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創世的“神圣敘述”:南方民族創世神話闡釋
- 劉亞虎
- 2895字
- 2025-04-24 17:11:56
二 楚地巫風
楚地文化有很多特點,人們首先想到的是巫風昌熾。
巫風始于遠古,曾經盛行于殷商。《禮記·表記》載:“殷人尊神,率民以事神,先鬼而后禮。”由此可見一斑。到了周代,統治者以殷商為鑒,鬼神意識逐漸淡漠。黃河流域的人們也迫于生活,忙于農耕,又受孔子“不語怪力亂神”和“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思想的影響,巫風漸頹,巫事漸少。而以羋姓族系為首的楚地諸族由于與兩昊、東夷的歷史淵源,文化上更多地繼承殷商;加之南方風云變幻,氣象萬千,高山大澤,神秘莫測,較好的自然環境,較低的生產水平,這一切使南方民族對于神靈的迷戀、依賴也就遠為中原民族所不及。
楚地土地肥沃,氣候溫濕,物產富饒,謀生相對較易。《漢書·地理志》說:
楚有江、漢川澤山林之饒;江南地廣,或火耕水耨。民食魚稻,以漁獵山伐為業,果蓏蠃蛤,食物常足。故啙窳偷生(應劭注:“啙,弱也,言風俗朝夕取給偷生而已,無長久之慮也。”),而亡積聚,飲食還給,不憂凍餓,亦亡千金之家。信巫鬼,重淫祀。
同時,山重水復,云霧變幻,易造成神秘感,易啟發人想象。清代王夫之《楚辭通釋》說:
楚,澤國也。其南沅、湘之交,抑山國,迭波曠宇,以蕩遙情,而迫之以崟嶔戍削之幽菀,故推宕無涯,而天采矗發,江山光怪之氣莫能掩抑。
這樣的自然環境,孕育了楚地諸族信神懼鬼和飄逸輕放的“生性”。表現在社會生活中,就是“信巫鬼,重淫祀”的巫風和異于北土禮法束縛的“輕易淫泆”的古俗。
楚地諸族巫風均有悠久的傳統。占據統治地位的羋姓族系,文化上更接近兩昊、東夷,也就更接近與兩昊、東夷有淵源的殷商。殷商“尊神”“事神”,事事問卜于神。根據記錄殷商王室問卜之事的甲骨文,其對象是上帝和祖先。殷商王室向上帝卜問,范圍包括風雨、漁獵、農事、征伐、祭祀等,如“帝令雨”(帝命令下雨嗎?)、“伐邛方,帝受我又”(討伐邛方,帝接受并保佑我嗎?),表明其不僅主宰自然,支配氣象,而且擔負起許多社會的功能,具有至上神的種種特征;而祖先即前輩商王受命于天,死后又回到上帝左右(“賓于帝”),同樣具有極大的權威。爾后,殷人高祖夋等也獲得“帝”的稱號,躋身于上帝之列。一般認為,夋即帝嚳,亦即《山海經》里的帝俊。
甲骨文卜辭里沒有關于上帝神跡的描述,《山海經》里卻有兩條關于帝俊“妻羲和生十日”“妻常羲生月十有二”的記載。從殷商向上帝問卜的種種事項以及此兩條記載來看,他們對于上帝或帝俊的神跡的想象應該還會更多更遠。
羋姓族系文化上與兩昊、東夷及殷商接近,崇拜與信仰的對象與風俗都有一定的繼承關系。其先祝融,按《史記·楚世家》所述,是殷人高祖帝嚳以顓頊后裔重黎“居火正,甚有工(功),能光融天下”而賜之名。所謂“火正”,據《漢書·五行志》載,是“掌祭火星,行火正”的具有神職性質的官。重黎之后,帝嚳以其弟吳回“復居火正,為祝融”。由此可見殷商對羋姓族系的影響。同時,由于神化了的帝嚳的封賜,祝融又登上火神的位置,羋姓族系的祖先在殷商帝嚳的神系中占據了一席之地。尊祝融意味著崇火,羋姓族系當有崇火拜火的信仰風俗。
羋姓族系還尊鳳、敬龍。《白虎通·五行篇》載:“祝融者,其精為鳥,離為鸞。”張衡《思玄賦》說:“前祝融使舉麾兮,纚朱鳥以承旗。”李賢等注:“朱鳥,鳳也。”可見他們又視鳳為祝融的化身,也就將鳳當作族團的象征。另,《山海經·海內南經》載:“南方祝融,獸身人面,乘兩龍。”可見他們的信仰又包括敬龍的成分。由此,羋姓族系的始祖也許還可以追溯到更遠。
他們或許還具有尚鬼崇巫的傳統。西周初年,始封的楚君熊繹對周王的職分之一,是“桃弧棘矢以共王事”(《史記·楚世家》),即以桃木弓和棘枝箭敬獻給周朝以除祟禳災……這些傳統文化和風俗,廣泛地體現在羋姓族系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
楚地其他族群的巫風同樣有著久遠的歷史淵源,上溯可至三苗之先九黎。《國語·楚語》下載楚昭王時代的觀射父說:
及少皞之衰也,九黎亂德,民神雜糅,不可方物。(韋昭注:方,猶別也。物,名也。)夫人作享,家為巫史。(韋昭注:夫人,人人也,享,祀也。巫,主接神,史,次位序;言人人自為之。)無有要質,民匱于祀,而不知其福。(韋昭注:言民匱于祭祀,而不獲其福。)烝享無度,民神同位,民瀆齊盟,無有嚴威(韋昭注:齊,同也。嚴,敬也,威,畏也。),神狎民則,不蠲其為(韋昭注:蠲,絜也。),嘉生不降,無物以享,禍災薦臻,莫盡其氣。
此說雖多含貶義,但大體反映了當年九黎祀神的情況。九黎之后三苗也信巫,清代顧炎武所編《天下郡國利病書·湖廣》說:
按湘楚之俗尚鬼,自古為然。《書·呂刑》:昔三苗昏亂相當聽于神。
九黎、三苗巫風延續到春秋戰國以后的群蠻。楚地群蠻中,“盤瓠蠻”因崇拜神犬盤瓠、以其為始祖而得名。在他們當年活動的武陵地區沅水中游,近年發掘出一座四千多年前的“雙頭連體帶器座”神犬塑像,伴隨出土的還有一件玉斧、一件玉環等,可能都是祭祀儀式的神器;“廩君蠻”以其五個氏族的共主之號“廩君”為族名。相傳廩君死后,魂魄化為白虎,族人遂有崇拜白虎和以人祭虎的習俗;西部沅江上游的黔地,有以“夷濮”“夷僚”為稱呼的族群,他們相傳始祖出于竹,舉族崇拜竹。
東南、中南百越民族的鬼神意識也特別濃厚。《呂氏春秋·異寶》說:“荊人畏鬼而越人信禨。”《列子·說符》說:“楚人鬼,越人禨。”可見越人在這方面毫不遜色。他們因為多居于海濱水鄉,似乎很多文化特征都與水相關聯,例如蛇崇拜、鳥崇拜,等等,后者遺存更為豐富。前5000—前3300年的河姆渡文化遺址中,鳥形象的雕塑、圖案多次被發現。蛇崇拜、鳥崇拜與卵崇拜相關聯,進而與“宇宙卵”以及“生卵”“卵生”的神話敘事相關聯。
尤其是,當周以后,中原人已經不很重視頭頂上的神靈時,南方各族由于獨特的自然環境和社會狀況,巫風仍盛,沒有絲毫減退。
祝融、九黎、三苗等尚鬼崇巫的傳統融入楚地諸族的神巫文化之中,推動形成了從楚王宮廷到楚地民間一體的濃烈昌盛的巫風。楚王宮廷巫風盛行,歷代楚王都信巫祀神。《太平御覽》卷五二六引桓譚《新論》說:
(楚靈王)簡賢務鬼,信巫覡,祀群神,躬執羽紱舞壇下。吳師來攻,國人告急,王鼓舞自若。曰:“寡人方樂神明,當蒙神佑,不敢救。”
《漢書·郊祀志》載:
楚懷王隆祭祀,事鬼神,欲以獲福助,卻秦師……
楚地民間則巫風成俗。東漢王逸在《楚辭章句·九歌序》中寫道:
昔楚國南郢之邑,沅湘之間,其俗信鬼而好祠,其祠必作歌樂鼓舞以樂諸神。
地處偏僻的蠻部,更重祭儀、巫術。晉人干寶《搜神記》等古籍記載,武陵、長沙等地的“盤瓠子孫”“好山惡都”,他們
用糝雜魚肉,叩槽而號,以祭盤瓠。
于是,荊楚大地處處彌漫著“萬物有靈”的氣息,巫音繚繞,神影飄忽,境界奇異,色彩繽紛。
原始巫風帶有強烈的功利性。人們為了凝聚族群的意志,爭取族群的福祉,創造了種種神靈形象及其神跡,從而形成神祇神話;為了博取神祇的認同,愉悅神祇的心志,創造了祝禱歌舞,從而形成祭歌巫舞……因而,楚地諸族濃厚的巫風誘發、延續了大量的原始敘事藝術和形體藝術,它們彌漫著虛幻、神秘的氣氛,充滿了熱烈、奔放的激情,飄逸而奇詭,給楚文化增添了無比瑰麗的色彩。
其中,包括從天地形成起始的關于創世的敘述及其種種儀式。