能的沖動泛濫,他追求的是“酒神精神”與“日神精神”的和諧,與耶穌對猶太教律法大刀闊斧的改革精神一脈相承。其宗教“自由選擇”旨在尋找一位寬容的“人間上帝”,盡顯“守經達權”之道,飽富人道主義。是故,我們絕不能以道德批判取代理性思考,否定鮑德溫揭秘人性本真的勇氣和他對美國文學的巨大貢獻。其實,鮑德溫的宗教是充分尊重復雜人性的高度理性自覺,因為“所有的人都以這種或那種方式具有宗教性……只要宗教試圖滿足生命的某些基本需要,理智就必定是宗教的來源”。[13]由是觀之,鮑德溫語境中的“動態宗教”既暗合了柏格森對人之生命意志力的充分肯定,又從字面上昭示了其宗教自由選擇是一個由虔誠敬畏到質疑否定,再到回歸超越的動態過程。

一言以蔽之,鮑德溫的作品乃黑人文化和基督教文化的饕餮盛宴,宗教意識成為其作品中的客觀存在,基督教《圣經》的影子總是或隱或現地以“在場”或“缺席”的形態呈現。基督教的思想藝術作為一種深層模式,使鮑德溫的前期和后期創作呈現出內在的一致性,詮釋了“形散而神不散”的美學特征。是故,要讀懂鮑德溫,就不能不了解其錯綜復雜的宗教思想,基督教《圣經》因之成為打開鮑德溫文學寶庫的一把“金鑰匙”。某種意義上,鮑德溫的作品就是以不同方式與《圣經》和上帝對話的藝術表達。由是觀之,以宗教的視角觀照鮑德溫的散文、戲劇、小說以及詩歌,乃是客觀真實地反映其宗教倫理思想之務實有效的途徑,避免了顧此失彼的遺憾。同時以宗教為主線勾畫出的鮑德溫文學思想全景圖,對于全面深入地了解黑人文化思想不無裨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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